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節(jié)
然而這世上,讓他們兩個都探不出底細(xì)的人,已經(jīng)不多了,五根手指都能數(shù)完。 頓了頓,葉浮生道:“他似乎對我很熟悉,但我沒見過他……或者說,沒見過這樣的他?!?/br> 楚惜微嗤笑一聲:“他從頭到尾不與我說一句話,而是一路講古岔開話題,看來是覺得與我相談,會暴露他是誰?!?/br> 葉浮生:“不過他給我們指了路,倒也算是做好事了?!?/br> “往陷阱指路,也是好事?” “有陷阱就一定有餌,我們現(xiàn)在也沒選擇?!比~浮生向他伸出手,“走嗎?” 楚惜微瞥了他一眼:“我去是在其位擔(dān)其責(zé),你又是為了什么?” 葉浮生漫不經(jīng)心道:“為了你呀?!?/br> “……”楚惜微腳步陡然一頓,轉(zhuǎn)頭看他的目光有些懾人。 葉浮生沒來由地退了一步:“……阿堯,我有句話不知當(dāng)講不當(dāng)講?!?/br> 楚惜微:“說?!?/br> 葉浮生眨眨眼:“你怎么突然臉紅了?是不是受寒發(fā)燒?” “……沒有,閉嘴!” “你真是越大越別扭了,坦誠一點不好嗎?”葉浮生嘆氣,他發(fā)現(xiàn)自己自重逢以來,嘆氣的次數(shù)就格外多了。 楚惜微面無表情地掃了他一眼,順手把心里方才怒放的一束花揪掉半截,狠狠跺進了心頭一抔經(jīng)年土里。 他轉(zhuǎn)移了話題:“剛才那人說得很仔細(xì),現(xiàn)在我給你補充一點?!?/br> “哪一點?” 楚惜微道:“那以身殉國的江湖草莽,姓秦,叫秦驚鶩,一手長槍出神入化,四十多年前曾名震武林,人稱‘鎖龍槍’?!?/br> 葉浮生瞳孔一縮,就聽他又道:“秦驚鶩為國而死,是俠之大者,可惜妻子早逝,只有兩子一女,兩個兒子隨之征戰(zhàn)沙場,均在那場血戰(zhàn)里立下汗馬功勞,可惜幺子戰(zhàn)死,只有長子歸來,戰(zhàn)后被封為護國大將軍,大楚人人敬仰?!?/br> 葉浮生不再走了,他看著楚惜微,眼中目光閃動。 楚惜微一字一頓道:“他的長子,就是‘北俠’秦鶴白。” 第40章 北俠 那個時候,世上還無人聽說阮非譽,名盛天下的南儒是他老師,阮清行。 南儒阮清行,北俠秦鶴白,文武各掌半邊天,奈何同道不同路。 四十五年前,秦鶴白一戰(zhàn)成名,由江湖轉(zhuǎn)入廟堂的時候正是二十八歲,與其父相交莫逆的南儒阮清行卻已是不惑之年,對這個后輩多有提攜,就連他受封大將軍之事,也少不了簡在帝心的阮清行從中美言。 當(dāng)時先帝的龍椅正在風(fēng)雨飄搖之際,能夠依仗的心腹能臣并不多,一面求仙問道地尋找心理安慰,一面又寄希望于賢能相助,對于阮清行可謂是言聽計從,不但封了秦鶴白大將軍之職,還將十萬大軍也交給了他。 秦鶴白也的確不負(fù)重托,他性子耿直豪氣,武功高強卓然,又不似那些空有蠻力的莽夫,很懂得學(xué)兵法論策略,不但能領(lǐng)兵打仗,還治軍有道,讓一幫子等著看他笑話的人紛紛閉嘴,為先帝掃除憂患,八年下來,徹底在朝堂上站穩(wěn)跟腳,成了武官之首,與阮清行并為左膀右臂。 文武同天,本該是一件幸事,可惜人生總是無常。 秦鶴白年輕有為,既是權(quán)傾朝野的大將軍,也是江湖上人人稱道的北俠,可謂風(fēng)光無兩,那時候無論誰提起他都會覺得此人是天之驕兒,就連先帝也曾贊曰:“文有阮相,武有秦公,寡人之大幸也。” 就是這樣一個得天獨厚之人,偏偏不得好死。 葉浮生掌握掠影十年光陰,對這些朝廷過往不說了如指掌,也是耳熟能詳?shù)摹?/br> 秦鶴白二十八歲被封大將軍,征戰(zhàn)八年平定東海之亂,又北上抗敵,逼得北蠻退軍關(guān)外,三年不敢入侵,后從邊關(guān)返回朝廷,破例封為“護國公”,官居一品,年近不惑便與當(dāng)時五十四歲的阮清行地位相當(dāng)。 “這世上大罪,除了犯上作亂,就是功高震主?!比~浮生搖了搖頭,“秦鶴白死得太冤,也不冤?!?/br> 那時候南儒阮清行已經(jīng)重病纏身,對于文官勢力的掌控不如以往,加上先帝沉溺尋仙問道疏于政事,朝廷上勢力割據(jù), 文官中黨派內(nèi)訌,武官的勢力傾軋而上,隱有把持軍政之勢,也許秦鶴白沒有這樣的心思,但是他也沒能采取手段遏制,放任了這樣的力量失衡。 也就在這個時候,阮非譽橫空出世。 “兩年后,先帝因采補和服用丹丸而虧損了身體,朝堂后宮都是暗流疾涌,然而阮清行病重難以控制文官集團,秦鶴白智計有余城府不足,無法避免武官勢力中的結(jié)黨營私,因此迫切需要一個平衡?!比~浮生捻了捻眉心,“為此,阮清行呈詞先帝,請開恩科,選出可用之人協(xié)助他扶持文官勢力,與武官一黨分庭抗禮,阮非譽就是其中之一?!?/br> 三十五年前,阮非譽只是個二十二歲的青年,名不見經(jīng)傳,早知道他是闌州人,無親無戚,可算是個一人吃飽全家不餓的窮酸書生。不曉得他是何時得了阮清行青眼,被收為關(guān)門弟子,在三昧?xí)捍袅藘赡暌膊灰娒晜鞒?,安靜得像冬天里蜷縮在窩棚里頭的雞崽子。 然而那一次恩科,卻是他金榜題名,力壓群才。 新科狀元,有才有能,雖無家世支撐卻是阮相高徒,縱無名聲久傳卻有真才實學(xué),在翰林院當(dāng)了兩月差后,就被破格選入刑部辦事,前途無量。 都說新官上任三把火,他辦的第一個案子,就燒到了秦鶴白身上。 西北一帶有鎮(zhèn)守武官私收番邦賄賂,準(zhǔn)其商人僧侶在治下“便宜行事”,結(jié)果混入了jian細(xì),偷出城中布防圖,引得外族叩關(guān),險些釀成大禍。 那武官跟隨秦鶴白征戰(zhàn)多年,后者念在這些年的情義上對他小懲大誡,只治了鎮(zhèn)守不力之罪,將其貶職發(fā)落,隱瞞了其中細(xì)節(jié)。 本該處理好首尾的事情,不知如何被阮非譽得知,由此順藤摸下,還真叫他摸出端倪來——那武官根本不是一時財迷心竅,而是他早已與番邦勾結(jié),成了賣國求榮的jian賊。 先帝本就多疑,曾經(jīng)對阮清行、秦鶴白的重用到那時已成忌憚,尤其是手握兵權(quán)的秦鶴白更令他如鯁在喉。摸準(zhǔn)帝王心思,阮非譽上奏天聽,先帝震怒之下拿了那武官回京,當(dāng)?shù)顔栘?zé),秦鶴白險些被打為同黨,只是無真憑實據(jù)證明通敵,又念在多年戰(zhàn)功的份上,只當(dāng)?shù)钬?zé)了二十大板,令其回府反省。 這樣一來,文武勢力重開新局,阮非譽有了其師在背后支撐,又有文官集團里眾多同門相助,隱與武官黨派針鋒相對,更是和秦鶴白結(jié)下了梁子。 楚惜微皺了皺眉:“可是從百鬼門的記載來看,北俠并非心胸狹隘之人。” 他雖然出身皇家,但是北俠之事發(fā)生的時候,他還不知道在地府哪旮旯等著排隊喝孟婆湯,百鬼門的情報又大部分著落在江湖武林,對于這些陳年的朝堂之事,他可謂一問三不知。 葉浮生點了點頭,道:“正因如此,禁足一月之后,秦鶴白沒有重回朝堂報復(fù)阮非譽,而是自請外調(diào),鎮(zhèn)守驚寒關(guān)。” 楚惜微道:“但是我記得,秦鶴白三十九歲便死了,犯的是謀逆之罪,滿門抄斬?!?/br> 葉浮生“嗯”了一聲:“他在驚寒關(guān)駐守了一年不到,就被先帝以金牌令箭急召,卻不知為何拒不還朝,先帝怒極之下派遣掠影衛(wèi)前去拿人,才把他綁回了天京?!?/br> 原來,在那之前,宮中爆發(fā)一件大事——先帝病重嘔血,太醫(yī)院仔細(xì)診斷之后查出是中毒,而毒藥就來自于先帝每日必要服用的“仙丹”,少服無恙,久服大患,會對肺腑造成極大傷害。 更令人震驚的是,煉制仙丹的僧道是二皇子為討歡心所獻,而在拷打之中,有人招供說是二皇子意使下毒,為了……弒君奪位,早登大寶。 先帝震怒,二皇子被禁,朝堂上人人自危,時任刑部侍郎的阮非譽上書啟奏,參秦鶴白擁兵自立,私與二皇子勾結(jié),意在謀逆作亂,并提出證據(jù)若干。 二皇子重武輕文,素來與秦鶴白交好,再加上驚寒關(guān)乃是北疆重地所在,陳兵于此如扼住國之咽喉。秦鶴白本就為先帝忌憚,如今又與謀逆之事牽連,急招不回,更是讓先帝認(rèn)定了他要謀反,是故著掠影衛(wèi)前往擒拿。 秦鶴白武功了得,驚寒關(guān)內(nèi)又多為親兵,一行十名掠影衛(wèi)奈何不得他,最后還是當(dāng)時的掠影統(tǒng)領(lǐng)出手,才堪堪拿下了他。 當(dāng)庭對質(zhì),秦鶴白伸冤無憑,阮非譽卻證據(jù)確鑿,一方拒不認(rèn)罪,一方咄咄逼人,最后以阮清行抱病上朝力挺其徒、秦鶴白身邊心腹中途反水為終,秦家連同仆子在內(nèi)共計一百三十六人,全部下獄。 護國公秦鶴白犯上謀逆,可算是大楚開國以來的第一大案,幾乎牽扯當(dāng)時整個朝廷,就連江湖也因北俠之事動蕩不已,那時候不知有多少人高呼冤情,甚至有百姓滾釘攔轎,只為遞上一紙血書,懇請朝廷從實再審。 然而三審之后,依然不能找到脫罪之法,有意氣人士妄圖劫獄不成,更將秦家推入深淵,先帝下令擇日問斬。 行刑日大雨滂沱,天京城萬人空巷,新任刑部尚書阮非譽親自監(jiān)斬,秦家一百三十六顆人頭落地,雨水沖干血跡,尸身倒落石階。 三月后,阮清行于大雪紛飛之日病逝,臨終前交付三昧?xí)河谌罘亲u,從此他就成了權(quán)傾朝野的“南儒”。 楚惜微眉頭擰得死緊:“聽起來,南儒似乎不是什么好東西?” 葉浮生道:“這天下本就沒有絕對的好人,自然也不會有絕對的壞人。北俠一案至今不見平反,先帝之時有想要為其伸冤的官員,不是同罪就是貶官,剩下的都是些明哲保身之輩,秦鶴白到底有沒有謀反,也就成了一個懸案……因此,阮非譽到底是不是好人,也有待商榷?!?/br> 楚惜微看了他一眼,道:“可我聽你講述,卻分明是為北俠鳴不平的?!?/br> 葉浮生攤手:“我一個后生晚輩,對這些陳年舊事無權(quán)置喙,自然只能跟著前輩的腳步走?!?/br> “前輩?哪個前輩?” 葉浮生擼起袖子,露出那個讓楚惜微看一眼就覺刺目的鴻雁刺青,道:“自然是當(dāng)年那位掠影衛(wèi)初代統(tǒng)領(lǐng)?!?/br> 他一提起這茬,楚惜微就不爽快,冷笑道:“看來你這十年過得不錯,這般有歸屬感。” 葉浮生沒嗆他,只是搖了搖頭,問道:“阿堯,你不覺得這刺青眼熟嗎?” 楚惜微目光一凝,腦中細(xì)細(xì)一想,臉色頓時變了。 葉浮生輕輕道:“與驚鴻刀鞘上的刻紋一模一樣,對不對?” 楚惜微沉默片刻:“你想說什么?” “我記得你當(dāng)年曾經(jīng)跟我告狀,說我?guī)煾覆幌矚g你和子玉?!比~浮生看著他,“那時候我也不明白,但是現(xiàn)在,我可以給你答案……她的確,是不喜歡你們,準(zhǔn)確地說,她不喜歡大楚皇家每一個人。” 掠影衛(wèi)是高祖所建立,初代統(tǒng)領(lǐng)是當(dāng)年與他在行伍間生死與共的兄弟,一起闖過江湖風(fēng)浪,一同起義廝殺,更一起推翻前朝,助高祖坐上皇位,然后隱姓埋名,做了他一輩子的影子,一生的刀刃。 高祖心之所向,是他刀鋒所指,一生不離不棄,至死也不曾休。 可是這樣一個人,不為先帝所喜。 先帝生性敏感多疑,更不肯重用掠影,尤其是在秦鶴白一案中,掠影統(tǒng)領(lǐng)曾冒大不韙,夜入天澤宮,長跪不起,為秦鶴白求情。 長跪一夜,冷雨濕身,他頂著被先帝茶杯砸出來的滿頭傷痕,只求先帝開恩。 最終他也沒能救得秦鶴白,而是震怒先帝,被斥賊黨,于轅門外凌遲處死,割了整整一千刀,棄于宮外亂葬崗,掠影衛(wèi)也從此廢除,所有成員皆割舌斷筋,逐出天京城。 戎馬一生,死無葬身之地,連名姓也少有人知。 十年前,葉浮生進入掠影衛(wèi),成為新的統(tǒng)領(lǐng),才找到了這人的生平記載,一紙薄言,讓他膽戰(zhàn)心驚—— 顧錚,字承鈞,燕川人士,善用刀術(shù),身法獨步天下,曾有江湖美名曰“驚鴻刀”。 顧承鈞觸怒先帝,獲罪而亡,唯有一女遠離天京,年歲尚幼,不及牽連,是為顧欺芳。 楚惜微一顆心懸在嗓子眼里,不上不下,全身血液冷透,木然而立。 第41章 囚徒 這個地牢位于一處井下,空間不大,陰冷潮濕,除了上方井口,再沒有什么通風(fēng)的地方,而井壁光滑得無處著力,就算輕功絕頂之人也要費上些功夫。 秦蘭裳趴在一堆干草上,后背疼得厲害,她的手指摳入泥土,臉上冷汗涔涔,全身上下沒有哪里是舒服的。 陸鳴淵也跟她一同擠在這一畝三分地,那些綁他們到此的人自然不會講究什么男女之分,把個青年男子和半大姑娘推搡進一間牢房,結(jié)果姑娘趴在干草上不以為意,倒是醒來后的陸鳴淵緊貼石壁,恨不能化身一張紙片,離她越遠越好。 周圍不見什么守衛(wèi),秦蘭裳嚎了一會兒不見回應(yīng),便對陸鳴淵道:“書呆子,你過來。” 她年紀(jì)不大,說話卻很有頤指氣使的大小姐脾氣,陸鳴淵聞言更是往墻上貼了貼,別過臉不去看她被炸開的后背衣衫,道:“不合禮數(shù)。” 秦蘭裳這次出門沒看黃歷,一路連坑帶吃虧,現(xiàn)在早就被磨得沒了脾氣,道:“他們?nèi)恿似克庍M來,但我不能給自己后背上藥,你幫幫忙,不要見死不救?!?/br> 陸鳴淵這才轉(zhuǎn)過頭,看到她背上血rou模糊的一片,再看看地上那個瓷瓶,依依不舍地跟石壁分離,撿起瓶子聞了聞,是金瘡藥,但算不上多好的貨色,頂多讓她不會失血過多而死。 藥粉突然撒在傷口上,秦蘭裳疼得齜牙咧嘴:“你就不能用手擦嗎?” 陸鳴淵輕咳一聲:“非禮勿碰?!?/br> “……我傷的是背,你為什么倒在我肩膀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