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來的日子里，項(xiàng)目的進(jìn)度驟然加快。這一天，程嘉樹決定上完課去公司和大伙兒一起加班。劉敬平給他打電話時，他正忙著，也沒看號碼就接了，于是劉敬平失落地發(fā)現(xiàn)程嘉樹仍然沒有保存自己的手機(jī)號。他難過了一會兒，卻還是滿腹牢sao地跑到了公司。

    “你過來干嘛？在你們學(xué)校寫就行啊?！苯骱茊?。

    “一個人寫多孤單哪?！眲⒕雌酱蜷_電腦，覷著程嘉樹的側(cè)臉回答，但馬上又改口，“我這不是想和大家多多交流么?！?/br>
    “之前都沒見你這么積極?！壁w偉揶揄道。

    劉敬平?jīng)]吭聲，程嘉樹看都不看他，在心里默默地說：哼，之前？他天天跑到我們學(xué)校，以討論問題的名義，死皮賴臉地蹭我們的自習(xí)室。黏人密探劉，我躲到公司來，你居然也跟著，甩都甩不掉，真叫人頭疼啊……

    格子間里分外安靜，只有不間斷的敲擊鍵盤的聲音。劉敬平寫代碼的時候非常認(rèn)真、投入，程嘉樹在停手休息的兩分鐘里凝神看他，心中微微有所觸動：

    “你到底是怎樣一個人？我們之間到底是什么關(guān)系？朋友嗎？肯定不是；陌生人？像嗎？你為什么不傷我徹底一點(diǎn)，那些該死的稀里糊涂、莫名其妙的感情為什么還要藕斷絲連？”

    劉敬平呼了一口氣，活動完手指又活動著脖子，轉(zhuǎn)頭碰到程嘉樹的目光，坦然問道：

    “怎么了？”

    “你不必特意來公司的，”程嘉樹挪開視線，“多麻煩?！?/br>
    “那我有事問你怎么辦？”

    “不會上網(wǎng)嗎？你還想飛鴿傳書？”

    “可是你又不加我微信?！眲⒕雌骄趩实卣f。

    程嘉樹笑了，從桌子上拿起手機(jī)，很快通過了驗(yàn)證，然后輕輕地皺了皺眉：

    “你的驗(yàn)證語在唧唧歪歪些什么？”

    他略一抬眼，見劉敬平捧著手機(jī)高興得忘形，驀然戒備心十足地想：

    “真后悔加他，看他樂成那樣，像個惡作劇成功的孩子，是不是又在蓄謀整我啊……媽呀，我的噩夢又要開始了！”

    劉敬平并沒有領(lǐng)悟到他的這些“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念頭，心情一好，情緒高漲起來，編程的效率令人驚嘆。他和程嘉樹忘我地敲了一會兒，身后不知何時出現(xiàn)、悄悄佇立觀察的孫經(jīng)理忽然拍了拍他倆的肩：

    “我有個小小的建議，你們兩個何不結(jié)對編程呢？我瞧著你倆水平都不錯，應(yīng)該也會配合得很好……”

    “不大合適吧？”程嘉樹本能地反對。

    劉敬平著急地挎住他的胳膊：

    “孫經(jīng)理，這真是個好主意！您高瞻遠(yuǎn)矚、見地非凡，運(yùn)籌帷幄之中，決勝千里之外，當(dāng)項(xiàng)目經(jīng)理都屈才啦！”

    “呃——”孫經(jīng)理汗顏，“哪有哪有，你就是嘴甜……這樣吧，你們早點(diǎn)回去，約一個時間試試，權(quán)當(dāng)做個實(shí)驗(yàn)嘛。以前也有程序員試過，都失敗了，氣得說再逼他們結(jié)對就辭職。啊，我突發(fā)奇想，你們別有壓力，實(shí)在不行也沒事噢！”

    “說不定我倆就成了呢！”劉敬平滿面春風(fēng)地信口開河，“經(jīng)理，結(jié)對這事還真不能強(qiáng)求，這玩意兒相當(dāng)看緣份的。我和程嘉樹是高山流水遇知音，是俞伯牙遇到鐘子期，我倆結(jié)對那是天造地設(shè)……”

    孫經(jīng)理走了以后，江明浩笑著調(diào)侃劉敬平：

    “你會不會用成語？什么天造地設(shè)，說得跟你倆要成親了似的?！?/br>
    程嘉樹收拾著書包，鄙視地瞥了劉敬平一眼：

    “還什么高山流水……”

    “這個比喻也不恰當(dāng)，”趙偉較真地說，“俞伯牙和鐘子期是一個彈琴一個評論，一個會彈一個會聽，可咱們這兩位都會編程??！”

    “那我倆是曲洋和劉正風(fēng)，行了吧？”劉敬平想攬住程嘉樹的肩，他一跳，躲開了他的手：

    “誰，誰要跟你琴簫合奏？我根本不想和你結(jié)對……俞伯牙彈琴彈得好，鐘子期聽得好，倒像你和艾樂康，一個表演一個吹。劉敬平你不僅是個戲精還是個馬屁精，什么都能吹出花來——”

    劉敬平將書包向后背一甩，撞開程嘉樹，氣呼呼地走了。

    “我又惹到你啦？”程嘉樹追上他，兩人在路邊快步走著，這時街上已經(jīng)燈火通明。

    劉敬平猛地站定，瞪眼質(zhì)問道：

    “你提艾樂康干什么？”

    “我說你倆是知音，有錯嗎？”程嘉樹糊里糊涂的，“又沒說你們壞話，你氣什么？”

    劉敬平怒氣沖沖地繼續(xù)大步向前走，程嘉樹陪他走了一段，在公交車站停下了，任由他走遠(yuǎn)。劉敬平發(fā)現(xiàn)他沒跟上來，又怒氣沖沖地跑回去，板著臉杵在他身邊。

    “你家的勞斯萊斯還沒到嗎？”程嘉樹悠閑地吹了一聲口哨，用輕松的語調(diào)問他。

    “我要坐公交！”劉敬平?jīng)]好氣地說。

    “真是笑話，”程嘉樹嘲弄道，“少爺放著勞斯萊斯不坐，跟我一起坐公交車？”

    “就你能坐??？”

    車來了，他們上去后，程嘉樹刷了卡，劉敬平掏出錢包，嘟噥著：

    “臨時起意，忘了這個……我的公交卡不知道扔哪兒去了。”

    他努力翻起了錢包，窘迫地向司機(jī)解釋道：

    “我特地帶了很多零錢，只是沒想到還要這么零，唉，找不到一塊的了，算了……”

    程嘉樹見他要把一張十元的鈔票塞進(jìn)投幣箱里，連忙伸手一攔，自己拿出一枚硬幣扔了進(jìn)去。

    “謝謝啊。”劉敬平朝他頑皮地一笑。

    程嘉樹白了他一眼，拍掉他拽住自己衣袖的手，故意走到車廂后邊，站到離他很遠(yuǎn)的位置上。

    劉敬平?jīng)]有再糾纏他，乖乖地抓著吊環(huán)，戴上耳機(jī)聽起歌來。

    一名穿著夾克的男人裝作不經(jīng)意地瞄了他幾次，慢慢地、令人難以察覺地挪動著，趁著人們上下車的流動，漸漸挨近了他。劉敬平雙手抓緊了吊環(huán)，聽歌聽得正嗨，輕微地晃動身體，沒有任何防范意識。他的錢包很隨意地插在外衣口袋里，由于不斷的搖晃，露出了小半截，但他完全沒留意。

    車上的廣播反復(fù)播放著溫馨提示：“請保管好您的財(cái)物……”程嘉樹只戴了一只耳機(jī)，聽到第三次同樣的提示時突然感覺到不對勁兒，就望向劉敬平，瞬間便敏銳地注意到了那個鬼鬼祟祟的男人。他徑直擠過去，一邊對碰到的人道著歉，一邊扣住劉敬平的手腕：

    “你到這邊來站著?！?/br>
    穿夾克的男人惡狠狠地瞪他一下，剛好車到站了，他就扭身下了車。

    程嘉樹將不明所以的劉敬平拉到車廂中部，讓他靠著窗子站在里面，自己一手握著欄桿，一手搭在車窗下邊的橫桿上，把他安全地圈在身前。他拿下劉敬平的耳機(jī)，說：

    “你聽廣播，司機(jī)在提醒你呢?！?/br>
    “??？提醒什么？”劉敬平睜著懵懂的雙眼，“怎么了？”

    程嘉樹無語，半晌才輕聲說道：

    “算了，少爺真是讓人不放心，要不以后……”

    他想到劉敬平本可以不必知道某些“常識”，本可以不必承擔(dān)這份風(fēng)險(xiǎn)，就閉上了嘴。

    劉敬平卻機(jī)靈地猜到了剛剛發(fā)生的事情，狡猾地笑了笑，也不說破。

    “小程程，你不是不想和我站在一塊兒的嗎？現(xiàn)在怎么——”

    “因?yàn)槟闵低噶??！背碳螛鋰@氣。

    公交車劇烈地一晃，慣性讓一車的人頃刻東倒西歪。劉敬平毫無防備地向前倒去，程嘉樹及時穩(wěn)住自己的身體，還不忘扶住了他。

    “哎呀，這司機(jī)開車也太嚇人了，快把公交車開成賽車了！”劉敬平表情夸張地吐槽。

    程嘉樹譏笑了一句：

    “沒你家司機(jī)開得好。”

    “那當(dāng)然，”劉敬平順?biāo)浦鄣卮灯饋恚拔壹宜緳C(jī)開車可穩(wěn)當(dāng)了，比高鐵還穩(wěn)當(dāng)……哎，你坐過高鐵吧？有些時候高鐵真比飛機(jī)方便多了呢！”

    “我沒坐過飛機(jī)，無法和你討論這個，”程嘉樹哭笑不得，“而且，我也沒什么機(jī)會坐動車，每年回家能搶到臥鋪票就夠好的了……主要原因是高鐵還沒修到我們家?！?/br>
    “沒……修到嗎？”劉敬平感到不可思議。

    程嘉樹看看窗外，岔開了話題：

    “給你講個段子哈。有一天，我做夢，夢到了一個神仙，他說他可以幫我實(shí)現(xiàn)一個愿望，我說希望高鐵能修到我們那個小城，他說目前恐怕有點(diǎn)困難。我就說，那么我的愿望是產(chǎn)品經(jīng)理不再改變需求，神仙聽了，說，我還是幫你修高鐵吧，你說的是哪個城市來著？”

    劉敬平笑得很苦很干澀。

    程嘉樹忽然發(fā)現(xiàn)他把自己的手臂當(dāng)成了欄桿，覺得他倆親密得有些過分，就冷下臉說：

    “站好，別把著我。”

    劉敬平心安理得地耍賴：

    “不把著你，我站不穩(wěn)?！?/br>
    程嘉樹諷道：

    “你是輕度肌無力啊，還是小腦不發(fā)達(dá)??？”

    說完，他就不氣地摔開了劉敬平。

    劉敬平偷偷看他，鼓起勇氣說：

    “你還是很關(guān)心我的，對嗎？”

    “笑話，我們不熟。”

    “你怕我被偷！”劉敬平?jīng)Q定舉例說明。

    “就是對一個不認(rèn)識的人，我也會這樣做的?！?/br>
    “你怕我摔倒！”他鍥而不舍地再次舉例。

    “誰要摔倒我都會扶一把的?！背碳螛浼又亓苏Z氣，“你別自作多情了，你在我心里，沒有什么特別的地位。呵呵，我在你心里想必也是路人吧。”

    “你不是！”劉敬平篤定地說。

    “何苦撒謊呢？我又不會跟你計(jì)較，”程嘉樹有點(diǎn)走神，面色黯然，聲音也低沉了些，“也許艾樂康的知音真是你吧……”

    “你是不是嫉妒他？”劉敬平興奮得眼睛發(fā)亮。

    “我羨慕他樂器學(xué)得好，”程嘉樹真誠地說，“可惜我沒有他那個條件。但也不至于嫉妒吧？”

    “你不嫉妒他有我這樣的‘知音’？”

    “這有什么可嫉妒的，誰都能找到自己的知音，”程嘉樹臉上展開迷人的笑容，“我也有一輩子的知交好友啊。”

    “是誰？”

    “你不認(rèn)識?！?/br>
    “是王子墨嗎？”劉敬平咬牙問道。

    “都說了你不認(rèn)識?！?/br>
    “我在你心里算什么？”劉敬平忍了又忍，終于不愿再忍。

    程嘉樹仔細(xì)地看看他，冷冷地說：

    “你不在我心里?！?/br>
    劉敬平轉(zhuǎn)過身，趴在寬大的車窗上。很久以后，他回頭的時候，程嘉樹還能看到他眼角的幾點(diǎn)晶瑩。他的心被什么東西撕扯著，但他極力壓制住這種痛楚，淡淡地問：

    “你又哭啦？”

    “沒有，我是疼的，”劉敬平揉揉額頭，吸了一口氣，平靜地回答，“想靠會兒車窗，媽的老子的腦袋快被震出腦震蕩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