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節(jié)
“赫連宮主親至問禪山,貧僧是該遠迎,不過……”頓了頓,色空道,“施主雖非出家人,也應以誠相待?!?/br> 步雪遙挑眉:“大師何出此言?” “你并沒打算放過這些人,話鋒隱含殺意惡念,貧僧雖眼盲,卻還沒耳聾。” 若是色空真的走了,這洞里的人絕計一個都活不下來。 步雪遙面色一寒。 這老禿驢說什么出家人四大皆空、明鏡無塵,實際上心眼兒不少,比之步雪遙見過的許多人都要不好糊弄,著實是老而不死是為賊了。 按理說軟的不行就該來硬的,可步雪遙深知自己的斤兩,他武功不錯、身法鬼魅,還有毒術傍身,坐穩(wěn)朱雀殿主之位是名至實歸。 然而,他不是色空的對手。 此番能困住色空,還是多虧了對方眼瞎信錯人,被自己的弟子背后捅了一刀落于下乘,他又趁機布下人牲為局,利用佛者一顆慈悲心把人困在這里。 可是再多的,步雪遙便做不了了。 他的手指摩挲著腰間一個小瓶子,那里頭是步雪遙精養(yǎng)的毒蛛,也是他最得意的毒物,只是摩挲片刻,終究放開了。 色空有玄心琴在手,一弦一調暗藏機鋒,步雪遙難以接近,而尋常毒物不能奈何內功高手,加大劑量又恐壞了赫連御的事。這樣一來反而是他也被牽制,著實惱火。 他正在犯難,忽然聽到背后傳來一聲冷笑。 步雪遙還沒回頭,一道寒光已經掠過眼前,仿佛天上一彎月牙輪轉而下,剎那間橫過穹空,只余飛星墜落。 星子砸碎在地,卻是猩紅一片。 離步雪遙最近的一個人牲,沒了腦袋。 無頭之身撲倒在地,正砸在步雪遙腳背上,饒是他見慣了殺戮也不禁臉色一白。 人頭卻還在月上。 一彎月牙刀刃勾著滴血人頭,這人死不瞑目,卻有一只手慢慢撫下他的眼皮。 “連這點小事都做不好,我看你是越活越回去了?!?/br> 趙冰蛾扯起嘴角,臉色還是無血蒼白,眼神卻依然那般不可一世。她瞥了步雪遙一眼,便將人頭當空一拋,穩(wěn)穩(wěn)砸在了玄心琴上。 人頭砸下琴弦,發(fā)出沉悶怪響,血腥味撲鼻而來,還有涓滴殷紅順著琴弦濡濕了色空的手。 佛者穩(wěn)如泰山的手指,在這一刻輕顫。 他看不見,只能向聲音傳來的方向側過頭,聽見了那個熟悉的聲音—— “老禿驢,你既然慈悲為懷,那我偏要殺給你看?!壁w冰蛾對著那個高高在上的老和尚,眼里洶涌著喧囂狂風,又在下一刻歸于靜止,“你想救人,就別做縮頭烏龜,從我刀下搶命吧!” 黃昏余暉,逢魔時刻。 楚惜微親自送走了葉浮生。 他們兩人互換了身份,皆扮作彼此的模樣,葉浮生帶了一隊人暗中下山,楚惜微則頂著他的容貌身份,堂而皇之地走在無相寺里。 葉浮生臨走還打趣,說兩人之間聚少離多,楚惜微只是笑而不語,心里卻急。 都說“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注),他們自然也不是癡男怨女,然而留給兩人的時間是真不多了。 且不論眼下情勢逼人、福禍旦夕,單是“幽夢”奇毒未解,葉浮生的時間已經所剩無幾。如今孫憫風下落不明,“極寒之血”仍然杳無音信,楚惜微多見他一面、多說一句話,都忐忑于這是偷來的光陰。 他心急如焚,卻不能自亂方寸。 回到左廂房,玄素已經在屋子里等著,葉浮生臨走前特意去交待了一番,然而等他真正見到了扮成這樣的楚惜微,竟也有種恍惚之感。 百鬼門里自然不缺易容好手,雖不比蕭艷骨那般天衣無縫,卻也技藝精湛,將面具做得一般無二,細微差異也都添補了。楚惜微又跟葉浮生身量相仿,稍稍用縮骨功一壓,再寡言一些,別說相交不深的外人,就連玄素都差點沒看出端倪來。 他是頭一回知道,這世上真有人能模仿對方至此,連眼神和小動作都惟妙惟肖,倘不是天賦異稟,就是兩者太熟悉了。 玄素覺得有些微妙,可他從小在山上長大,沒見過這些世面,只好把滿肚子疑惑都吃回去,也不多嘴,只是倒了杯茶,道:“武林大會明天就要開始了?!?/br> 楚惜微這一天都忙著調動人員暗樁和安排路線計劃,直到現在才回無相寺,聞言抬眼:“誰來主持?” 藏經樓大火,色見方丈身死,誰能有替其主持大會的資格? “藏經樓火患之事已坐實為葬魂宮所做,但是能瞞天過海在寺內藏下火雷,無論如何色若監(jiān)寺都有不可推卸的責任,此番不得不退居懺罪、從旁協助以將功補過,寺內事務暫由恒明、恒遠代為處。”頓了頓,玄素道,“今日我借此事聯合眾人施壓,恒明只得說他今晚會去叩首渡厄洞,請西佛色空禪師出關主持大局,但是我擔心……” “色空被葬魂宮使計禁于渡厄洞,恒遠此番又騎虎難下,他們?yōu)榱瞬淮虿蒹@蛇,勢必要交出‘西佛’?!背⒌氖种篙p敲桌面,“由此可以確定兩件事,第一是火燒藏經樓之人必定不是赫連御所屬意,這等做法殘忍冷酷卻著實有效,逼得葬魂宮自亂陣腳;第二是我們明天見到的‘西佛’,要么是假,要么已經為他們所控,無論哪一種都是我們抓住葬魂宮馬腳的機會?!?/br> 玄素神色怔然。 他對端衡道長、色見方丈還有經樓里那些僧人的無辜慘死耿耿于懷,對縱火者恨不能以劍討仇,可是現在經了楚惜微一番分析,才驚覺做下這般血案的人竟然是有利于己方的。 于大局來說這是步好棋,于小情而言他難以接受。 然而事情已成定局。 楚惜微覷見玄素神色復雜,也不多言,他心里另有一番盤算,火燒藏經樓雖然事出意外,但從這行事作風和立場分析而言,幾乎毫不猶豫地,楚惜微便懷疑上了趙冰蛾。 他想起臨行前沈無端囑咐自己的話:“趙冰蛾是個瘋婆子,為達目的不擇手段,所以你不能不信她,也不能全信她?!?/br> 倘若真是趙冰蛾火燒藏經樓,那么浮屠塔之事恐怕也少不了她算計,只是楚惜微不明白,以趙冰蛾的眼見心機,不可能莽撞到派人去劫囚,到頭來賠了夫人又折兵。 人們都說趙冰蛾愛子心切,視趙擎如性命,但是就楚惜微這些時日的觀察來看,趙冰蛾人前人后兩個樣,一面對趙擎的處境心急如焚,一面卻冷漠涼薄如看著一個外人。 倘不是腦子有病,就該是她心有陷阱了。 作為上任葬魂宮主親妹,還能在赫連御掌控下爬上左護法這個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高位,趙冰蛾的本事能為非常人能比。她既然不是瘋傻,那就代表已經做出了取舍。 拋誘餌,釣大魚,待請君入甕,才一網打盡。 只是凡事都有因果,趙冰蛾布下這樣一個陷阱,舍得孩子去套狼,究竟所求為何?又原因為何? 諸般念頭在心中翻滾,突然間,楚惜微悚然一驚! ————— 注:出自秦觀《鵲橋仙.纖云弄巧》 第123章 色空 渡厄洞內一片狼藉,滿壁刀痕拳印,遍地血腥飛濺,就連吸一口氣也如吞下把帶血的刀子,割得人從咽喉疼到肺腑里。 色空盤膝坐在地上,雙手合十喃念著《往生咒》,步雪遙倚靠著洞壁,仗著瞎子看不見,面上神情風云變幻。 直到石門再度被推開,才打破了這片詭異的沉寂。 “針藥下好了嗎?”趙冰蛾推門而入,飛濺在臉上的血跡已經干涸,她沒抬手去揩,只抽出雪白巾帕擦去刃上余血,一抹一拭,殷紅盡去,又見寒光凜凜。 步雪遙挺直了身體,道:“因宮主要拿他練功,不能動毒,便下了些麻藥,以三枚金針封他三xue,可保三個時辰無虞?!?/br> “難得你還能做些事情,希望別出什么幺蛾子了?!壁w冰蛾勾起唇,把擦干凈的彎刀還入了刀鞘。 盤膝念經的色空終于開了口:“那些人,你如何處置了?” “你問我?”趙冰蛾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像蝎子的尾巴尖兒,蟄得人生疼,“老禿驢,適才你從我手里搶了幾條命,自己不清楚嗎?” 色空不語,步雪遙心頭一寒。 剛剛那一戰(zhàn),開始得猝不及防,結束得也出乎意料。 趙冰蛾似乎把喪子之痛都傾注在色空身上,一手彎刀神出鬼沒,鋒挑奇詭,刀術多變,步雪遙在旁觀戰(zhàn),只覺得再長出三頭六臂也不夠用,更何況一個瞎子? 色空被困此地多日,身體本就虛弱,又眼盲,按理說早該受人宰割,步雪遙卻沒想到他竟然還有一戰(zhàn)之力。 他慶幸自己沒有輕舉妄動,哪怕猛虎落平陽,也還不是狼狗能上去撕咬的時候。 趙冰蛾刀行詭譎,招數一眨眼便是千變萬化,然而色空以不變應萬變,拳腳攻守來往間滴水不漏,以靜制動。刀鋒好幾次逼近他命門,卻都在間不容發(fā)之際被擋下,若非色空為救不為殺,恐怕他和趙冰蛾這一戰(zhàn)必是死局。 沒有兩敗俱傷,只會同歸于盡。 然而趙冰蛾狀態(tài)極好、恣意狂放,色空卻情況不佳、心有顧慮,能扛她一時卻擋不了一世,很快就心有余而力不足。 四十余人,被他從趙冰蛾手中搶下一半性命,剩下的都血濺當場。 鮮血染紅他一身僧袍,也飛濺了趙冰蛾滿身,當她一刀背劈在色空身上后,陰沉的臉才放聲大笑,笑得前俯后仰,腰身都像是要折斷。 色空人在刀俎下,卻還站得筆直,他立在那些被自己救下的人牲身前,道:“戰(zhàn)已終,你當如約放過這些人?!?/br> 趙冰蛾嘴角嚼著笑,語調嘲諷:“都道你是‘西佛’,倒不如改叫‘泥菩薩’,都自身難保了,還想著這些廢物……呵,也罷,你愿意被連累到死,我也樂見你的下場,這些人我替你保了?!?/br> 步雪遙當時眉頭一皺,他們潛入問禪山本來就是暗中行事,多留一個活口都容易走漏風聲,眼下這二十多個人牲雖然已經瘋癲割舌,但若是被有心人瞧見了也到底是麻煩,養(yǎng)著他們又是浪費,何苦多此一舉? 然而步雪遙心里這么想,面上卻絲毫沒顯出異色,見趙冰蛾看過來的時候還微微一笑,道:“不過是些兩腳畜牲,左護法既然發(fā)了慈悲,饒他們一命也無妨的,只是……” “我既然開了口,就自會處理好,不必擔心走漏消息?!壁w冰蛾瞥他一眼,見色空松開拳頭,心知這老禿驢是愿意束手就擒了,這才冷笑一聲,“我去處置這些人牲,你留下處理這老禿驢,可別把到嘴的鴨子弄飛了?!?/br> 言罷,她就不再看色空和步雪遙一眼,屈指吹哨喚來自己的‘魔蝎’,押著剩下這二十多人出了渡厄洞,一去就是個把時辰。 趙冰蛾開口便沒好話,色空倒是從來不惱,只是笑道:“你從來一諾千金?!?/br> “當然?!壁w冰蛾踢開一塊石子,砸在洞壁上發(fā)出響動,“我挖了他們眼睛,又斷了他們雙腿,免叫這些瘋子自相殘殺砸了我的承諾,將他們關在一處山洞里留了水糧,能不能撐到此間事了為人所救,便都看天意了。” 頓了頓,她的目光一掃步雪遙,仿佛窺見了一副蛇蝎心腸,又笑道:“在那之前,誰都找不到他們?!?/br> 步雪遙被戳破心思,倒是也不惱,坦蕩蕩地一笑:“左護法思慮周全,是奴家太膽小怕事,反正已經處理妥當,就不多問了?!?/br> “既然如此,你就滾吧?!壁w冰蛾沉下臉色,“你在渡厄洞龜縮了這么久,‘天蛛’也只夠在這附近結網,回頭莫讓獵物撕開了口子,你丟臉事小,壞了大事才罪不可恕?!?/br> 步雪遙被她連擠兌帶嘲諷,也不曉得是不是把一輩子的好脾氣都拿了出來,竟然一聲反駁也無,只將眼珠子在她和色空之間打了個轉,倒是沒多話,應聲出去了。 門外傳來人員調動之聲。想必是步雪遙帶走了原本駐守于此的“天蛛”,往峭壁之上去了。 石室之內只剩下趙冰蛾和色空兩人,盲僧盤膝撥動佛珠,口中念念有詞,趙冰蛾居高臨下地看著他,眼里洶涌的風云都慢慢止息,只剩下波瀾不驚的水。 色空忽然道:“多謝你。” 趙冰蛾一挑眉:“謝我什么?” 色空微微側頭:“若沒有你,那些人恐怕都留不下活口?!?/br> “是你優(yōu)柔寡斷,才會進退兩難?!?/br> 沒了外人,她身上那層密密麻麻、鋒芒對外的毒刺也仿佛收了起來,忽然有了談話的心思,問道:“禿驢,你修佛這么多年,慈悲為懷、普度眾生,有什么意思呢?” 色空撥動佛珠的手指一頓,繼而笑道:“自在?!?/br> 趙冰蛾嗤笑:“把自己活成別人想看到的模樣,除了子虛烏有的空名頭,什么都得不到,這是哪門子‘自在’?” 色空道:“固所愿也?!?/br> 世間人事多煩擾,莫過于爭強好勝、追名逐利,哪怕一生兢兢業(yè)業(yè)、圖謀萬千,到頭來也不過轉眼成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