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節(jié)
可是楚惜微剛才的手段,卻一點也不遜色于他。 楚惜微折斷了那人雙腿,以指力慢慢捏碎他雙手十指,他的內(nèi)力霸道詭譎,隔著血rou能把人骨生生摧得粉碎,表面卻無甚傷痕,只是皮rou已軟成一灘爛泥。 從手指到手臂,那人死扛著不說,他問得也很有耐心,一遍一遍,不厭其煩,說錯或者不答,都捏碎他一截骨頭,把一個人活活變成連皮帶rou的泥。 直到他終于得到了想要的答案,那人才被他踩碎脊骨,如愿解脫。 自始至終,楚惜微不看葉浮生一眼,葉浮生也沒能說出一句話來。 他至今還記得當年那個又慫又乖的孩子,一個手握生殺大權的皇家子孫,別說打殺宮人,平日里連句重話也是不怎么說的,大多時候都不過是發(fā)點驕縱脾氣,卻也很有分寸,從來不做折磨人的事情。 自重逢以來,楚惜微在他面前的表現(xiàn)一如當年,驕橫脾氣見長,刀子嘴豆腐心也似乎沒變,驅(qū)散了葉浮生心里那一團深沉陰影,直到方才被引發(fā)出來,絲絲縷縷,盤根錯節(jié),糾纏成解不開的死結。 葉浮生一直刻意讓自己不去想的問題,終于直白地袒露眼前——這十年來,楚惜微究竟是怎么過來的?他到底,是怎樣從一個天真無邪的小少年,成了江湖上生殺予奪的百鬼門主? “我怎么過來的?當然,是一天天活過來的?!?/br> 葉浮生一驚,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想得太入神,竟不自覺地問了出來,本來走在他前面兩步的楚惜微停下腳步回過頭靜靜地看著他,嘴角嚼著笑,像個討債的冤鬼,冷厲里帶著譏諷,一字一頓地說道:“每一天,度日如年,終于讓我一步步爬上了這個位置。” 他說的不多,可是葉浮生卻能根據(jù)這只言片語想出很多。 百鬼門傳世近百年,歷代門主幾乎沒有善終,不是死于江湖恩怨,就是亡于門派內(nèi)斗,因為它不是血緣傳承的世家大族,也不是什么講究仁義禮智的名門正派,里面的每一個“鬼”想身居高位,就得從地獄最底層摸爬滾打,踩著刀山火??莨茄猺ou往上爬,直到爬回人間,腳踏百鬼之上。 他也曾耳聞,百鬼門的每一代門主,都沒有特別指定,有能有意者均可居之,通過一次次殘忍廝殺決出十名少門主,然后由老門主布下任務,讓他們十個人爭相完成,最終勝者為主,如同養(yǎng)蠱一樣自相殘殺,九死一生。 葉浮生想說什么,嘴巴張了又閉,最終也只道出一句不成樣子的話:“你……我記得,你當初連把大點的刀,都拿不起來的?!?/br> 楚惜微轉過身來,他已經(jīng)比葉浮生要高上一些了,走近時便有了壓迫感,讓葉浮生不自覺的退后一步。 看見他退,楚惜微那帶著譏諷的笑也消失了,嘴角慢慢回落,抿成鋒利的一條線,道:“是啊,當年弟子不成器,能有今日,都拜師父所賜?!?/br> 這句話像一把銹跡斑斑的刀,撕開皮rou插入肋骨,貫穿了本來跳動著的心臟,鐵銹撕扯舊傷,斑駁新血,讓葉浮生全身上下,無一處不疼。 半晌,他扯了扯嘴角,道:“拜我所賜……呵,這句話,我還真是……受之無愧?!?/br> 他在笑,可笑得比鬼還難看。楚惜微壓下胸中翻滾的情緒,盯著這張頃刻蒼白的臉想說些什么,卻不知道自己還能說什么,伸出手打算拉他一把,卻陡然想起了什么,拿出一條帕子胡亂擦手。 楚惜微剛才殺了人,雖然未曾染血,可他總覺得自己的手是臟的,不能去碰別人,更不能碰葉浮生。 他心慌意亂,擦手的動作也就失了方寸,差點把指甲都掰折了,葉浮生被他這動靜拉回心思,臉上的笑容忽然就柔軟下來。 ……這氣急敗壞的樣子,還跟當年一樣,不,比當年更別扭了。 剛才那番沖突被兩個人一同拋卻,葉浮生扯過那條帕子,毫不在意地擦了把臉上汗珠,笑道:“上等的絲綢,送我吧?!?/br> 楚惜微瞥了他一眼,冷哼一聲,轉身走了。 葉浮生把絲帕疊成小方塊,塞進衣襟內(nèi),快步跟了上去,問:“現(xiàn)在這般情況,你怎么看?” “葬魂宮,倒真是債多了不愁,哪兒有事都能插上一腳,這次還在朝廷頭上動土了?!背⒌f道,“殺掠影衛(wèi),假扮天子使者劫走南儒,朝廷這一次決不會善罷甘休?!?/br> 聞言,葉浮生回過神來:“但是眼下,朝廷還不知道是他們做的,而我們也沒有證據(jù)。” “他說過兩日前有百鬼門人闖入這里,一個被殺了,一個少女跑了,應該就是蘭裳?!背⑷粲兴?,“以蘭裳的性子,定然不會善罷甘休,這附近沒有百鬼門分舵,她應該會自己追上去,現(xiàn)在十有八九是出事了?!?/br> “她一個小姑娘,構不成威脅,又有個好身份,葬魂宮的人只要沒傻到姥姥家,都不會急著殺她,而是先跟百鬼門要足了好處?!鳖D了頓,葉浮生又道,“按方才所言,阮非譽和陸鳴淵都已經(jīng)被帶走。對于葬魂宮來說,阮非譽身份敏感又極其重要,陸鳴淵卻是可有可無,他們留著這條性命,想必是利用阮非譽愛徒之心作威脅,逼迫他答應一些事情,然而能最大程度利用阮非譽的,不過一件事罷了?!?/br> 楚惜微眉目一凜:“新法。” 阮非譽提出的新法,主要是落在稅收、科舉和世襲上,其中科舉制已施行十年,朝中不少官員都換成了寒門出身,雖然沒有相當?shù)滋N,卻有天子支持,民心相佐,隱隱有與舊派分庭抗禮之勢,使得新法推行改革日漸升溫。 舊法苛待百姓農(nóng)田,稅收負擔極重,卻對官員田地大開方便之門;而世襲制度更是舊派傳承利益的途徑,哪怕降爵承襲,也有至少三代風光,然而新法卻要廢世襲,改軍功加官、科舉入仕,無功績者降爵貶職,有過者加倍罰之。 這三者無一不是關系重大,對很多人來說,都是傷其根本的要害。 “阮非譽的眼光很遠,志氣也高,但他擋了太多人的路了,這一時半會兒,我們也猜不出究竟是誰要給他挖坑。”葉浮生嘆了口氣,“你有什么打算?” 楚惜微冷笑一聲:“朝廷的事,跟我沒有關系,我只要找回蘭裳?!?/br> 葉浮生知情識趣,道:“可惜那人只是被留下來斷后的棄子,并不知道他們究竟要往何處去,左右不會把燙手山芋帶回迷蹤嶺,但這天下之大,卻也太難找了?!?/br> “不過兩日,又帶了累贅,走不遠的?!?/br> “他們帶著人質(zhì),應該不會走街道和有關卡的大路,想來是從山野繞行。”葉浮生想了想,“我們不如買些水糧,找當?shù)厝舜蚵犚幌赂浇铰?,也好追上去。?/br> 楚惜微頷首,然而眼下天色已經(jīng)不早,本就不多的店鋪也接連關門,兩個人把一條長街從頭走到尾,才看到路口有個風燭殘年的老人家正在收攤。 他賣的是些饅頭和粗制濫造的糕餅,看著就不大喜人,因此一天下來也沒賣出多少,一邊裹緊了破爛襖子,一邊顫巍巍地收拾。 旁邊還有張桌子,上面擺著一盤冷硬的饅頭、一碗只喝了一半的粟米粥,桌邊坐了個男子,年紀看著跟葉浮生差不多,一頭墨發(fā)被松松垮垮地系在腦后,著一身重紫長袍,輕帶廣袖,頗有疏狂名士之風,正低頭作畫。 楚惜微盯著饅頭糕餅,眉頭擰成一個川字,顯然是嫌棄得很,卻也沒把挑剔說出口,拿起一雙干凈筷子翻看著勉強順眼的食物。葉浮生對這死不悔改的驕縱脾氣搖了搖頭,索性去看那男子的畫。 這一看,他便移不開目光了。 畫上有一朵花,勃然怒放,殷紅如血,可惜只有一半,像是被辣手摧花之人生生扯碎了另一部分。 可它依然是一朵很美的花,不因太過濃麗而艷俗,也不因殘破而失色,帶著生命一樣熾熱的美。 然而這樣生機勃勃的紅花,卻開在了枯骨指間。 整幅畫的背景是夕陽西垂時的戰(zhàn)場,殘壁斷垣,折戟碎刀,帶著濃烈的憂傷與殘忍。然而在滿地焦土上,有一具森然白骨倚石而坐,它身上不少地方七零八落,唯一完整的右手指骨間,便夾著這朵殘破的花,紅白相襯,分外妖冶。 “他死的時候,一定是笑著的?!比~浮生道。 男子的畫筆一頓,饒有興致地看過來,葉浮生這才發(fā)現(xiàn),這人長得十分齊整,劍眉星目,就跟畫上去的假面一樣,淡中顯濃,雅極生妖。 他勾起唇角,輕輕一笑:“哦?” 第39章 烏鴉 這一個眼神看過來,葉浮生忽然便覺得背后一寒。 如同被蛇盯上的青蛙,毛骨悚然,卻是轉瞬即逝,再看時男子的笑意溫煦如風,不見絲毫陰翳。 葉浮生向來記性不錯,觀察得也仔細,因此他確定自己從沒見過這張臉,也僅僅是臉。 對這個人,他有一種莫名的熟悉感,卻一時間抓不住頭緒。 他這廂愣怔,男子倒是好脾氣地又問了一遍:“閣下此言何解?” 葉浮生回過神來,道:“因為他如愿以償了?!?/br> 畫上的戰(zhàn)場有一種濃烈到極致的慘痛,那具白骨殘破不堪,仿佛在遭了千刀萬剮之后又經(jīng)風吹雨打,然而它背倚焦土青石,折下這片戰(zhàn)場上最后一抹亮色,也帶走這方天地下最后的容光。 紅花白骨,淡極生艷,是生與死相融合的剎那。 它當是長笑而去,死而無憾。 楚惜微挑好了干糧,老者拿帕子擦了擦手,這才用油紙把它們一一包好,猶豫了一下,才對這邊道:“這位公子,老朽要收攤了,您……在這兒坐了一下午,是不是……” 被打斷了交談,男子也不氣惱,他遞出了一錠銀子,道:“這張桌椅,我今晚包了,老人家不必等我,徑自回去吧?!?/br> 他給出的銀子,就算是買兩張上好金絲楠木桌也是綽綽有余,老者愣了一下,顫巍巍地接過銀子,咬了一口,連聲道;“好、好、好!那老朽就不打擾了,公子你自便!嘿!” 言罷,他將收好的東西胡亂往推車上一堆,步履快得不似個老人家。葉浮生看他走遠了,才收回目光,笑瞇瞇地問:“這位公子怎么稱呼?” “慕燕安?!蹦凶訑R筆,邀他兩人坐下,輕輕一笑,“兩位看起來,也不像本地人士?!?/br> 葉浮生沒骨頭般往楚惜微身上一靠:“游歷到此,只想著長點見識,不過看燕安兄的模樣,似乎也是同道中人。” 慕燕安淡笑:“既是游歷,可有尋到什么好去處?” 葉浮生嘆了口氣:“在街坊間轉了整日,不見什么稀奇,恐怕要乘興而來,敗興而去了?!?/br> “這幾年邊關戰(zhàn)事吃緊,這些個邊陲城鎮(zhèn)也就逐漸潦倒落拓,的確無甚稀奇,不過……”慕燕安只手托腮,“若兩位不嫌棄餐風飲露之苦,那么這附近倒還有一處可做看頭?!?/br> 楚惜微道:“何處?” “不瞞兩位,在下此番遠來,是沖著此地一個傳說?!蹦窖喟惨恢皇州p敲桌面,“兩位可曾看到這城中烏鴉數(shù)眾?” “自然是見到了。” “烏鴉食腐喜喪,在這久經(jīng)戰(zhàn)火牽連的地方并不少見,但是這將軍鎮(zhèn)的烏鴉,卻是日出入城,夜后回山,秋冬兩季也不南遷,寧可凍死,也不離開這將軍鎮(zhèn)方圓五十里。”慕燕安侃侃而談,如同講起一件身臨其境的往事,使聽者仿佛歷歷在目,“但是在四十五年前,還沒有這樣的怪事……” 四十五年前,這里還是“白水鎮(zhèn)”,那條河也叫“白水河”。那時候北蠻戰(zhàn)事還未大動干戈,這里因為遠離天聽,又臨近北疆,因此成了與外族互通有無之地,雖然說不上多么繁華,好歹也是個物流集散處,并不似現(xiàn)在這般落魄。 直到那年秋季,高祖駕崩,先帝手段不比其父,壓制不住朝堂中結黨營私的牛鬼蛇神,便有了分封在此的藩王借機叛亂,私通北蠻九大部落大舉犯境,更為了拿下城鎮(zhèn)里應外合,有蠻人裝成行商偷入白水鎮(zhèn),在送往邊關的糧草中下了毒藥。 因此,作為北疆咽喉重地的驚寒關被打開城門,守將殉國,全城百姓十步存一,士卒更是血濺沙場,連俘虜都未能活命。 亂軍長驅(qū)直入,再過兩座大山便可奪下白水鎮(zhèn),自此后將國門大敞,兵臨天京不遠矣。 國難當頭,先帝一面急遣大軍抗敵,一面連發(fā)十三令,廣招天下義士相助北疆。那時候武林正邪兩道中有志之士,都暫且放下恩怨,隨軍向北疆而去,與白水鎮(zhèn)百姓配合,沿河為戰(zhàn),不知多少人血溶于水,魂去萬里。 有人死,有人退,就連主將也因死難之故臨危換了三四任,在最后緊要關頭,竟然是一個江湖草莽做了副帥。 那江湖草莽本無權無勢,卻在武林中頗有盛名,憑著滿腔肝膽一身武藝,又曾與當朝丞相阮清行患難相交,在那危急關頭由丞相代之請命先帝,讓他從旁協(xié)助主帥抗敵,軍中無人不服。 無奈情勢危急,城中又彈盡糧絕,他們與當時朝廷派來的掠影衛(wèi)合計,主帥自刎頭顱交于其手,使其以殺將獻關為名接近亂軍主帳,得到了反王信任。 次日反王親自領軍來犯,主帥人頭高掛敵軍旗桿,朝廷大軍怒斥其背國求榮,悲憤之下傾力死戰(zhàn),血流成河,尸骨遍地。眼看形勢將傾,此人臨陣反戈,當眾刺死反王,身受重傷而不退,連戰(zhàn)北蠻三名大將,最終被亂刀分尸,骨rou難辨。 主死陣前,叛軍大亂,不得已退回對岸,又有掠影衛(wèi)潛入其中,趁機煽動內(nèi)亂,終于撐到了援軍來到,將其趕出國門,奪回驚寒關。 戰(zhàn)后,新任主將親自率人打掃戰(zhàn)場,尋回袍澤尸體就地厚葬,然而他骨rou成泥,不知被人馬踐踏到多遠的地方,秋日之下,唯有烏鴉食腐唱喪。 酒祭英魂,長河漂燈,全軍淚灑戰(zhàn)場,從此才有了“將軍鎮(zhèn)”與“英雄河?!?/br> 讓人驚異的是,那些烏鴉從那以后再沒離開將軍鎮(zhèn),它們在這附近落巢繁衍,一代傳一代,每日飛到城里大樹小墻上,夜深又飛回城外,人們都說這些烏鴉是吃了英雄骨rou成精了,戰(zhàn)士成灰心不死,他們的魂魄附在了烏鴉上,還要巡視著這里,保衛(wèi)鎮(zhèn)上百姓,遙望邊關無恙。 …… “傳說畢竟是傳說,誰也不知道其中到底有多少是后人耳口相傳的添油加醋,但是在這個鎮(zhèn)子里,人們的確不視烏鴉為不祥,而是把它當作守護一方的神靈?!蹦窖喟裁嗣槪瑓s忘了自己手上沾著墨,這么一下就活像加了撇小胡子,讓這個男人看上去多了幾分調(diào)皮可愛,“烏鴉群居的地方是鎮(zhèn)外往東二十里的一處山谷,平日里人跡罕至,但是山林環(huán)繞,黑羽遮天,也算得上一處奇景,不管傳說是否為真,去看一看也是長見識的?!?/br> 葉浮生聽得十分入迷,聞言道:“多謝燕安兄這番講古?!?/br> 慕燕安笑了笑,見桌上畫紙墨跡已干,便將其卷好放置,重新鋪開白宣,提筆蘸墨。 這便是言談已盡的意思了,葉浮生識趣起身,一直默不作聲的楚惜微看了慕燕安一言,也站了起來。 葉浮生拱手道:“不打擾燕安兄雅興,這便告辭了?!?/br> 慕燕安已將心思附于畫紙,無暇他顧,葉浮生也不覺失禮,和楚惜微并肩而去,臨到街頭轉角,他回首看了一眼,那人還借著一盞如豆燈火在風露中揮毫作畫,靜默地仿佛把那方寸之地也融入畫里。 轉過頭,楚惜微輕聲道:“他武功很好?!?/br> 葉浮生絲毫不意外:“有多好?” 楚惜微:“不知道。” 葉浮生笑了起來,目光卻頗冷:“我也不知道?!?/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