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節(jié)
第9章 交易 斷水山莊之主出現(xiàn)在斷水山莊的禁地,自然無可厚非。 葉浮生眼下頭疼的是,這位謝莊主看他的眼神中沒有驚疑,反而是冷冽如刀,說明他從薛蟬衣口中知道了自己的來歷,也擺明了不信任。 “葉……浮生?”謝無衣慢吞吞地叫出他的名字,薄薄的嘴唇勾成精巧的刃,“少莊主如何?” “少莊主吉星高照,有驚無……”葉浮生話未說完,只見謝無衣手腕翻轉(zhuǎn),火舌燎著了糊在燈籠外面的紙張,頃刻便燃燒起來,像一個火球向著葉浮生迎面擊來。 斷水莊主的刀快如驚雷,這一出手自然非同凡響,葉浮生方一撤步避開火焰,謝無衣人已到了他身邊,一只筋骨分明的手扣住他右肩,勁力一吐一沉,迫使他本就有些施不上力的右腿頓時屈了膝。 眼看葉浮生膝蓋就要落地,謝無衣卻只覺手下一松,那人如一條滑溜溜的魚從他手中竄了出去。嗤笑一聲,謝無衣再度欺身而近,手腳一展一屈間似長流細水,綿軟柔韌,仿佛被水蛇纏住身體,難以脫身。 繞至葉浮生身后,謝無衣一手反扣咽喉,一腳踏其腿彎,眼見勝負已定,葉浮生忽然一指點上謝無衣手腕,一股內(nèi)力在關(guān)節(jié)間炸開,痛徹骨髓。謝無衣臉色一白,就在這片刻間,葉浮生身軀一折,便從他的桎梏中滑了出去。 兩邊兔起鶻落,燃燒的紙燈籠這才落地,尚有余燼燃燒。 謝無衣自然難看,葉浮生也沒好到哪里去。 他一手摸上自己胸前,原本放在懷中的錦囊在脫身剎那被謝無衣抽了出去。 謝無衣把玩著手里的錦囊,淡淡道:“好指法,好輕功……好本事!” “莊主亦然,這三式柔招深諳斷水刀法的‘纏’字訣,在下望塵莫及。不過……”葉浮生上前一步,“此物乃故人遺贈,還請莊主交還?!?/br> “交還?斷水山莊的東西,我有何不可得?”謝無衣冷冷一笑,從錦囊中取出那塊方形玉佩,這是塊潔白無瑕的羊脂玉,背面刻著望海潮的縮影,正面則是一個鋒芒畢露的“謝”字。 謝無衣的手指在刻字上寸寸摩挲,聲音低啞森冷:“此乃我斷水山莊歷代莊主的信物,可惜在三年前遺失,我倒要問問你究竟怎樣得了它!” 見狀,葉浮生絲毫不露怯,反而愈加理直氣壯地伸手討要:“都說了是故人遺贈,自然……是從死人手里得到的?!?/br> 這話說得平平淡淡,謝無衣的身軀卻猛然一震! 他就像一棵參天大樹,長久以來傲立風(fēng)霜,縱然滿身都是刀劈斧砍的痕跡,也依然頂天立地地站著,卻在這一刻晃動了身體,仿佛從根基開始死去,搖搖欲墜。 他臉上血色盡褪,無意識地退了兩步,手指緊緊摳著那塊玉,喃喃道:“死、死人?” 說話間,他壓抑不住地咳嗽起來,臉上浮現(xiàn)出病態(tài)的潮紅。 謝無衣這三年來身體不好,這下咳起來抖似篩糠,背脊弓成了一道將斷欲斷的線,偏偏又在臨界點慢慢挺了回去。 葉浮生看著他,道:“對,給我這塊玉的人已經(jīng)死了?!?/br> 話音未落,葉浮生抽身后退,險險避開謝無衣雷霆一掌。這一次不再是試探,斷水莊主搓掌成刀,哪怕沒有碰到他分毫,鋒利霸道的刀氣已經(jīng)切開葉浮生脖頸上的表皮,露出一線淺淺的紅。 就在這時,一道黑影似鬼魅飄萍而出,一拳抵住謝無衣再襲的一掌,另一手撈住葉浮生的身體迅速后掠,站定轉(zhuǎn)身。 這變故讓謝無衣立刻冷靜下來,他從袖中掏出火折子,吹燃之后點亮了墻邊燈盞,這才看清來人的臉,遂一整衣袖:“楚公子?!?/br> “原來是謝莊主。”楚惜微現(xiàn)下目不能視,只能向他的方向側(cè)了側(cè),方才他和謝離依言在斷龍石那頭等待,探路的葉浮生卻久久未歸。仗著內(nèi)力深厚,楚惜微聽得石縫那端傳來打斗聲,就把謝離一個人扔在原地,自己摸過來看熱鬧。 他放開葉浮生,笑道:“兩清了?!?/br> 這指的便是在人偶室里相助之恩,葉浮生為這場風(fēng)水輪流轉(zhuǎn)翻了個白眼,問道:“少莊主呢?” 楚惜微沒回答他,葉浮生耳朵一動,就聽到身后傳來窸窸窣窣的腳步聲,謝離從石縫間走了出來,見到謝無衣后立刻站直了身體,乖乖喊了聲“爹”。 就葉浮生親耳所鑒,他這聲“爹”喊得就跟臣子拜皇帝一樣鄭重,沒聽出多大親昵,倒是規(guī)規(guī)矩矩。 謝離喊完“爹”,雙手就將斷水刀捧到頭頂半尺位置,謝無衣面沉如水地走過去,一手將刀拿起,一手攜風(fēng)落下,給了他一記耳光。 “啪——” 這一巴掌打得極狠,謝離的臉頓時歪向一邊,差點沒摔倒在地上。好歹他終究站穩(wěn)了,白皙的小臉上浮現(xiàn)一個紅紅的掌印,以rou眼可見的速度腫了起來,小少年眼里水汪汪的,卻都一滴不漏地憋了回去。 葉浮生和楚惜微皺了皺眉,謝無衣握著斷水刀,居高臨下地看著謝離,冷聲道:“知道我為什么打你嗎?” 謝離搖了搖頭,他抬眼覷著自己的父親,倔強又委屈。 “為人者應(yīng)進退得度、審時度勢,切莫目光短淺、因小失大,我沒告訴過你么?”謝無衣攥指成拳,“是誰讓你擅自去追竊刀賊?是誰給你的膽子險攀望海潮?是誰教你死到臨頭不懂得棄刀保命?” “可是您說過,兵器是武者的手腳,斷水刀是斷水山莊的……” 他沒能把頂嘴進行到底,又是“啪”的一聲,葉浮生忍不住只手捂臉,不忍直視。 “雖然這手段粗暴了點,但是我不得不說一句……這熊孩子欠打?!彼孕溲诿鎸χ⒏`竊私語,“人比刀長不了幾寸,就敢不自量力地玩兒命,這要是我兒子或者徒弟,一定打到他跪著寫‘再也不敢了’為止?!?/br> 楚惜微:“……” 他下意識地摸了摸臉,嘴角抽了抽,像是想起了什么不堪回首的事情。 又是一巴掌打下,謝離的另一半臉也紅了起來,他被打懵了,愣愣地看著謝無衣。 “沒錯,斷水刀是斷水莊主的責(zé)任,自然遲早是你該背負的東西,但是……”謝無衣慢慢蹲下來,直視著他的眼睛,“我還活著,哪輪得到你拼命?” “可是……” “或者說,你也聽了那些江湖傳言,覺得我已經(jīng)廢了,不配做莊主,不配拿這把刀,要你這么個小孩子來替我扛起大梁?” 謝離慌忙把頭搖得跟撥浪鼓一樣,眼眶紅紅:“爹……我沒有,爹,我沒有……” 謝無衣看著他,冷漠的臉上難得笑了笑,目光深遠,空出來的手擦掉他的眼淚,道:“那就記住,我死之前,你只需要學(xué)著如何成長起來,至于我死之后……我所背負的這些東西,就都屬于你了,那個時候不要逃,也不能避。” 謝離終于忍不住哭了起來,他向來是個乖孩子,哪怕在襁褓的時候都是不愛哭鬧的,眼下卻忍不住抱著謝無衣的脖子,哭得涕泗橫流。 謝無衣喟然一嘆,好像在這一刻韶華盡拋,顯露出罕見的疲憊與衰老,但也僅僅是一瞬間。當(dāng)他抱著謝離轉(zhuǎn)過身來的時候,又成了那個冷硬淡漠的斷水莊主。 他對楚惜微說道:“楚公子,那個交易我應(yīng)下了,煩請轉(zhuǎn)告孫先生,謝某主意已定,今夜便開始拔針破封?!?/br> 拔針破封? 葉浮生眉頭一皺,他有些疑惑,卻什么也沒問。 “這可真是……意想不到的回答。”楚惜微負手而立,“機會只有一次,莊主可要考慮清楚?!?/br> 謝無衣道:“無需考慮。感謝公子相助,待大會之后,斷水刀就交付于君,不過……” 楚惜微饒有興趣:“不過什么?” “待阿離及冠之后,必向公子討回斷水刀,那時還請公子行個方便。” 謝離渾身一顫,他惶恐地看著父親,不明白他這句話背后到底藏了怎樣的深意,只覺得在這片刻之間,已有泰山壓頂。 楚惜微一怔,繼而笑道:“但有所能,盡管來??!” “多謝?!敝x無衣抱著謝離,臉色在燭火下顯出幾分難得的活氣來,就連眼眸也耀耀生輝。 葉浮生看著他,就像看著一支將要熄滅的蠟炬被東風(fēng)重新助燃,用最后的生命燃燒末路璀璨。 他聽說,這位斷水莊主本名謝珉。珉者,玉石也,以此為名,意為君子如玉,然而此人行的是武道,又素仰遠塞軍士之風(fēng),慷慨大氣,便自取“無衣”為字。 人如美玉,刀如頑石,玉不可摧,石不可移。 只可惜……人生非金石,豈能長壽考?(注) 謝無衣帶著他們,從黑暗重新走回光明,恍如隔世。 注:“人生非金石,豈能長壽考”出自東漢詩人無名氏的《古詩十九首?回車駕言邁》。 第10章 長夜 這條密道直通斷水山莊后山,此時風(fēng)雨更急,打在人身上生疼。 天光暗淡,倒是讓葉浮生松了口氣,可惜眼睛雖然看得清,腿疾被雨水一激,就又開始作妖。他皺了皺眉頭,就見山林中很快沖出十來個人,都撐著雨傘和氈布,大呼小叫地迎過來。 打頭的正是薛蟬衣,這姑娘見了他們,二話不說先拿罩衣把謝無衣和謝離籠了個嚴嚴實實,這才施舍了眼神給外人,驚疑道:“楚公子,您的眼睛……” 嘖,看這待遇。 葉浮生接過一把傘,深感自己就是地里黃的小白菜。楚惜微往身上披了件罩衣,側(cè)頭一笑卻不說話,謝無衣倒是開口道:“風(fēng)急雨大,先回山莊?!?/br> 薛蟬衣得令,一群人眾星拱月般擁著他們往山莊走,她帶來的都是斷水山莊的護院,不說武功多么高強,個個卻都是手腳利落,沒一會兒就把四個落湯雞似的人給送回莊子,讓正在長廊下等待的孫憫風(fēng)噴了一大口茶。 他大呼小叫地迎上來,對楚惜微說道:“我說主子,薛姑娘跟我說你‘大半夜跑出去看熱鬧,結(jié)果把自己看進溝里了’,原來是真的?。 ?/br> 楚惜微:“……” 薛蟬衣:“我不是這么……” 葉浮生扭頭,噗嗤一笑,肩膀聳了聳。 孫憫風(fēng)這一聲“主子”,倒是把楚惜微的身份漏了個底朝天——世上也許少有人見過百鬼門主,但認識鬼醫(yī)的人卻很多。 被他醫(yī)過的人總想著回去找場子,被他拒之門外的人更不吝嗇把他的畫像拿來練靶子,孫憫風(fēng)的這張臉,可謂是百鬼門的一大招牌。 如此一想,適才楚惜微和謝無衣那兩句沒頭沒腦的交易,倒是有眉目了。 孫憫風(fēng)翻了翻楚惜微的眼皮,又把了把脈,道:“死不了也瞎不成,就不費什么閑工夫了,等下給你找塊藥布蒙三天就行?!?/br> 楚惜微覺得自己至今還沒把這大逆不道的屬下給宰了,可見宅心仁厚。 洗漱一番,謝無衣順手罰了謝離一個時辰的馬步,便將楚惜微和孫憫風(fēng)二人請入內(nèi)室。 小少年繃著臉兒在長廊下扎馬步,葉浮生只好百無聊賴地端了碗熱姜湯在那兒守著,一邊喝還一邊碎嘴:“少莊主,你要是再往下坐點兒,就是很完美的‘平沙落雁’式了?!?/br> “……” “下盤不穩(wěn)啊,小腿有點兒晃,你打擺子呢?” “……” 正樂著,薛蟬衣端著一盆水走了過來,葉浮生立馬站好,眼睛透過燈火,依稀只能看到她手中的一片紅色:“這是……” 薛蟬衣被這聲驚了一下,她下意識地把銅盆往身邊一挪,見謝離還背對著這邊,頓時松了一口氣,急匆匆地走了。 葉浮生瞇著眼睛望過去,只看到了一扇緊閉的門扉,那是謝無衣三人現(xiàn)在的內(nèi)室,而薛蟬衣就是從那里端出了一盆血水來。 “少莊主,我去刷個碗,你先練著??!” 言罷,沒等謝離回應(yīng),葉浮生就尾隨薛蟬衣而去。只見她避過外人,將一盆血水都倒在了花壇里,然后扯了塊帕子擦干手,面無表情地轉(zhuǎn)入廚房,提了個食盒往后院走。 斷水山莊占地頗廣,如今卻人丁凋零,不少院子都空置下來。葉浮生灌下一碗老姜湯,又按摩了好一陣傷腿,眼下總算恢復(fù)了些,便仗著輕功過人,一路跟著薛蟬衣左拐右轉(zhuǎn),最終進了一座小院。 時值深秋,草木枯敗,再加上風(fēng)雨之夜,更顯幾分森然。然而這里雖然冷清,屋內(nèi)卻還亮著燭火,守在廊下的兩人一個是護院,一個是粗使仆婦。 見到薛蟬衣,他倆立刻躬身,卻一個字也沒說。薛蟬衣把食盒交給仆婦,吩咐道:“里面的湯料要再燉半個時辰,弄好了趁熱送過來?!?/br> 仆婦打了兩下手語,恭敬地接過,葉浮生隱在一棵大樹上,猜測這兩人恐怕都是啞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