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節(jié)
薛蟬衣敲了下門,里面立刻傳出物品摔碎的聲音,她不以為意地推門而入,順手將房門關好。 葉浮生身如一片飛絮,轉瞬便穿過雨幕,悄然避過守衛(wèi),落在了房外一隅,小心將窗紙捅了個洞。 天氣濕寒,屋里卻沒有火盆,連蠟燭也只點了一盞,這樣昏暗的環(huán)境,倒是方便了葉浮生窺探。 屋內桌椅櫥柜俱是檀木雕成,文玩擺設無一不精,就是謝離的房間也沒有這樣上等的布置。然而,薛蟬衣坐在桌旁,臉上慣有的嬌蠻氣悉數褪去,只剩下波瀾不驚。 她這副神情像極了謝無衣,只是要更凄厲一些,像個心有不甘的女鬼。 床上躺著一個人,地下有摔碎的藥碗,里面的藥汁殘渣濺了一地。 “師祖,您又不喝藥,這要是讓師父知道了,他可要擔心呢?!?/br> 薛蟬衣只手托腮,明眸皓齒如畫,下一刻,那人就激動地想要坐起身來,結果從床上翻滾而下,不慎被碎瓷片扎傷了手,卻只從喉嚨里發(fā)出了一串不成詞的破音。 這竟然也是個啞巴。葉浮生瞇了瞇眼,看到那是個年近六旬的老者,白發(fā)蒼蒼,形容枯槁,若是換上一身破布爛衫,比街邊的老乞丐還要可憐。 可是在幾年前,他還偶然曾經見過這個老者意氣風發(fā)的樣子。 一刀在手,萬夫莫敵。 他是斷水山莊上任莊主,謝無衣的親生父親,謝重山。 “哎呀,您這么不小心,這要是驚動了師父,他可要怪罪我照看不力了?!毖οs衣看著老莊主在地上掙扎,竟是笑了笑,目光幽深,“不,他都快一年沒有來過了,眼下又是生死攸關,怎么會想起您呢?” 謝重山拼命地揮手,腰部以下卻像生了根一樣癱在地上,葉浮生心頭一驚——這人是殘廢了。 “我沒想到,他真有膽子接下奪鋒戰(zhàn)帖,我更沒想到……他竟然,選擇拔針?!?/br> 聞言,正滿地亂爬的老者渾身一震,他顫巍巍地抬起手,哆哆嗦嗦地指著薛蟬衣。 “不要這樣看著我,當年你親自做出的選擇,難道還不清楚結果是什么?毒入肺腑,經年日久,就算刮骨也不可祛除,唯有易筋換血才有一線生機,可他……竟然選了拔針?!毖οs衣絮絮叨叨地說著,冷漠的神情漸漸松懈下來,似哭似笑,“三年啊,被封了三年的內力沖破禁錮,他死定了,死定了!” 謝重山咿咿呀呀了半天,一個字都沒能說出來,薛蟬衣就像瘋了一樣,來回重復著“死定了”三個字,臉上神色風云變幻,看得葉浮生背后生寒。 他一思量,借著夜色雨幕的遮掩,幽魂一樣回到前院,謝離還在廊下扎馬步。 巧的是,楚惜微竟然出來了。 他臉上多了塊巴掌寬的白布,散發(fā)著一股清苦的藥味,耳朵倒是機靈得很,葉浮生剛冒了個頭,他就朝這邊側身:“葉兄?!?/br> 葉浮生客客氣氣地回道:“楚公子?!?/br> 兩個都是人精,遂把無知孩童拋在廊下,并肩往寂靜處走。 楚惜微道:“孫先生嫌我礙手礙腳,這就把我趕出來了,本以為長夜漫漫無人為伴,沒想到葉兄倒回來得巧。” 葉浮生摸了摸下巴,一腳踢開擋住楚惜微前路的石塊,“這莊子里的灑掃下人偷懶,該罰。” 楚惜微聽得動靜,笑道:“承葉兄相助,不知道要在下怎樣還恩呢?” “百鬼門主的‘兄’,怕是非閻王爺做不了吧,在下凡夫俗子一個,委實不敢當?!比~浮生聳了聳肩,“有一個問題,不知道門主能不能解惑?” 楚惜微很是上道:“關于孫先生正在做的事?” 葉浮生“嗯”了一聲,楚惜微笑了笑:“事到如今,倒也沒什么不可言處。想來葉兄是知道江湖上,關于謝莊主三年沉寂的傳言吧?” “若不是傳聞老虎拔了牙,哪會有野狼來撩虎須?” “倘若那不是傳聞,而是真的呢?!?/br> 葉浮生眉峰一挑:“愿聞其詳?!?/br> “葉兄既然知我身份,自然也對孫先生無所疑問。三年前,他受斷水山莊之邀前來為謝莊主醫(yī)治毒傷,發(fā)現他身中奇毒又受了重傷,倘若要保命,就必須廢了武功……可惜,習武之人將武功看得比性命還重要,謝莊主寧死,也不要做一個廢人。 “最終,孫先生只好退了一步,以金針封xue之法將他身上的毒都困在三大要xue之中,只要七年之內不拔針,他就性命無憂。不過這三大要xue是內力必經之處,封了它們,謝莊主的內力就十去其八,一旦妄動必疼痛難忍,生不如死?!?/br> 葉浮生臉色淡淡,楚惜微自顧自地說了下去:“月前,葬魂宮向斷水山莊下了戰(zhàn)帖,謝莊主著薛姑娘來分舵再尋鬼醫(yī)。鬼醫(yī)本欲拒了,然而我對斷水刀有興趣,就令他應下此事——只要謝莊主以斷水刀交換,鬼醫(yī)就再出手一次?!?/br> 葉浮生問道:“三年前沒能做到的事情,現在就可以?” 楚惜微笑道:“正是因為三年前沒做到,所以這三年來鬼醫(yī)發(fā)奮研習,終于想出‘易筋換血’之法,以內力積毒牽引到奇脈之中,再以金針渡xue逼出,最后擇一血親為其換血,便可讓謝莊主恢復往日榮光?!?/br> “換血之人,又會如何?” “奇毒積壓已久,謝莊主體內的毒血已成沉疴,所需血量自然不小,那人十有八九是會死的?!背⑸焓纸恿藥椎伪鶝龅挠晁?,喃喃道:“我本以為他會選擇這個辦法,可他卻提出拔針……將封住奇毒的三枚金針拔出,再輔以藥物,在七天內功力盡復,猶如常人,但也會讓毒入骨髓,縱然有藥物延命,也不過讓他活過七天而已?!?/br> 原來如此。 原來,如此。 葉浮生長舒了一口氣,楚惜微聽得疑惑,問道:“你有何看法?” “人各有命,我能有什么看法?只不過滿足了一下好奇心,不再貓撓一樣難受?!比~浮生彎了彎嘴角,“多謝楚門主解惑,咱們又兩清了……誒,踢開一塊絆腳石換一個答案,這買賣倒是不虧?!?/br> “你若愿意,我們可以繼續(xù)做這樣的買賣,畢竟百鬼門的絆腳石從來不少,能下腳的人卻不多。” 葉浮生道:“可惜在下腿有頑疾,怕是有心無力了。” 楚惜微一笑:“可你適才踢那塊石頭的時候,倒是很輕松?!?/br> 葉浮生歪了歪頭:“美人在側,自然是要殷勤一些?!?/br> 楚惜微:“……” 葉浮生見好就收,斂去嬉笑,一本正經地問:“楚門主接下來要等七日之后一觀奪鋒會盛景嗎?” “已經能猜到的結果,我是沒有興趣的。既然交易達成,那么等孫先生拔針完畢,我們就該離開了,不知道葉兄有什么打算?”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我收了薛姑娘一錠銀子,自然得保少莊主全胳膊全腿兒地過完這七天?!?/br> “那么……有緣再會了?!?/br> 行至長廊盡頭,燈火通明,可惜兩人一個見光瞎、一個蒙著眼,便淡笑擊掌,擦肩而過。 兩只手相觸不到片刻,轉瞬抽離。 背對葉浮生,楚惜微臉上的笑就頃刻散去,嘴唇抿成刀鋒,凌厲無比。 葉浮生很像那個人,無論是說話時令人牙癢癢的語氣,還是那間或出口的調笑。 如果是在一個月前,他一定不會這樣干脆利落地與葉浮生分道揚鑣。 可是他已經去過驚寒關,看到了千瘡百孔的山壁,看到了那座立在枯樹下的孤墳,看到了那塊無名的碑。 他甚至親手挖開了墳墓,看到了盒中蒼白的骨灰。 幼年時覺得那樣高大的一個人,死后卻還不夠他雙手一抔。 那個人死了,無論在遇上多少個相似的人,也不會是他了。 楚惜微忽然有些慶幸自己現在看不見,否則他現在一定會回頭。 如果為一個相似者回頭,就是對那個人最大的侮辱。 葉浮生,浮生如一葉,人死如燈滅……逝者已逝,如此而已。 第11章 夜談 那一晚斷水山莊徹夜燈火通明,孫憫風直至卯時才推門而出,一身素衣染了斑斑血跡,看起來狼狽萬分。 葉浮生用手虛虛遮住天光,出言調侃:“哎喲,您這是治病去了還是殺人去了?” “宰豬!”孫憫風人已累極,冷笑著回了一句,暴躁地推開守在外面的眾人,“該做的我都做完了,現在都別來煩我!” 言罷,他一頭撞在楚惜微身上,沒骨頭般靠著主子的后背,登時打起了呼嚕。 楚惜微把他扔給守在身后的屬下,歉然一笑:“既然如此,我等就先告辭了。” 薛蟬衣迅速打點諸多事宜,把一干人等都安排妥當,這才帶著謝離打開了房門,小心翼翼地走進去。 葉浮生很有自知之明地留在外面,隱約聞到一股混合血腥氣的nongnong藥味,謝無衣的聲音透過門扉傳出來,頗有些虛弱,精神卻是很好。 也不知究竟說了些什么,沒一會兒,薛蟬衣和謝離就走了出來,小少年眼眶微紅,時不時吸吸鼻子。 葉浮生揉了揉酸脹的眼睛,正要領少莊主回去悶覺,卻被薛蟬衣叫?。骸叭~浮生,我?guī)煾敢娔?。?/br> 她說話時眉頭一抖,臉上滿滿的疑惑,實在想不出這么一個初到此地的浪子能跟斷水莊主有什么交集,是以美目一眨,示意他趕快坦白從寬。 孰料這半瞎偏偏在此刻犯了病,愣是把這番“眉目傳情”視若無睹,欣然推門而入,徒留一大一小在外面干瞪眼。 走進屋里,那股藥味就越濃,好在房中只點了一支蠟燭,昏暗的光芒讓他的眼睛很快適應過來,只見床鋪上空無一人,屏風后卻有熱氣蒸騰。 低啞的聲音從屏風后響起:“你,過來?!?/br> 葉浮生猶豫了一下,走過去一看,謝無衣胸膛以下的身軀都浸泡在黃花梨木浴桶里,內中是褐色的藥湯,散發(fā)著濃郁的藥味。 他的嘴唇上有破口,想來是拔針時疼痛難忍,被自己生生咬破,現在依然有一絲血跡殘留。 葉浮生剛到身邊,謝無衣就睜開了眼睛,道:“替我加些熱水?!?/br> “莊主喊我進來,不會就是為了找個使喚小廝吧?”葉浮生笑著提起水壺,一注深褐色的guntang藥水兌入,謝無衣卻絲毫不覺熱,仍然面色不改。 葉浮生和他這才是第三次見面,知道這位謝莊主的脾氣不似傳言那樣溫文爾雅,反而凌厲逼人,深感傳言不可信。然而現在,謝無衣卻像名刀入鞘,收斂了所有鋒芒,讓他恍惚有種錯覺。 一種透過眼前的謝無衣,看到另一個人的錯覺。 他這么一走神,冷不防謝無衣的手從水中電射而出,登時扣緊他脈門,把了片刻,道:“你的內功,并非出自我斷水山莊?!?/br> 葉浮生滿臉無辜:“在下本也不是斷水山莊的人?!?/br> “葉浮生,是真名?” “如今是?!?/br> “在此之前,我曾疑心你是在說謊,現在……”謝無衣意味不明地笑了笑,“他,怎么死的?” 葉浮生道:“所謂的‘他’,是誰?” 聞言,謝無衣的手勁一大,扣住葉浮生脈門的三根指頭幾乎要嵌進他rou里去。好漢不吃眼前虧,葉浮生立馬改口道:“哦,是給我那塊玉的人?!?/br> 謝無衣重復道:“他怎么死的?” “萬箭穿心,可慘了?!?/br> 謝無衣一怔,葉浮生趁機抽回手,“他死在關外,尸骨埋在荒山野嶺,如果莊主要報仇的話,可以打消念頭了。” “報仇……呵。”謝無衣勾了勾唇角,“他……你叫他什么?” 葉浮生笑道:“在我們那兒,所有人都是沒有名字的。直至死到臨頭,他才把那塊玉佩托付給我,在下看到上面那個字才知道他以前是姓謝的……嘖,他倒是和莊主頗有緣分,說不定五百年前是一家呢。” 謝無衣:“你想知道他叫什么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