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7節(jié)
齊國公府四扇黑漆大門敞開, 二十多個陳家部曲個個面露怒色, 好幾人手中弓已上弦, 樸刀已出鞘。三個身穿皂衫的粗漢紗帽歪斜, 面上已吃過兩拳, 被押在門檻邊上。朱紅牌匾橫墜在六級如意踏跺上頭, 敕造齊國公府金字在燈火下清晰可見, 牌匾上好些拳頭大的洞, 邊上裂紋縱橫。 另有二十幾個大漢, 歪歪斜斜在臺階下,應(yīng)是喝了酒,舌頭有些大, 吵嚷起來聲震街巷。 “賣國賊!快放了俺兄弟幾個!別人怕你陳青, 俺費老八可不怕你陳青!你可記得俺?”一個袒胸露乳的大漢一見陳青大步跨了出來,高聲大叫起來。 “對!陳青——把你兒子交出來!”幾個喝得醉醺醺的壯漢七嘴八舌高聲附和著:“你這廝當(dāng)年在城西就橫行霸道!看兩眼你妹子是看得起你,就將俺們打個頭破血流!老天沒眼,還給你混成太尉,如今是報應(yīng)——!呸!” “賣國賊人人得而誅之!——” 陳青冷笑了兩聲, 這為首的正是當(dāng)年被他打殘的費老九的親哥哥,倒也算冤有頭債有主, 幾十年沒敢在城西露過臉, 今日竟敢犯到家門口來。他揮手讓部曲們停住, 自己大步下了臺階。那些大漢見他不怒自威,好不容易趁著酒意壯起來的狗膽不知道去哪里了,嚇得連連往后退。費老八喊了聲:“雙拳難敵四手!你們怕什么?!啊——” 卻是面上啪啪啪啪吃了四記耳光, 打得他頭暈?zāi)X脹,自己的拳頭還沒找到,已經(jīng)趴在石板路上,背上被陳青一腳踩住。 “打人啦——打人了——陳青仗勢欺人!賣國賊還敢打人——!”幾十個漢子蹬蹬又退了好幾步,扯開嗓子大喊起來,卻沒一個人敢上前的。 不遠(yuǎn)處鄰里有些人家的門咣啷咣啷開了,一些街坊提著燈籠,舉了大掃帚和門閂沖了出來,直接朝這些潑皮身上招呼:“哪里來的賊殺才!打的就是你們這些狗東西!” “用得著齊國公動手!是咱們動的手,你們看清楚些!”那竹枝大掃帚從臉上忽喇喇掃過去,那挨打之人狼哭鬼嚎起來:“直娘賊,你們不知道陳元初那狗賊降了西夏?陳家叛國——”面上又挨了好幾口唾沫。一個老伯劈頭蓋臉地用門閂砸在他背上身上:“殺千刀的!豬狗不如!還不下地獄拔舌頭!敢說陳家叛國?放你娘的屁!你個王八蛋自小偷雞摸狗,打的就是你個腌臢無賴貨!” 陳青看著這些街坊鄰里,老的已經(jīng)五六十多歲,有好幾位可算是看著自己兄妹長大的,只是他性子冷清,從來都不茍言笑,更不和鄰里來往。年輕的十七八歲,還有十二三歲的少年,大多面生,素日遠(yuǎn)遠(yuǎn)見了他,也都只是恭恭敬敬避讓行禮。如今這些人卻沖出來維護(hù)他陳青,維護(hù)他的兒子,維護(hù)他陳家。想起妻子所說那夜被步軍司軍士押去皇宮,也是這些他冷淡相待的鄰里街坊們一力維護(hù),陳青低下頭,胸口熱血翻滾,仍然面無表情,腳下又加了三分力。費老八啊呀慘叫一聲,覺得自己肋骨恐怕是斷了。 這些鬧事的無賴們平白挨了一頓慘揍,毫無還手之力。有幾個懷里揣著備好的匕首,竟不敢掏出來生事。又見巷口有鑼鼓聲大作,開封府的衙役們舉著火把跑了過來。 “何人膽敢在開封府聚眾鬧事——!” 衙役們將這些鬧事的無賴們鎖上鐵鏈,把群情洶涌的鄰里百姓慢慢勸平息下來,這要是激起民變,是大禍。轉(zhuǎn)而才對陳青行禮賠罪,留下七八個衙役在附近巡邏,收隊回衙。 街坊鄰里們這才互相問好,又看向如高山巍峨一般立于陳府門口的男子。有位老伯揚聲道:“郎君莫要擔(dān)心,俺老漢信你家大郎!” “對!我們都信元初——!”眾人紛紛嚷了起來。 話音正落,一個少年喊了起來:“讓魏娘子好好養(yǎng)胎!”引得人群爆出一陣大笑。 陳青默然無語,抬手團(tuán)團(tuán)作揖:“多謝?!辈辉俣嗾Z,轉(zhuǎn)身走到臺階上,一彎腰,單手輕松拎起那塊大牌匾,幾步跨進(jìn)大門。 黑漆大門緩緩緊閉上。鄰里們笑著各自散去了。 *** 又過了兩天,通緝高似的皇榜貼滿了京中各處。市井里謠言更甚,朝廷各部也無聲音。陸陸續(xù)續(xù)有從京兆府來京的商旅,諱莫如深地說些秦州東關(guān)城大戰(zhàn),西夏鐵鷂子血洗秦州五城的事。那甕城城門從內(nèi)而開,梁太后為陳元初披上披風(fēng)的事,漸漸都被傳得有鼻子有眼的。這信以為真的人遇上那不信陳家叛國的,一言不合就動手,開封府府衙門口一日要進(jìn)出百來號人,個個面上掛彩。 不少身穿圓領(lǐng)大袖白苧襕衫的太學(xué)生們聚集在太學(xué)門口,商議著如何要求朝廷公布秦州失守真相。又有許多國子監(jiān)的學(xué)生們跑去湊熱鬧。因為這些士子大多是京官子弟,過往的士庶百姓看著聽著心中不免更加疑惑。 這幾百個士子從城南太學(xué)出發(fā),直奔南門大街,浩浩蕩蕩,一路引來許多人跟隨,到了都進(jìn)奏院門口,剛開始鬧,就被禁軍叉下臺階,好些人在推搡中受了些輕傷,就有人振臂高呼著:“殿前兵馬雖驍雄,縱暴略與西夏同!聞道殺人秦嶺下,jian細(xì)原在官軍中!” 頓時眾士子跟著呼喊起來,嚷著官官相護(hù)罔顧民意之類的話,又返身去和禁軍撕扯。禁軍們也不敢對他們動武,只能推來擋去?;靵y之中,不遠(yuǎn)處傳來擊鑼的聲音。 “曾參殺人!曾參殺人!曾參殺人——!!” “三人成虎!三人成虎!三人成虎——??!” 眾士子都一愣,都進(jìn)奏院前圍著看熱鬧的百姓也好奇地看向那鑼響之處。卻見一群幾十個七八歲的孩童,在一個濃眉大眼的少年帶領(lǐng)下,敲著鑼喊,從東邊一路吆喝這兩句話而來。 他們來到都進(jìn)奏院亂糟糟的門口,那少年手中銅鑼一陣急敲,待四周安靜下來,手一揮。 幾十個孩童就齊聲高唱起來:“元初斬殺夏乾帝,怎會開城又投敵?鐵血丹心好兒郎,眾口鑠金為哪樁?” 這段反復(fù)唱了三遍,眾孩童又高喊起來:“西夏梁氏反間計,毀我大趙棟梁材,三尺小童尚明白,可笑你等看不穿!” 圍觀百姓紛紛議論起來,點頭稱是,指責(zé)那般士子們是非不分。 一眾孩童不等太學(xué)生和國子監(jiān)的學(xué)生們反駁,一路敲著鑼往西邊開封府和御史臺喊著唱著去了。 章叔寶黃昏時分帶著孩子們回到慈幼局,里頭早已經(jīng)點上了燈火。一路暗中護(hù)衛(wèi)他們的趙栩?qū)傧虏潘闪丝跉?。?dāng)頭的正是靜華寺那夜護(hù)送九娘回京之人,他和章叔寶說了幾句話,進(jìn)屋拜見九娘。 正屋里,九娘和蘇昉埋首寫著什么,旁邊已經(jīng)堆了厚厚兩沓三尺方斗大小的宣紙,一旁羅漢榻上攤滿了等墨干的宣紙,上頭有畫有字。 “九娘子,孩子們都安然無恙地回來了,城西確實遇到好幾起潑皮無賴要尋他們麻煩,幸好開封府也派了衙役跟著,屬下們并未出手。沒有見到阮玉郎的手下?!彼ЧЬ淳吹胤A報著。 章叔寶聲音都啞了:“jiejie你真是了不起!這法子管用!我看很多人都聽進(jìn)去了。巷子里也有孩子跟著我們邊走邊唱呢。我們好些人嗓子都啞了,沒事,明天還去唱!” 九娘微笑著說:“玉簪和曹大娘她們準(zhǔn)備了調(diào)理嗓子的藥湯,你們都趕緊去喝一些,明日不用傳唱,只要把這些畫紙都發(fā)到各大瓦舍勾欄和夜市去就好?!?/br> 章叔寶見她從容淡定胸有成竹地模樣,用力點了點頭,信心大增地去了。 九娘謝過那位護(hù)衛(wèi),將一封信交給他,讓他帶給趙栩:“還請六哥明日繼續(xù)讓開封府衙役們跟著孩子們。” 蘇昉看那人接信離去,微微松了口氣,想了想又道:“阮玉郎明日會再出什么花招?今日孩子們一攪和,他必然不會坐視不管?!?/br> 九娘面上的笑容驟然不見,她看了看天色,嘆道:“論機變,我等遠(yuǎn)不如他。只盼著汴京百姓能不失是非善惡之心?!?/br> 他們不只是在和阮玉郎斗,還在和時間斗,和人心斗。日子拖得越久,越是不利。趙栩這幾日天天盯著都進(jìn)奏院和樞密院,朱相卻總以等西軍回音為由不肯先發(fā)邸報澄清陳元初一事。 蘇昉每每回憶自從靜華寺之殤開始的一步一步,甚至從阮玉郎三年前的假死遁走,他們這許多人,放佛都被一張大網(wǎng)粘住,縱有掙扎,卻依然還在網(wǎng)中,不知道怎么才能徹底掙脫。每次他們竭盡全力反擊,甚至離他咫尺之近,卻依然被他脫身。雙方縱然皆有死傷,可阮玉郎依然牢牢掌控著天下局勢。 一想到阮玉郎不知在何處,悠哉悠哉地看著他們幾家人幾代人被他玩弄于股掌之上,想到皇帝太后、宰相親王、將士和萬民,無人能逃脫出他布下的天羅地網(wǎng)。蘇昉總有種不寒而栗的感覺。他嘆了口氣,看向面前趙栩繪的原畫,三幅圖栩栩如生,又不過于復(fù)雜難描。他們手里的都是翰林畫院的畫師所繪,他和九娘只要將那童謠添上去就成。 蘇昉取過小銀剪,剪了一小截燭芯,將蠟燭湊近了九娘,提起筆又問道:“阿妧,我娘親的在天之靈當(dāng)真已經(jīng)很久沒有出現(xiàn)了?” 九娘手中筆不停,頭也未抬,默默點了點頭。 “是從靜華寺那夜后,她就再沒同你說過話了?”蘇昉聲音驟然暗啞下來,是因為阿昕去了,娘親太過傷心?抑或娘親幫阿昕去尋屬于阿昕的通靈之人了?九娘說她不知道不敢妄自猜測,他總覺得似乎有什么事,九娘隱瞞了他。 九娘寫完一張,起身將畫紙放到羅漢榻上晾著。她總覺得張子厚怪怪的,放走趙元永時也沒想到那許多跟著他們的高手,不但沒有抓到阮玉郎,反而又被高似傷了那許多人。她對阮玉郎不敢有一絲懈怠,總擔(dān)心阮婆婆和趙元永會讓阮玉郎察覺到什么。 恩也好,仇也罷,前世事已了,王玞再無牽掛。她孟妧和阮玉郎,今生只有仇。她不能讓阿昉再以為王玞在天之靈還在,不能讓阿昉總來找她,不能讓阿昉知道太多參與太多。她已經(jīng)連累了阿昕,她不能再置阿昉于險地,她承受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