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上行人手中都提著社糕社酒。那酒家食店，也紛紛擺出了各色社飯，有豬羊rou切片的，有妳房鋪陳的，有肚肺或鴨餅切片的，蓋在飯上，那些家中懶得親自做的婦人們，買了現(xiàn)成的社飯，請客備用。各大寺廟庵堂還有素食的社飯，茹素信佛的人家覺著這是開了光的，紛紛排隊(duì)去買。富貴人家更是早早地訂下了京中各色傀儡戲、影戲、雜劇和南戲班子，等著秋收這天招待外甥們上門。

    孟府里也忙得不行。宗族里眾多長輩家中，都要送上社飯、社糕和社酒。七月里納民進(jìn)來的民眾們雖然走得七七八八，還剩下的七八戶人家，也要備齊這些時(shí)令物。

    按習(xí)俗秋社日里，婦女都要?dú)w寧外家，杜府、呂府都按往年的習(xí)慣早早地送了請歸的帖子。杜氏和呂氏都要帶著小郎君們小娘子們?nèi)ネ饧野輹粦?yīng)時(shí)令物和禮品也都不能少。

    程大官人八月頭上就送了帖子上門，讓程氏帶著兒女去舅舅家玩耍。程氏硬著頭皮回稟了翠微堂。

    梁老夫人笑了：“你怕什么，只管去就是，孩子們哪有不進(jìn)舅家門的道理？這大趙幾百年，哪有強(qiáng)娶強(qiáng)聘的道理？你不點(diǎn)頭，怎么，你哥哥還能把咱們家的女孩兒留在程家了？”

    程氏猶豫著，她心頭壓的事又說不出口。偏偏呂氏笑著問：“難不成如今三弟妹也是官夫人了，就不愿認(rèn)娘家了？”

    程氏胸悶得很，只能回木樨院準(zhǔn)備去了。

    黃昏時(shí)分，木樨院的花園里，金桂銀桂丹桂各色十多個(gè)品種開得正盛，整個(gè)孟府帶著隔壁第一甜水巷都聞著甜香甜香的。六娘和九娘帶著玉簪和幾個(gè)侍女正在打桂花，在樹底下鋪了白紗，用那竹竿輕輕敲在花枝上，金風(fēng)叢桂香滿袖，不多時(shí)，白紗上頭就薄薄一層桂花鋪滿了。

    林姨娘已經(jīng)能說話了，臉上的傷疤結(jié)了紫黑色的痂，她站在廡廊下，沒戴小帷帽，手中捧著一個(gè)汝窯天青水仙盆，里面已經(jīng)裝了半盆碎金，眼巴巴地看著九娘。

    寶相嘆了口氣：“姨娘，讓奴拿吧，您好省些力氣?！?/br>
    林姨娘搖搖頭，自己拿著心里多踏實(shí)，也讓九娘子看看自己也是賣了力氣的。今夜才好讓她再給自己做那個(gè)醪糟桂花浮丸子。一想到九娘每年做的這個(gè)甜湯，林姨娘不由自主地開始口水嗒滴。

    寶相慢慢轉(zhuǎn)開眼，默默嘆了口氣：“姨娘是想吃浮丸子了吧？”

    林姨娘眨巴眨巴了幾下大眼，牽了牽嘴角。九娘子總說什么“近豬者吃”，靠近豬當(dāng)然只會想吃，這靠近桂花當(dāng)然想著吃桂花浮丸子了。

    四娘靠在西暖閣正房的窗口，透過隱約的花樹，默默看著池塘那邊園子里的熱鬧情形。往年秋收前后，她們總跟著九娘打金桂，一起細(xì)細(xì)挑揀，用心清洗，親手用干紗布吸干水分，攤晾在聽香閣里。那幾十個(gè)小壇子里，一層白糖一層桂花一層白糖一層桂花細(xì)細(xì)鋪滿，最后澆上nongnong的蜂蜜。為了讓十一郎搗擷芳園的蜂巢，九娘還給他做了一件罩到手的怪帷帽。她們在擷芳園山坡上的涼亭里看著十一郎哇哇亂叫，笑得不行。還有七娘總是鋪一層忍不住挖一口吃，引得她們笑著追著撕她的嘴。

    那幾十壇桂花蜜，女學(xué)的館長也贊好，宗族的族長也贊好，就連蘇昉兄妹、陳太初，宮里趙栩兄妹年年也都會得上幾壇子。人人都贊她們四姐妹心靈手巧?？蛇@些，其實(shí)都是九娘帶著她們做的。往年，她一想到陳太初吃的桂花蜜也有她親手做的，就說不出的甜在心頭。

    四娘捂住嘴，眼淚止也止不住。她不明白，事情怎么就一步步變成了這樣。這些日子，九娘的話像詛咒一樣，時(shí)時(shí)出現(xiàn)在她耳邊。她只要一停下來，似乎就聽見那刀劍一般的言辭，割得她生疼。她想到了千句萬句反駁的話，可當(dāng)時(shí)竟然一句也說不出口。她不是亂家之女，她不是存心使壞，可似乎連她自己都不敢深想下去。

    她想回到從前，回到她們身邊，一起打桂花，做桂花蜜。她們會挖出以前做的桂花蜜和醪糟，一起在木樨院的小廚房里做醪糟桂花浮丸子送給各房。這也是九娘教她們的，說是從明州傳來的做法。七娘每次都把糯米粉弄得滿臉滿頭，九娘也會調(diào)皮地把那豬油和霜糖拌的黑芝麻糊抹在唇邊充胡子。以前她總是嫌棄地躲開，冷言冷語地嘲諷九娘。可她現(xiàn)在想回到以前了。她不會再那樣了，她也愿意做白娘子，哪怕弄得一頭一臉的白糯米粉，也愿意抹黑胡子了，每次婆婆見到都會笑得不行。

    前幾年的木樨院，她喜歡的，她其實(shí)真的喜歡，可是她再也回不去了。她現(xiàn)在連個(gè)說話的人都沒有，其實(shí)從來都沒有能和她說話的人。

    西暖閣的侍女們都避到了廡廊下，這些天，四娘子哭了歇，歇了哭，日也哭夜也哭。眾人也都習(xí)慣了，取雞蛋的取雞蛋，取冰銀匙的取冰銀匙，打水的打水。木樨院今年風(fēng)水不好，府里的人都知道，這七月里，被禁足了三個(gè)，連家廟老供奉錢婆婆都被請到了木樨院，肯定是為了壓邪的。

    ***

    七娘一聽說要去程家，就想上前抱著程氏鬧騰，被錢婆婆瞇著眼看了一看，嚇得趕緊站好了。

    不過短短十來天，七娘嘗夠了錢婆婆的厲害。每日里要讀的書要寫的字要背的規(guī)矩，壓得她喘不過氣來。比起女學(xué)里的尚儀娘子，錢婆婆是戒尺不離手，規(guī)矩不離口。如今的木樨院，白日里總是靜悄悄的?，F(xiàn)在明知道九娘六娘在后院花園里打金桂，可是她也不敢去找她們。

    夜里，九娘和六娘在木樨園小廚房里，帶著玉簪幾個(gè)，做了近百個(gè)黑芝麻餡的浮丸子。小廚房的燒火娘子在大鍋里煮熟了，用竹笊籬撈出來，放入一碗碗醪糟里。

    六娘看著一個(gè)大碗中泡著的紅色小果子，往年沒見到過，問九娘：“這是枸杞？”

    九娘正讓玉簪幫她理一理襻膊，聞言笑道：“是表叔母前幾日送來的甘州枸杞。前兩年她放在醪糟里配著吃，大夫說枸杞能養(yǎng)肝滋腎潤肺，配著活血祛瘀潤膚的醪糟，特別好。今年我也試試這么搭配著吃。”

    六娘看著她往小碗里撒幾粒朱紅枸杞，再配上金色桂花蜜，笑道：“這白的白，紅的紅，金的金，格外喜氣好看。再咬一口軟糯糯甜滋滋香噴噴的浮丸子，呀，我都忍不住要流口水了！先給你姨娘送吧？她肯定眼巴巴地等得芙蓉花都要謝了吧？”

    正巧寶相拎著食籃進(jìn)了廚房：“九娘子！姨娘等不及了，讓奴自己來取呢?！?/br>
    廚房里的眾人都大笑起來。六娘笑得倒在九娘身上，見眉不見眼。廚房里的掌事娘子趕忙安排把各房的食籃都一一送了出去。

    九娘將六娘送出木樨院，回轉(zhuǎn)東小院時(shí)，看見四娘和七娘在東廡廊下垂首站著，身前一個(gè)矮矮的老婆婆正在說些什么。

    慈姑輕聲道：“那是家廟的供奉錢婆婆。”

    九娘肯定四年前自己被罰跪的時(shí)候沒見過這位老供奉，只是聽說過她的大名。她剛要問，慈姑已推開東小院的門，輕聲道：“錢婆婆以前是曹太后殿內(nèi)的尚宮娘子，當(dāng)年高太后和老夫人都是由錢婆婆負(fù)責(zé)教導(dǎo)的。她是和老夫人一起出宮的，后來老夫人請她來家廟做供奉，如今該有七十歲了?！?/br>
    九娘腳下一滯，她前世的札記里，那位掖庭里的老宮人說起過，高太后怒打郭貴妃時(shí)，就是因?yàn)橛羞@位錢尚宮同在，福寧殿里竟然無人敢攔阻！

    慈姑輕輕關(guān)上東小院的門，扶住九娘：“錢婆婆的父親和祖父，以前都是司天監(jiān)的監(jiān)事，可惜到了她這一輩，只有她一個(gè)嫡女，不能進(jìn)司天監(jiān)，才入了宮的。”

    九娘暗暗嘆了口氣，恐怕又是一位和郭貴妃相關(guān)的舊人。婆婆將她請出家廟，請到木樨院壓陣，恐怕不只是為了教導(dǎo)四娘和七娘。

    外間圓桌邊，林姨娘看著自己面前空空的小碗，眼巴巴地看著食籃里另外兩碗，還蓋著碗蓋。她咽了咽口水，看了看漏刻，問里間的寶相：“寶相，都快亥時(shí)了，十一郎不會過來了吧？”

    正在鋪床的寶相吸了口氣，大聲道：“十一郎早間特地交待了千萬千萬要留著他的那碗浮丸子，說那是他的是他的是他的！說了三遍呢！”

    九娘進(jìn)門笑道：“姨娘你可不能再吃了，前夜的藕餅?zāi)愣喑粤巳齻€(gè)，難受了一夜呢。這糯米浮丸子看著小，可會脹開來的?！?/br>
    林姨娘從來沒覺得自己受傷原來是件大好事，這十幾天里，九娘子變著法子做了許多好吃的，她一吃就忘記自己臉上有傷了。

    九娘自己一碗吃了幾口，實(shí)在看不得林姨娘那小眼神，分了一些到她碗里：“就這些了！不能再多了。”

    門口就傳來十一郎的聲音：“姨娘！我看你不像是九姐的姨娘，九姐倒像是你的娘！我的那碗你沒動吧？！”

    慈姑和玉簪都笑了起來，如今的十一郎，說一句就能讓人笑半天，聽著還真有理。

    三人圍著圓桌吃丸子，十一郎就說起秋收要去程家的事：“九郎十郎都高興得很，他們已經(jīng)去過了。說舅舅在報(bào)慈寺街買的大宅子極好，還請了戲班子。聽說程家的表哥要求娶七姐呢。”

    林姨娘嚇了一跳：“不是說要求娶四娘子嗎？”

    十一郎搖搖大腦袋，滿臉不屑：“程之才不是好東西，誰嫁誰倒霉?！辈贿^無論四姐還是七姐，誰嫁誰活該。這話他沒敢說，怕挨九姐拍腦袋。

    林姨娘點(diǎn)點(diǎn)頭：“你剛進(jìn)族學(xué)的時(shí)候，就是他帶著九郎十郎欺負(fù)你吧？你每天才帶十文錢，他們也要搶！你九姐縫的書袋他們也要踩！都是壞東西！”

    十一郎啊嗚一口吞下一個(gè)浮丸子：“要我說啊，九姐你早就該動手收拾四姐和七姐了，你以前幫我打九郎十郎的時(shí)候那個(gè)爽利！啊——”

    九娘拍了十一郎一巴掌，看著目瞪口呆的林姨娘笑嘻嘻：“他發(fā)瘋說胡話呢，姨娘你什么都沒聽見?！?/br>
    林姨娘嘴唇翕了翕，低頭刮了刮空碗：“老夫人最厭惡動手打人了——”又抬起頭來輕聲叮囑姐弟兩個(gè)：“你們要是打了人被告到老夫人那里去，千萬別承認(rèn)！還有啊，擰這兒最疼還看不出！”她伸出手在十一郎胳膊內(nèi)側(cè)的軟rou上一擰：“諾，記得就是這里！”

    十一郎哀嚎起來：“姨娘！你真擰啊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