第105節(jié)
“甘源在護城河盡頭藏了十余艘船只,據(jù)說,他這幾個月所得都悉數(shù)藏于了船上。此外,昨夜他還安排了一千人馬悄然出城,應是在外接應的人馬。”季文明說得咬牙切齒,他實在對甘源恨極,若非這家伙多疑、出爾反爾,好好的局面怎么會鬧成這樣。 “甘源誤我,甘源誤我!”錢世坤一聽甘源是早有準備,更是氣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恨不得抓住甘源千刀萬剮。 季文明靜靜地看著自己身上猙獰的傷口不說話,魯達忙勸他:“參將莫怒,為今之計是想辦法補救!” 錢世坤沉重地點頭,問季文明:“軍營那邊現(xiàn)在究竟是何狀況?” 季文明抬頭,神色很不好:“陳塵在那邊擋著,不過甘源的部下人心渙散,群龍無首,不少中下級將領也生出了出逃之意,各自為政,亂成一團,恐無法長久支撐?!边@時候不但體會不出他們人多的優(yōu)勢,反而備受掣肘。 魯達扭頭瞥了錢世坤一眼,自告奮勇:“參將,末將愿前往支援陳塵?!?/br> 哎,若他右腿未廢,這倒是個收編甘源部下的好時機。錢世坤遺憾地嘆了口氣,頷首道:“好,你去,我再給你三千人,盡量速戰(zhàn)速決,另外,若能把甘源的人馬收攏就盡可能的爭取他們。” 魯達一低頭,拱手道:“末將遵命?!?/br> 他一走,錢世坤看著跟他同病相憐的季文明,瞬間老了十歲,嘆道:“我讓人送你回房,你受傷了,在家好好陪陪珍珍吧?!?/br> 錢珍珍已是燈枯油盡,不過是在熬日子,錢世坤又愧疚又難過,因而也愿在力所能及的范圍內盡量滿足這個女兒。 季文明垂下眼瞼,低聲道:“是,岳父?!?/br> 季文明被抬回房之后,意外地發(fā)現(xiàn),錢珍珍竟醒了?;杌璩脸羶扇?,她似乎也意識到自己時日無多了,用枕頭墊高了頭,愛憐地看著放在她旁邊的孩子。 見到季文明,她抬了一下眼皮,目光繾綣地望著他,里面有道不盡的依戀:“夫君,我們的孩子以后就交給你了?!?/br> 換了一身衣服的季文明慘笑了一下,被人扶到躺椅上,并排安置在床邊,他握住錢珍珍的右手,柔聲安撫:“你會沒事的,別想了,我和孩子都陪著你,睡吧?!?/br> 錢珍珍這才發(fā)現(xiàn)他似乎走動有些不便,眉尖頓時蹙了起來:“夫君,你受傷了?” 季文明淺笑:“小傷而已,不必擔憂?!?/br> 錢珍珍見他確實不像有大礙的樣子,也放下心來,輕輕碰了一下孩子嫩嫩的臉蛋,又側目盯著季文明看一陣,目光在父子倆的身上打轉,似是要把這二人都刻入心尖一般。 “文明,文明,聽說你受傷了?傷著哪里了?”萬氏的大嗓門打破了一室安寧。 她不顧荷香的阻攔,執(zhí)意推開了門,目光一跳,落到季文明身上,見他沒缺胳膊少腿才稍微安心。 “娘,我沒事,時候不早了,你回去休息吧?!奔疚拿鞅犻_疲憊的眼,勸道。 但萬氏哪里肯走,她挑剔的目光在鋪陳著厚厚毛毯的躺椅上轉了一圈,心疼地說:“文明,你辛苦了一日,還受傷了,不如到為娘房里好好睡一覺,我去與你妹子擠一晚!” 堂堂錢府,難不成還能少了她一間床,分明是在變相責備他們沒給她兒子準備房間。心情不虞的荷香上前一步,把萬氏往外拽:“老夫人,小姐和姑爺要休息了,你先回去吧?!?/br> 兒子回來了,她才不懼一丫鬟呢。萬氏不肯走,拽著季文明不肯松手:“文明,跟娘走吧?!?/br> “??!”她這一用力,正好拉扯到季文明的傷口,痛得他忍不住叫了一聲。 萬氏聽了,連忙掀起他的袖子,看著包扎著傷口的白布條上血跡累累,眼淚刷地一下滾了出來,緊張地說:“你這孩子還騙娘,你明明受了傷,聽娘的,趕緊回去休息,不然你有個好歹,叫娘怎么辦?!?/br> 被吵得頭大,心力交瘁,精神不濟的錢珍珍看到這一幕,按住額頭也跟著勸道:“文明,你去休息吧,不用陪我?!?/br> 季文明看著她脆弱得仿佛一松手就會消失的樣子,心有不忍,但顧忌著萬氏的難纏,他也實在不想在這個多事之夜再鬧出矛盾,便道:“好,我就在外間的榻上,有事叫我?!?/br> 萬氏立即攙扶著把他送到了外間的榻上。 季文明躺在那里,對著萬氏道:“娘,現(xiàn)在我也歇下了,你回去睡覺吧?!?/br> 見四下無人,萬氏心里的那點子隱憂再也扛不住,偷偷湊到季文明耳邊,低聲問道:“文明,我聽那些奴仆嚼舌根,說這安順要受不住了,是不是真的?” 季文明敷衍她:“沒有的事,娘,你別想太多,有兒子在,不會有事的,回去睡覺吧。” 萬氏不肯走,拉著他的袖子,坐到床邊,低聲抱怨道:“你就別騙娘了。我都看到了,街上到處都是士兵,百姓們都藏了起來,不敢出門。而且我還聽說有些將軍都逃走了,是不是真的?” 將軍?好幾個?到目前為止,公然逃跑的也不過只有甘源一人罷了。季文明無奈地看著她:“娘,你就別聽這些風言風語了,兒子心里有主意,不會讓你出事的?!?/br> 萬氏對季文明是深信不疑,點頭,手摸著軟榻上的柔軟墊子,戀戀不舍地說:“我自是相信你的,只是……哎,你們可一定要頂住,否則這些好東西都要歸別人了?!?/br> 都這時候了,她還惦記著這些死物。季文明甚是無語,也不安慰她了,拉過她壓低聲音交代道:“娘,你早點回去睡覺,害怕就把美瑜叫過來陪你,有事兒子會去叫你的。兒子是真的累了,你就讓我歇會兒吧?!?/br> 他把話都說到這份兒上了,萬氏實在不好逗留,終于讓季文明清凈了一些。 不過說累了的季文明卻沒睡,他大睜著眼盯著屋頂,思慮半晌,忽地坐了起來,輕輕地起身,走到柜子旁,翻開尋找了一會兒,拿出一本孤本藏入了懷里,然后再次回到榻上,躺下閉上了眼。 不多時,就在季文明快進入夢鄉(xiāng)的時候,突然,外面響起了一陣嘈雜的吵鬧聲。 季文明揉了揉眼睛,正想坐起來,忽然,門被推開,錢世坤的一個侍衛(wèi)走了進來,慌張地說:“季將軍,有人闖入府邸西北角殺了萬統(tǒng)領,怎么辦?” 季文明嚇出了一身的冷汗,正想抬腳下地,忽地想起自己受了傷,忙縮回了被子下的腿,冷冷地瞥著這侍衛(wèi):“那你還不過去保護好參將,到我這邊來做什么?” 侍衛(wèi)一愣,連忙解釋道:“季將軍,是參將吩咐小人來找你的。” 季文明沖他擺了擺手:“行,我明白了,你先回去,當務之急是保護好參將的安全,我一會兒就來。” 說罷,往外大喊了一聲:“陽子,進來!” 不多時,一個約莫二十來歲的年輕人走了進來,朝季文明一拱手:“將軍!”此人乃他的貼身侍從,跟了他許多年。 季文明連忙給他擺手:“行了,別墨跡了,萬昆死了,事情朝最壞的方向發(fā)展,你速速去叫醒我娘,讓她們收拾一下……” 頓了下,想到萬氏那看到好東西就不肯挪眼的性子,他飛快地改了口:“別讓她們收拾了,就說我準備送她們去一個安全的地方,讓她們速速起身。” 陽子頷首:“是,小人這就去辦。另外,將軍受了傷,行動不便,小人讓老宋把車駛進來?” 季文明蹭地從床上坐了起來,提腳下地:“不用,你們小心點,不要驚動了旁人?!?/br> 陽子詫異地看著他行動自如的雙腿,怔了一下才反應過來,贊道:“還是將軍有遠見?!?/br> 季文明瞥了他一眼:“行了,別拍馬屁了,速度去辦正事?!?/br> 陽子頷首出了門。 季文明瞥了一眼門外,伸手摸了摸藏在胸口的孤本,彎腰拿起搭在架子上的披風,裹在了身上,抬腳往門外走去。 “你這是要拋棄我們娘倆嗎?”飽含幽怨的聲音驀地從后背傳來。 季文明一扭頭就看見錢珍珍蒼白的手扒在門上,身體倚靠在門上,大口大口地喘著氣,脆弱的眼眶里飽含著他看不懂的幽光。 既已被她識破,季文明索性放棄了偽裝:“珍珍,連甘源都明白安順不可守,城破只是早晚的事而已,我們不過是在做最后的掙扎罷了。但我還有母親,還有meimei,她們是我的責任,我不能讓她們隨我送死?!?/br> 曹廣帶著圣意而來,大梁這邊萬昆又死了,翻臉是遲早的事,安順將承受兩國的怒火,而甘源這只老狐貍跑了,錢世坤又這么半死不活地躺在床上,根本沒有力挽狂瀾的人。他不走留在這里,只會跟著覆滅。甘源正是明白這個道理,所以才會趁著他們拖住史燦時開溜,而錢世坤也未必沒有逃走的想法,只是他受了傷,跑不了罷了。 說得這么冠冕堂皇,都不過是拋棄她的借口罷了。錢珍珍抬起頭,定定地看著季文明:“那我們的孩子呢?你也準備不帶他了嗎?” 季文明一滯,說不出話來,這可是他的親骨rou,他做不到甘源那么絕情。 見狀,錢珍珍笑了,轉頭,低聲道:“進來吧,把他帶走,好好照顧他?!?/br> 這還真是個令季文明無法拒絕的要求:“好,你放心,我會照顧好他?!?/br> 第92章 錢珍珍蹣跚著, 喘著大氣, 慢慢走進房里,伸手扶住床欄,垂下頭,愛憐地看著孩子。 半歲的小嬰兒, 五官已經漸漸長開,皮膚細膩,吹彈可破,臉上細小的絨毛根根可見,她越看越喜歡,一想到從此就要跟他天人永隔, 心不由得抽痛得緊。 “嗚嗚嗚……”錢珍珍捂住嘴, 眼淚奪眶而出,哭得肝腸寸斷。 季文明聽到她傷心的哭泣,黑瞳中閃過一抹愧疚,但這很快就被冷靜給取代了。不是他不想帶錢珍珍走,而是她本來就要死了, 走不走都一樣,他的選擇無疑是最理智, 最聰明的做法。 錢珍珍完全不知道季文明所想,伸出右手, 輕輕地撫摸著孩子,從他的額頭沿著臉蛋一路向下,一寸一寸, 似要把他的模樣刻入腦海中,以慰以后永別分離的悠長歲月。 等了好一會兒,她都還沒把孩子給自己的意思,季文明有些焦急,出聲提醒她:“珍珍,時候不早了。” 錢珍珍回過頭瞥了他一眼,眼眶紅紅的,里面盛滿了祈求:“文明,我……我不想與你和孩子分開……” 季文明不說話,她現(xiàn)在這樣的身體,哪經得起馬車的顛簸,更別提后面可能還有許多更嚴重的問題。只怕還沒出城,她就要病危了。 錢珍珍見他一直不做聲,心里希望的一角塌陷,水潤晶亮的眸子中最后一絲光亮也黯淡了下去,自嘲一笑:“反正我也活不了多久了,何必多帶我這個累贅呢……” “珍珍,你的身體受不了顛沛流離,相信我,我都是為你好?!奔疚拿魑兆∷氖?,說得冠冕堂皇。 留下她是為了她好?呵呵,落到敵人手里,她能好到哪兒去?她的身體已經油盡燈枯,活不了多久了,但她的腦子還沒壞,相反,比以前更清醒,前所未有的清醒。 錢珍珍看著季文明,眸光幽深:“文明,你知道嗎?我不想做你的累贅,我本來就是想讓你帶著孩子走的?!钡麉s打算偷偷溜走,若她不提,他連孩子都不會帶上。 “小姐,東西都準備好了。”不知何時,荷香走了進來,她手上拎著一個包袱,鼓鼓的,很大一團。 錢珍珍靠在墻頭,閉上了眼:“荷香,帶上東西,把小公子抱走,與姑爺一道出城?!?/br> 荷香頓時臉色大變,瞪大眼看著她:“小姐,奴婢不能走,奴婢這條命是小姐的,小姐在哪兒,奴婢就去哪兒?!?/br> 錢珍珍輕輕搖了搖頭,睜開眼,眸子含光,眉目柔和,感激地看著荷香:“謝謝你陪我這么久,荷香,小公子就交給你了。我看不到他長大了,你代我看著他,護著他,這是我這輩子最后的心愿,答應我,答應我。” 荷香頓時淚如泉涌,捂住嘴,重重地點了點頭:“嗯,小姐,奴婢答應你,一定照顧好小公子。” 錢珍珍嘆了口氣,無力地揮了揮手:“走吧,事不宜遲,走吧?!?/br> 荷香擦了一把臉上的淚,咬住下唇,彎腰抱起孩子。 “慢著,等一下,讓我再看他一眼?!卞X珍珍忽地出聲叫住了她。 荷香立即停下腳步,把孩子抱到她面前。 軟軟糯糯的孩子含著自己的小手指頭睡得正香,完全不知道,他即將與自己的母親永別。 錢珍珍萬分不舍地看了孩子一眼,別開頭,強忍著心痛疾呼道:“走,快走!” 荷香吸了吸鼻子,抱著孩子頭也不回地跑了出去。她怕,她怕再不走,她就永遠都不想走了。 季文明扭頭看了錢珍珍一眼,嘴張了張,想說什么,似乎又意識到,這時候說什么都是多余的,遂即一轉身,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隨著啪啦一聲關門響,屋子里剎那間只余錢珍珍一人,她再也支撐不住,滑坐在地,轉動著眼珠子,看著空蕩蕩的屋子,心宛如被挖了一個洞似的,怎么也填不上。 發(fā)了一會兒呆,她忽然抬頭望著門的方向,殷切地瞥了一眼,然后用力往門邊爬去,一步一步,慢如蝸牛。 她的手心被磨破了,沙子擠進rou里,她也一直不肯放棄,許久,她終于爬到了門外,此時,她的臉已經慘白得跟死人差不多了,渾身也沒有力氣了,但還有一個信念在支撐她。 錢珍珍咬住下唇,爬過門檻,往院子里爬去。一路上,內院死寂,只有外院和西北角有打殺聲與兵器相碰撞的聲音傳來。偶有幾個慌張?zhí)痈Z的奴仆看到她,也只當沒看見,從她腳邊匆匆而過。她出了院子,一步一步往錢世坤的院子爬去。 錢世坤躺在床上,右腿還殘余著截肢后傳來的劇痛感,但他已無暇顧及。他雙目圓睜,瞪得老大,殷切地望向門外。 時間已經過去許久了,季文明還沒有來,就連他身邊伺候的侍衛(wèi)都沒有回來。錢世坤忍不住焦灼地大喊道:“人呢,人呢?來人啊,來人啊!” 但回答他的只有空蕩蕩的回聲。 忽然,緊閉的門扉上傳來了響動,錢世坤猛然抬起頭,目光灼灼地盯著木門,眼睛里迸發(fā)著熱切的光芒。不管是誰,只要能救他,助他脫困,他都將以萬金相贈。 在錢世坤的期盼下,木門終于被打開一條縫,緊接著,一只沾滿了泥土,已經破皮,滲出點點血跡的手從外面伸了進來,死死扒著門檻,露出半截如皓月般白皙的手腕。 大半夜的,猛然看到這樣一只手,饒是大膽如錢世坤,心里也忍不住發(fā)毛,張了張干裂的唇,色厲內荏地說:“你是何人?” 咯吱一聲,門被推開,露出錢珍珍那張慘白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