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節(jié)
唯有所思所想皆作所為,方能心之所向、目之能及,縱為苦行也生甘愿。 色空是苦行僧出身,與色見、色若不同,他是自幼隨著師父游歷紅塵,見過太多坎坷與苦難,到最后哪怕雙目已盲,多少窮山惡水、人事全非也都記在心上。 趙冰蛾看著他,五指慢慢緊攥成拳。 她問:“那么,你覺得自己真能成佛嗎?” 色空不答,反道:“貧僧講一個故事吧……” 曾有一人問佛者,六根何凈? 佛曰,歷劫,勘破。 曾有千夫問佛者,七苦何解? 佛曰,拿起,放下。 曾有眾生問佛者,八難何渡? 佛曰,抉擇,舍得。 “一人六根不凈是為七情纏繞,千夫七苦難解是為五蘊不空,眾生八難苦渡是為一念之差?!鄙仗痤^,“趙施主,你明白嗎?” 回答他的是一個響亮巴掌。 趙冰蛾這一下打得極狠,扇得色空的臉都向旁一歪,蠟黃發(fā)青的臉皮當即就紅腫起來,嘴角也流出了血。 他神情不變,趙冰蛾的眼卻紅了,若是這里還有個長眼的人,必定以為她下一刻就會哭出來。 可她終究沒有。 就像那些打落牙齒和血吞的狠人,趙冰蛾從不會在別人面前哭,哪怕那是個瞎子。 她的眼眶紅得要滴血,臉上神情卻麻木下來,這一巴掌打完并沒撤手,反而順勢下滑,落在了色空肩頸大xue上。 一股陰寒至極的內(nèi)力透骨而入,霸道凌厲地在經(jīng)脈間肆虐,直入丹田,饒是以色空之能也不禁白了臉色,片刻后竟然于眉睫凝上一層薄霜。 他額頭涔出汗珠,可那汗也是冰冷無溫,從臉上滾過的時候猶如掉下了冰渣子。 被藥物麻痹的手足在這霸道又極寒的內(nèi)力下震顫,封住大xue的金針也蠢蠢欲動,色空自己的內(nèi)力也抓住這一絲空隙,開始死灰復(fù)燃。 三聲微不可聞的輕響過后,步雪遙釘入的三根金針已經(jīng)在至陽至陰兩種內(nèi)力的內(nèi)外夾擊之下被逼出色空身體,盲僧面色慘敗,唇間溢出血色,手指不自覺地蜷曲了幾下。 “赫連御很快就會到了,你沒時間裝死?!壁w冰蛾直起身,“這一次好不容易把毒蛇引進洞里,不打中七寸,死的就是我們,你既然要普度眾生,就干脆舍身做一回餌吧?!?/br> 色空手撫丹田,調(diào)息著驟然沖開桎梏的內(nèi)力,聞言一笑:“好?!?/br> 他年紀大了,又失了雙眼,光禿禿的腦袋,灰撲撲的臉,怎么看都狼狽,可是這一笑,就像佛像前古舊的燈臺,點起了豆大火光,卻映出一隅明亮。 那年蘭溪橋邊的僧人也是這般笑容明亮,安撫著剛剛被他救下的小姑娘,那笑容晃花少女的眼,她讓船家停下木槳,脆生生地一笑:“和尚,我?guī)兔Π阉偷芥?zhèn)上,你給我講個經(jīng)說說佛法,好不好?” 他輕頌一句佛號,聞言笑道:“好?!?/br> 這兩個聲音重疊到一起,趙冰蛾有些恍惚,可這恍惚也只是一瞬間,下一刻她又冷靜下來,把前塵都拋于腦后了。 “赫連御早在兩年前就已達到《千劫功》第八層,這兩年下來他不斷拿武人練功,功力越來越高,性情也越來越陰戾。”趙冰蛾淡淡道,“六年前我尚能通過秘法影響他體內(nèi)的‘長生蠱’,但是到現(xiàn)在我已感受不到蠱息,說明他的內(nèi)力已經(jīng)足以壓制蠱蟲了?!?/br> 色空道:“你怕了他?!?/br> “是?!壁w冰蛾唇角如鉤,目光陰沉沉的。 她是個聰明女人,向來很識時務(wù),要不然也不會在兄長死后大權(quán)旁落之際還能坐穩(wěn)今天的位置,赫連御能用她卻不信她,而她本不需要他的信任,維系兩人關(guān)系的不過是利益和籌碼。 可惜赫連御沒打算留她三分余地。 “你怕他,卻又必須得除掉他,看來他的確是做了觸犯你底線的事情?!鄙盏氖种赣志従彄軇幽钪?,“是葬魂宮,還是……” “都有?!壁w冰蛾一掀眼皮,“他胃口大,想一口把天都吞了,卻不怕被撐破肚皮。” 色空了然:“謀逆?!?/br> “他不顧江湖規(guī)矩想圖前程,這本無可厚非,但是葬魂宮的基業(yè)不能毀在他這賤種手里?!壁w冰蛾冷冷一笑,“當年就不該留這賤種活命,若不是慕清商……” 色空道:“舊事俱往矣,悔之也難改,徒增煩擾罷了。” 趙冰蛾的笑容愈發(fā)陰毒,卻也沒糾纏著話題不放,而是探手入懷,摸出了一個小小的油紙包砸在色空身上。 色空摸索著拆開紙包,里面是顆藥丸。 “百鬼門的‘還陽丹’,你當是聽說過的?!壁w冰蛾盯著他,“等赫連御來了,你就吃了它,堂堂西佛就算殺不了他,總也能拖到同歸于盡吧?!?/br> 她說話間手指摩挲著刀鞘,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色空,仿佛對方有一絲怯意,就會拔刀出鞘砍了他的腦袋。 然而色空始終神色不變,就連捏住藥丸的手指都沒有戰(zhàn)栗半分。 他只是將藥丸收入掌心,朝趙冰蛾的方向側(cè)了側(cè)頭,依然還是那個字:“好?!?/br> 趙冰蛾閉了閉眼,轉(zhuǎn)身將手掌附于石門,眼看就要推門而出,背后又傳來色空的問話:“這次武林大會,他也來了,你想見見嗎?” 趙冰蛾腳步一頓,沒回頭,聲音有些?。骸八脝??” 色空笑了一下:“很好?!?/br> “……那就不必見了。” 趙冰蛾推開石門,那縫隙很窄,等她閃身出去就重新關(guān)閉,只留下一室昏暗和未散的血腥。 色空的手摸索了幾下,又開始慢慢撥動佛珠,干裂發(fā)白的嘴唇喃喃念道:“觀自在菩薩,行深般若波羅蜜多時,照見五蘊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空不異色,色不異空,色即是空,空……”(注) 手指倏然一頓,但也僅僅是一瞬間,他又繼續(xù)撥動下去了。 “色即是空,空即是色?!?/br> ———— 注:出自《般若波羅蜜多心經(jīng)》。 第124章 機鋒 恒遠來到這里的時候,正是子時剛過,夜深人靜。 此地離渡厄洞不遠,有峭壁擋風(fēng)、密林匿影,周遭草木土石俱都隱于夜色,渾然如涂抹在黑紙上的幾團濃墨。 恒遠點燃了火折子,在一塊大青石前站定,火光映出身周暗影婆娑,夾雜著輕微的“沙沙”聲,似乎只是風(fēng)拂動草木的動靜,沒有活物。 他有些焦急,圍著大青石來來回回走了兩圈,手里的火折子都快要熄滅,才看到石頭上陡然多出一個影子。 恒遠抬頭,步雪遙就坐在他頭頂一根樹枝上。那樹枝細得像女兒家蔥根玉指,這么一個成年男人坐在上頭卻連搖晃也沒有,見恒遠抬頭看過來,步雪遙目光微斂,對他笑了笑。 恒遠一眼就注意到他的目光落在自己身后,背脊驀地發(fā)寒。 清脆的叮當聲響起,趙冰蛾坐在了那塊大青石上,山風(fēng)吹得她簪頭墜珠、刀柄金鈴輕輕作響。 她的聲音沙啞又凄厲:“我兒何在?” 恒遠回頭看著她,只覺頭皮發(fā)麻,卻也不敢騙她,合掌道:“此番群情激奮,右護法尸身被綁縛于演武場示眾,只待明日午時開啟武林大會?!?/br> 步雪遙暗道不好。 趙擎是葬魂宮放出來的誘餌,設(shè)計武林大會引群雄入甕,他的生死對這個計劃本無關(guān)緊要,只是不得不顧忌趙冰蛾這個瘋婆子。 趙擎活著,就是拴住她的韁繩;趙擎死了,這瘋婆子怕是要擇人而噬。 適才在渡厄洞聞知死訊,趙冰蛾已經(jīng)發(fā)了一回癲,可眼下恒遠又講出曝尸示眾之事,這女人的癲狂怕是壓不住了。 果然,恒遠話音剛落,就見眼前寒光一閃,他還沒反應(yīng)過來,后領(lǐng)就被人一扯。 下一刻,恒遠喉間傳來輕微的刺痛,是皮rou被割開了一道淺口,幾滴血從頭發(fā)絲那樣細的傷口下滲透出來,仿佛給他纏上了一條紅線。 月牙彎刀離他頸項不過分寸,趙冰蛾目光陰毒,冷聲道:“既然我兒死了,你又憑何活著?你們這些身在其中卻沒護好他的廢物,都得去陪葬?!?/br> 恒遠頭皮發(fā)麻,趙冰蛾身上的殺氣透骨而入,叫他從內(nèi)到外地寒了起來,倒是步雪遙松開揪住他衣領(lǐng)的手,開口道:“左護法,你喪子之痛如刀絞心頭,但現(xiàn)在還應(yīng)以大局為重?!?/br> 趙冰蛾嘴角嚼著冷笑,聞言也不多話,刀鋒一轉(zhuǎn)如月輪,這一次竟是直往步雪遙去了。 彎刀就像索命的鉤子,轉(zhuǎn)眼就碰到了步雪遙的頸,再用力一分就能把他整條喉管都勾出來。 步雪遙卻沒有退,也沒有擋。 一只手從他背后的黑暗中伸出來,在彎刀喋血之前拈住了刀刃,看似輕柔,卻穩(wěn)如磐石。 趙冰蛾手腕一轉(zhuǎn),彎刀與那只手上的秘銀指套摩擦發(fā)出刺耳的銳鳴,下一刻她撤刀回鞘,眼中余怒未消。 步雪遙這才向旁邊避了兩步,欠身行禮:“拜見宮主。” 一襲雪色罩衣覆蓋素白輕袍,赫連御拉下兜帽,露出高高束起的墨發(fā)和那張白銀面具,聞言卻不看步雪遙和恒遠一眼,只是對趙冰蛾道:“阿姊,何必如此大動肝火?” 趙冰蛾是上任宮主赫連沉的親妹,長了赫連御兩三歲,赫連御又與赫連沉有結(jié)義之情,不管這中間夾雜多少制衡與謀算,總歸還是虛掛了金蘭名。 赫連沉死后,赫連御上位,積威日重,對于趙冰蛾也自然是以“護法”之位作稱,現(xiàn)在故態(tài)復(fù)萌提起“阿姊”這個稱呼,便是希望她能看在往日情分上給點薄面,莫要過火了。 趙冰蛾聽明白了,卻不買賬,當即冷笑一聲,說話也咄咄逼人:“宮主這聲‘阿姊’,趙冰蛾可擔待不起,適才打狗未看主人面,倒是我不對了?!?/br> 赫連御道:“阿姊與其說是要打殺他們,不妨直接問我要個說法。畢竟當初是我設(shè)下這個局,也是我親口作保承佑能平安無事,現(xiàn)在他身死,你要問罪也當問我?!?/br> 承佑是趙擎的字,意為“承天之佑”,本是趙冰蛾在其出生不久親手刻于長名鎖上的祝詞,后來就直接做了他的字。 趙冰蛾眉睫微顫,眼中猩紅一片。 恒遠大氣也不敢出,倒是步雪遙得了赫連御一個眼神,遂開口道:“左護法喪子心痛,我等俱也同悲,只是其中有些枝節(jié)還得剖白,免教人白擔了罪責(zé)?!?/br> 頓了頓,他道:“此番拋餌設(shè)局是宮主所提不假,右護法入無相寺后奴家也派出‘天蛛’暗中守衛(wèi),這些時日來俱都無虞,未料得昨夜禍起……” 他尾音拖長,恒遠會意,將昨夜浮屠塔事變詳情一一說出來,又道:“這件事說起來,還是法圓等人擅自行動,暗中加大了步殿主所吩咐的藥量,又私自殺人開鎖,卻撞上了右護法神志不清和太上宮人夜探,這才出了大禍?!?/br> 赫連御一言不發(fā),趙冰蛾目光生煞。 步雪遙眼波流轉(zhuǎn),輕聲道:“都說‘人算不如天算’,何況這件事確有枝節(jié)橫生,左護法又怎能全怪在宮主身上?” “你是說,我兒的死該怪我自己?!壁w冰蛾的手指微微屈伸,“沒錯,是我派人在藏經(jīng)樓放了把火將人引過去,也是我派人去浮屠塔救我兒,現(xiàn)在我兒死了,事情敗露,都該我自作自受?!?/br> 赫連御道:“阿姊何必說氣話?” 步雪遙見了赫連御,就像見到了莫大靠山,對著趙冰蛾也不再謙卑,話語里含著毒鋒:“左護法愛子心切,但是此番計劃之時宮主就已經(jīng)說過眾人都不可輕舉妄動,您派人劫囚不成,又火燒藏經(jīng)閣暴露了端倪,這可是因公廢……” 他話沒說完,臉上就挨了重重一巴掌。 趙冰蛾這一下出手雖快,步雪遙要躲卻不在話下,然而他腳步剛動,赫連御的手掌已經(jīng)按在他肩膀上,他動彈不得,只能生受了這一下,臉上火辣辣的疼。 步雪遙恨得兩眼幾乎能冒出火來,然而他低眉垂首,把怒氣都藏起來,心里卻明白了赫連御的打算。 這瘋婆子是赫連沉親妹,而葬魂宮至今也不過兩代而傳,宮中直系的勢力大半都還在她手里,當初若非她為了趙擎這個傻兒子跟親兄赫連沉反目成仇,那場幾乎血洗主峰的內(nèi)亂恐怕鹿死誰手未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