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子厚怔怔地看著她，忽地頹然道：“你不是阿玞。”她容顏艷麗，年方十四，眉眼間全無阿玞的清麗英氣。

    她是她，我是我。阿玞定是生氣了，才入他夢來。

    九娘點(diǎn)了點(diǎn)頭：“我是阿妧。理少隨六哥喚我阿妧就好?！?/br>
    張子厚霍地站起身來，深深吸了幾口氣，暑氣中帶著花葉清香。他膝上的詔書落在地上。她明明是阿玞，卻又不是阿玞。

    九娘撿了起來，立于樹下輕聲念道：“門下，咨爾吳王，匡濟(jì)艱難，功均造物。表里清夷，遐邇寧謐……今便遜于別宮，歸帝位于吳王棣，推圣與能，眇符前軌。主者宣布天下，以時(shí)施行?！?/br>
    張子厚轉(zhuǎn)頭望著身邊的少女，云一緺，玉一梭，淡淡衫兒薄薄羅，聲音柔美，神情恬淡。

    阿玞的聲音脆爽，笑起來旁若無人。她的神情總是如火如荼濃烈如川中山水。張子厚伸手扶住芙蓉樹，全身脫力，夏風(fēng)明明是熱的，拂過他身上，卻肌膚顫栗起來，中衣何時(shí)濕透的，他一無所知。

    “這是我婆婆給你的么？”九娘側(cè)頭問道。

    她這側(cè)頭時(shí)的模樣，明明又是阿玞。

    “不錯(cuò)，梁老夫人是個(gè)明白人。孟存這翰林學(xué)士知制誥擬詔擬得真不錯(cuò)?！睆堊雍衩銖?qiáng)定了定神，接過詔書，彎腰把詔書浸入池水中，看著墨跡朱砂漸漸模糊，似乎心事也模糊起來。是他弄錯(cuò)了，還是阿玞誤會(huì)了他？良久，他才把濕透了的詔書拎了出來，隨手?jǐn)R在石頭上。

    看著這個(gè)，張子厚從懷中取出一張遍地銷金龍五色羅紙，遞給九娘：“這是老夫人交給我的另一份太皇太后手書，應(yīng)該是吳王即位后要頒給二府的。你看看。”

    “皇帝年長，中宮未建，歷選諸臣之家，以故安定侯、贈(zèng)太尉孟元孫女為皇后?！本拍镆惑@：“太皇太后是要將我六姐嫁給吳王？”

    張子厚心神漸定，點(diǎn)頭道：“正是，太皇太后打得一手好算盤，立你六姐為皇后，孟伯易成了外戚，殿前司是不能待了，整個(gè)孟家也不得不站到吳王那邊，和孟家關(guān)聯(lián)的蘇家、陳家更是尷尬。以太皇太后的手段，吳王登基后應(yīng)該會(huì)立即起復(fù)蘇瞻為相。如此一來，燕王殿下孤掌難鳴，又因高似陳太妃一事，即便性命保得住，此生也要被監(jiān)禁在宗正寺里?！?/br>
    九娘不寒而栗，所幸高似懸崖勒馬未曾釀成大禍，她手下用力，這手書所用羅紙竟撕不破。

    張子厚眸色暗沉，伸手接了過去，收入自己懷里：“你所說的太皇太后可用之人都有哪些？”

    九娘將自己整理的資料遞給張子厚：“高似既已投案，表叔也已出征，田洗和趙檀案定論后，理應(yīng)沒了阻礙。六哥即便腿傷未愈，能否盡快即位？賀敏審吳王案，只怕夜長夢多。”

    張子厚點(diǎn)頭道：“今早二府和各部已在集議此事，我出宮時(shí)殿下剛到都堂，若有什么進(jìn)展，我回宮后盡快給你消息?！彼朔种械募?，猶豫了片刻，突然問道：“你，一直習(xí)的是王右軍行書？”

    九娘倏地一僵，竟有些反應(yīng)不過來，只輕輕點(diǎn)了點(diǎn)頭。斑駁陸離的日光在張子厚眼底匯集成無邊深情，有喜有悲有所盼還有絕望與痛楚。

    張子厚從她眸中看到自己的神情，忽覺自己狼狽不堪，退開了幾步。那一句“阿玞，是你么？”無論如何都問不出口。

    “張理少——”九娘上前兩步，柔聲道：“榮國夫人得理少一腔深情，若泉下有知，當(dāng)無憾也?？v然陰陽相隔，阿妧也替她深覺幸運(yùn)?！?/br>
    “幸運(yùn)？”張子厚喃喃道。他只怕打擾她令她不便，更怕自己的心思為她不恥，她會(huì)覺得幸運(yùn)？

    “天下女子，莫不盼得一心心相印之人白頭到老。奈何世事不由人，鮮有如愿者。”九娘看著他，走到他跟前，看入他眼底：“理少你和她陰差陽錯(cuò)，有緣無份。她一顆真心錯(cuò)付了別人。若她知曉喚魚池名字是你所取，若知曉有人這般惦記她愛護(hù)她，事事以她為先，定然以心換心，至死不負(fù)?！?/br>
    “以心換心，至死不負(fù)？”張子厚盯著九娘的小臉，輕輕重復(fù)了一句。

    九娘坦然道：“理少可知，身為女子者，總以父母之命為先，家族宗祠為念，我們自己的心意，總是放在最后頭。阿妧也曾畏懼世俗禮法，幾次三番傷過六哥的心，他卻不退不讓，以真心待我，甚至不惜前程和性命。我如今明白了自己的心，便也會(huì)至死不負(fù)他。”

    張子厚默然了半晌，看向芙蓉池：“你和殿下——”

    她不只是阿玞，她不再是阿玞，她不是阿玞。

    她是她，我是我。

    烈日下池水中的倒影，恍然映出王玞英氣勃發(fā)灑脫無羈的笑容。

    “張理少——”惜蘭的聲音在后頭響了起來。

    張子厚猛然驚醒，回轉(zhuǎn)過身：“何事？”

    “契丹上京失守，女真立國稱帝的信剛剛送到宮中，殿下請理少速速入宮?！毕m垂首稟報(bào)道。

    張子厚和九娘對(duì)視一眼，高似該如何處置越發(fā)棘手了。想到阮玉郎拿捏時(shí)機(jī)之準(zhǔn)，兩人更凜然心驚。

    目送張子厚匆匆離去，九娘喟嘆一聲，無力地在池邊坐下，她渾身疼痛，一刻不敢松乏，不知張子厚可明白了她的意思。眼見池水微瀾，想起越國公主耶律奧野，如今怕是面臨國破家亡，不知她是生是死，再想到陳太初陳元初……九娘抬起頭，看向明晃晃的烈日。

    “九娘子，日頭太曬了，回去吧，惜蘭說你身上還有傷，該好生休養(yǎng)才是。慈姑備好了熱水——”玉簪等了片刻，見她頸后如玉肌膚微微發(fā)紅，忍不住輕聲道。卻見九娘伸手撿起一片薄薄石片，站了起來，側(cè)轉(zhuǎn)身，微微下蹲。

    薄薄的石片在水面上輕快飛躍，噗噗噗連點(diǎn)了十多下，悄然沒入水中。半池的綠樹粉墻暈上開來，水面上十幾個(gè)小小漩渦排列得很整齊。

    “我厲害嗎？”小娘子轉(zhuǎn)過身來，裙裾飛揚(yáng)，臉上帶著笑。

    惜蘭和玉簪心頭一松，都點(diǎn)頭道：“厲害的。”

    九娘笑著大步往垂花門走去，朝不遠(yuǎn)處涼亭里的杜氏揮了揮手：“不是厲害，是厲害極了。快些，我還要一大碗冰糖綠豆冰雪涼水在浴桶里頭吃?！?/br>
    玉簪急忙小跑著跟了上去：“才五月里，老夫人可不讓小娘子吃冰鎮(zhèn)的——”

    “惜蘭，記得給我多放些冰沙，取一些蜂蜜澆在上頭，再給姨娘和十一郎也各送一碗，還有娘親和七姐，還有二嬸，還有大伯娘，還有二嫂和大郎，還有婆婆，全家都要，都要多多的冰沙多多的蜂蜜?！本拍锎嗦暥谥_下越來越快。

    被那水上漂打散的浮影，又慢慢凝成了一副畫，近百年來一直如此靜謐，往后亦然。

    作者有話要說：　　注：

    1、夏條綠已密，朱萼綴明鮮。炎炎日正午，灼灼火俱燃。出自唐朝詩人韋應(yīng)物的《夏花明》

    2、綠樹陰濃夏日長那句化自唐代詩人高駢的《山亭夏日》。

    3、云一緺，玉一梭，淡淡衫兒薄薄羅。出自李煜《長相思》。

    4、“皇帝年長，中宮未建，歷選諸臣之家，以故安定侯、贈(zèng)太尉孟元孫女為皇后。”出自《宋史》，哲宗孟皇后被立后時(shí)的太皇太后手書。

    ——啰嗦人啰嗦——

    多謝書友58君，這章因你提起了平行番外得靈感，存稿的敘述方式進(jìn)行了大修，內(nèi)容未變，虐度感覺是減了。

    九娘在情感上從晦澀到明朗，從黏糊到干脆，算是前世今生都已了斷。自覺得情愛的開竅，真和年齡閱歷都無關(guān)，關(guān)鍵還是要遇到哪個(gè)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