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蕊珠想了想，便走到前頭，高聲道：“各位姐妹，還請聽蕊珠一言?！?/br>
    乙班課舍里漸漸安靜下來。

    “昨日六娘不慎受了傷，三天后我們同蔡氏女學(xué)的比賽，五個少她一個，就不能成小會。如果就這樣放棄，實在可惜。哪位姐妹會捶丸的，可愿意來補(bǔ)上？若是缺了各色用具，蕊珠家里還有一套，可以送到府上先行練習(xí)。如果我們僥幸勝出，籌牌最多的三位姐妹就能去寶津樓和幾位公主同場競技。就算輸了，也不為恥?！睆埲镏榫従彽纴?。

    這時外頭孟館長和李先生走了進(jìn)來。李先生擊掌笑道：“蕊珠說得好！凡事要盡力而為。去年我們雖然以一籌之差輸給了蔡氏女學(xué)，也有一個人能參加御前捶丸賽。如果放棄，可就連這一個名額都沒有了。”

    孟館長也笑著點點頭：“不戰(zhàn)而退，太過無趣。還請會捶丸的不要害怕。我來做館長前，也怕得要死，去年沒有甲班了，更擔(dān)憂得要命?？纱蠹铱纯?，館長我還是好好的，女學(xué)，也還是好好的。君子四德：元、亨、利、貞，我看這次捶丸賽大家可以看做是這四德的修煉。”

    乙班的小娘子們議論紛紛。她們所上的捶丸課，更多是著重禮儀和規(guī)則，不少新升入乙班的才學(xué)了幾個月而已。雖說捶丸同蹴鞠、馬球一樣，深受時人喜愛?？蛇@捶丸又要場地，又要全套的不同尺寸不同形狀撲棒、杓棒、攛棒、鷹嘴，還十分講究技巧，所以擅長的也只有那幾個人。

    少頃，周小娘子開口說自己倒是跟著哥哥們玩過幾次，如果學(xué)里不嫌棄，她愿意補(bǔ)上六娘的名額。也有一位官宦家的林小娘子紅著臉說想試試。

    七娘一看，這兩位，平時都是緊隨秦小娘子的，和自己很不對付，心一橫，反正是個輸，還不如和自家人一起輸呢，省得被她們冷言冷語。她站起來說：“先生！我家九妹學(xué)過捶丸，可以一試！”

    課舍里一靜，孟館長猶豫了一下，心想九娘雖然聰慧，可這個頭實在太矮小了，恐怕還沒有撲棒高，就笑道：“歷來孟蔡兩所女學(xué)，捶丸賽還從來沒有九歲以下的小娘子參加的?！?/br>
    秦小娘子笑著說：“孟七娘，大多數(shù)七八歲的孩童只會玩地滾球，看到別人一揮棒，恐怕跑得比球還快。你何必為難自家meimei？”

    張蕊珠卻笑道：“先生，九娘那么聰慧，一入學(xué)就進(jìn)了乙班，說不定也捶丸也有過人之處，不如讓她試試？我們可是很想贏呢。”

    四娘撇了撇嘴，心道，哼，你當(dāng)然說得這么好聽。反正贏了你也能去寶津樓，輸了也是你去。

    “張jiejie你真的很想贏嗎？”九娘細(xì)細(xì)軟軟的聲音響起。

    張蕊珠一愣，隨即笑著答：“那是自然的！”

    九娘站起小身子笑著說：“雖然乳母教過一些，但我也不知道行不行。不如明天讓我同兩位jiejie一起試一試？如果先生覺得我行，我想替我六姐出賽?！?/br>
    是驢子是馬，拉出來就知道了。有些人，為了一己私利總想名利雙收，不惜騙人害人。

    九娘心道：就算你想去，也要看你去不去得成了。捶丸？那就捶唄。

    ***

    這天陳太初回到家，仆從來報外面殿中侍御史張子厚大人投了拜貼，急等求見。

    陳太初迎出去。一看張子厚在角門處身穿便服，身邊兩個大漢，赤著上身，背著荊條，一個身上還有不少刀傷血痕。四周已經(jīng)圍了不少百姓指指點點。

    陳太初趕緊請張子厚進(jìn)門。到了廳中，那兩個大漢立刻朝陳太初磕了幾個頭：“任憑衙內(nèi)處置！”臉色恭敬。

    張子厚道：“衙內(nèi)身手十分了得，真是虎父無犬子！張某這兩個部曲闖下這等潑天大禍，害得衙內(nèi)受了傷，該打該殺，盡管處置?！?/br>
    待上了茶落了座，陳太初才溫然笑道：“這兩位光天化日，竟然屢向婦孺動刀。太初雖年少，也絕不能忍。家中幼妹也著實受了驚嚇。只是一來我兄弟幾個也傷了他們，二來大人和蘇東閣有舊，別人家的私仆，既然我們有因不便見官，還是請張大人帶回去自行管教。張大人其實不需這么大陣仗來負(fù)荊請罪，不知道的，還以為我仗了爹爹的名頭欺壓別人。”

    外間卻傳來冷冰冰的聲音：“爹爹的名頭，就是給你拿去壓人的，有什么不行？我陳某人護(hù)短，天下間誰不知道？”

    還穿著官服的陳青大步跨入廳中，看也不看那兩個跪著的部曲，徑自上座，受了張子厚的大禮，不為之動，一張刀刻斧鑿的俊臉毫無表情：“怎么，張大人這是上門請罪還是上門問罪？”

    張子厚又一個深揖到底：“下官不敢！子厚的私人恩怨，因誤會害得衙內(nèi)受傷，實在愧疚無比，這才登門負(fù)荊請罪，還請?zhí)竞脱脙?nèi)寬宏大量，繞過家仆兩條命?！?/br>
    陳太初看到那兩個部曲依舊面不改色，不由微曬，這位張大人長得不錯。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的本領(lǐng)一等一的強(qiáng)。欺負(fù)自己年少就說打殺任憑處置脅迫自己。看到爹爹護(hù)短又張揚，立刻軟下來求寬厚了。

    陳青放下茶盞，抬眼看了看兒子，淡然道：“張大人不必多言，既然是你家的私仆，該怎么處置，哪有來問陳某意思的道理？我看你們殿院彈劾起皇子一套一套的，自己行事卻猖狂至此。這臺院和察院什么時候變成殿院的附屬了？這御史臺不姓趙了不成？”

    此話一出，張子厚趕緊跪倒：“太尉言重！子厚的私事和御史臺絕無關(guān)系。還請?zhí)緦捤埬彻芙滩涣?，污了御史臺的清名?！?/br>
    陳太初一看這位張大人跪下了，殺人不過頭點地，他也不想已經(jīng)樹大招風(fēng)的父親再無謂樹敵，便站起來朝陳青行禮：“爹爹，我看這事就算了，兒子也只是不要緊的皮外傷而已，想來張大人心中有數(shù)，還是由他自己處置吧。”

    陳青抬了抬手：“張大人不必如此，你我同僚，何必行此大禮。我家二郎既然說了這話，陳某今日就算了。他日再犯，恐怕不會這么好說話?！?/br>
    張子厚行了大禮謝過：“多謝衙內(nèi)寬容，多謝太尉仁厚，子厚先行告辭。”他又轉(zhuǎn)向陳太初：“這次事情牽涉頗深，張某還想請衙內(nèi)借一步說話?！?/br>
    陳太初笑著朝父親行了禮：“爹爹，那兒子就送送張大人?！?/br>
    那兩個漢子又砰砰對著廳中磕了幾個響頭，高聲喊道：“多謝太尉不殺之恩！”

    陳太初和張子厚出了正廳。張子厚一把攜了他的手往外走去，淺笑道：“衙內(nèi)心慈，張某感恩在心?！?/br>
    第一次見到張子厚，雖然此人面容俊美，陳太初卻有種不舒服的感覺，現(xiàn)在被他攜了手更加不自在。張子厚卻輕聲道：“那日和衙內(nèi)在一起的，除了蘇大郎，你的表親孟二郎兄妹，還有一位智計過人下手狠絕的，當(dāng)是承安郡王吧?！?/br>
    陳太初心猛地一個漏跳，腦中立刻轉(zhuǎn)了好幾個念頭，甚至惡念叢生。

    張子厚卻依舊笑瞇瞇：“郡王的身手竟然也如此了得，倒叫張某十分吃驚，難怪能一拳就將魯王的臉打成了醬菜鋪子。殿院彈劾他的折子一早已經(jīng)擬好了?！?/br>
    他停了腳，轉(zhuǎn)過來笑著說：“張某將折子壓了下來。這兄弟之間打打鬧鬧也是常見的事，上牙還難免磕著下嘴唇呢，何必套上失儀無禮之類的大道理上頭。衙內(nèi)你說是不是這個理？”

    陳太初抽回手，若無其事地道：“張大人恐怕誤會了，那也只是我孟家的表弟而已。聽說郡王那日吃了官家十板子，該歇著才是，怎會出宮玩耍。”

    張子厚一拱手：“衙內(nèi)說的有理，不管如何，多謝太尉和衙內(nèi)仁心寬厚，饒了我家部曲的賤命。張某有一言相贈：還請郡王越荒唐越好。衙內(nèi)請留步，張某告辭了。”

    陳太初默然，依舊將他送至角門外。

    那個用刀傷了陳太初的漢子，忽然走上前來，朝陳太初一抱拳：“衙內(nèi)，小的有眼不識泰山，使家主受辱，必當(dāng)給衙內(nèi)一個交代。”話音一落，他轉(zhuǎn)身疾奔，到了大門口的兩尊石獅子處，奮然舉起右臂，往上一砸，隨即那手臂軟軟掉了下來。幾個過路人都嚇得叫了起來。這人卻已經(jīng)面不改色，左手扶著右臂，回到張子厚身后，垂首侍立。另一個大漢似乎沒看見一樣，毫無動靜。

    陳太初一驚，張口欲言，卻見張子厚悠然上前，取出一方素帕，將那石獅子擦了幾下，掉過頭來笑著說：“家奴無狀，險些污了太尉家的石獅子。還請衙內(nèi)莫要見怪。這算是家奴給衙內(nèi)的一個交代?！?/br>
    張子厚穩(wěn)步踱回陳太初面前，見這少年光華內(nèi)蘊，笑了笑說：“雖則太尉和衙內(nèi)放過了他，只是他做錯了事，自己不肯放過自己?！彼D(zhuǎn)眼看了看暮色漸沉的長街和繞道而行的路人，嘆了一句：“有些人，做錯了事，自己會輕易放過自己。那張某倒不肯放過他了。告辭！”

    作者有話要說：

    注：

    金明池：位于汴京西邊，是皇家園林，每年三月初一到四月初五開放，是北宋最大的游園會。

    捶丸、小會、籌牌，都見29章作者有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