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7節(jié)
趙栩吁出了一口氣:“我正盼著他前來伏擊。”他雙目中似燃起兩團(tuán)火,瞬間又凝成了冰。 “此行我會暗中帶上高似?!壁w栩淡然道。 “什么?”連定王都忍不住驚呼出聲,猛地站了起來。 張子厚卻立刻面露喜色:“殿下高明。是否假裝為了避免引起朝中和民間非議,暗中送高似回女真,再議結(jié)盟之事?以此迷惑女真,上策也。” “兵不厭詐。”蘇瞻略思忖也明白了趙栩的用意:“殿下此行的安危也可保。”高似能在雪香閣不惜棄械歸案,絕不會傷害趙栩。 趙栩深深看著蘇瞻:“和重,我仔細(xì)看了你中進(jìn)士時所寫的策論。不知道時隔二十年,和重可還有雄心壯志一改我大趙官場的沉疴宿疾?” 蘇瞻一怔,深深地看著趙栩如雕刻般完美無瑕的容顏,一撩下擺,雙膝跪地:“臣蘇和重癡心不改妄念未消!”他心中太過激動,竟說不出其他話來。 “殿下——”張子厚也激動萬分。那份策論他記得十分清楚,句句言中他心。當(dāng)年他和蘇瞻胸懷壯志,志同道合,想拼盡全力改變朝廷改變國家,可日以繼夜,他們分道揚(yáng)鑣,以各自的方式不斷退讓不斷迎合不斷被官場被師長被同僚改變。他們現(xiàn)在所改變的大趙朝廷,不及當(dāng)日理想之千分之一。 趙栩推動輪椅,虛扶起蘇瞻,微笑道:“那就再好也不過了。當(dāng)下官多職亂、俸祿耗財、恩蔭和宗室,這三大塊,還請和重和季甫好生思慮該如何整改?!?/br> 蘇瞻和張子厚對視無言,均難掩心中激動。歷來幾次變法,無非是民富還是國富之爭,從未有燕王這等發(fā)聾振聵敢從朝廷和百官身上削rou的。 趙栩清朗的聲音十分平緩:“我大趙自太祖立朝以來,保留隋唐以來的三省六部,增設(shè)二府宰執(zhí)制,又為了限制相權(quán),設(shè)置樞密使、三司使分割軍權(quán)和財權(quán)。如今官、職、差遣三類并行,今日大趙,二十三路的文武官員超過五十萬,上不能匡主,下亡以益民,尸位餐素者幾何?國庫中每年職官俸祿耗錢兩千萬貫。還有恩蔭制,京中竟有四歲孩童也能做官,領(lǐng)取俸祿,可笑可氣。除出公用錢外,諸路職官又有職田,與民爭利,種種不妥,一言難盡?!?/br> 定王搖頭道:“六郎,如今戰(zhàn)事紛爭,不可動搖國本,慎重慎重?!?/br> 趙栩神情堅定如磐石:“時不我待,一旦戰(zhàn)事結(jié)束,那厚顏亂蹭戰(zhàn)功者無數(shù),冒領(lǐng)戰(zhàn)功者無數(shù),又何以面對浴血奮戰(zhàn)的將士?和重和子厚無需過于急進(jìn),從這些根本上著手變法,待我平定西夏時,方是大刀闊斧變法之時。” “殿下所言極是,和重鞠躬盡瘁死而后已。稅法之論,殿下有何想法?”蘇瞻雙目閃亮,人似乎也年輕了許多。 “當(dāng)年和重的策論指出的正是要害。如今稅賦種類繁多,除二稅外,更有任意加稅種的事。昔日楊相公變法,方田均稅法有益處,亦有害處,皆取決于父母官。本王以為和重所說的輕田稅重商稅甚好。若讓農(nóng)夫輸于巨室,巨室輸于州縣,州縣輸于朝廷,以之祿土,以之餉軍,此乃民養(yǎng)官,決非長久之道,不可取。”趙栩皺起眉頭:“同樣,軍中變法猶為重要,只是本王還未想出妥善的法子。還請和重季甫你們仔細(xì)思量。” 定王又驚又喜,嘆道:“六郎,你胸懷天下,是好事。然而切記不可冒進(jìn),牽一發(fā)而動全身。百年來幾次變法,最終都不了了之,正是這個道理。要說服滿朝文武接受變法,沒有一年半載談何容易?當(dāng)年楊相公和司馬相公朝堂辯了九個月,方始推行新法,唉——” 趙栩唇角微勾:“有老師在,何懼之有?還請先生一往無前,和六郎同創(chuàng)一個新天下。不破不立,守業(yè)百年,再不思變,縱然今日擊退虎狼,他日也無力和虎狼同行。” 蘇瞻眼中熱淚盈眶,再次跪拜于地,不發(fā)一言。 張子厚朗聲道:“殿下千歲千歲千千歲——”也跪了下去。 四人出了都堂,夜里起風(fēng)了。廊下的燈在風(fēng)中飄搖,都堂前的旗幟獵獵作響。 張子厚推著趙栩,將他送往大內(nèi)禁中。 “殿下,季甫那些倭國武士,技藝雖陋,還請殿下此行帶在身邊,以防萬一?!辈慌乱蝗f只怕萬一。 趙栩拍了拍輪椅扶手:“就把他們留在孟府附近吧,季甫,你能替我護(hù)住九娘就好了?!彼D了頓:“阮玉郎對她有些執(zhí)念,我擔(dān)心他再出手。守上一個月,將她護(hù)送到蘇州就好。” 宮門近在眼前,趙栩看向不遠(yuǎn)處巍峨的重重宮殿,似乎提到她,也讓他格外安心。待他壯志得酬,他一定會親自去蘇州迎她歸來汴京。 回時春去去春回。十方僧眾之力,已盡在他掌握之中。 第240章 京兆府之戰(zhàn)已半個月有余, 久攻不下, 西夏軍中人心浮動。右?guī)樮娝玖罱閷④姳恍l(wèi)慕元燾一刀斬首的消息傳入軍中, 更令十二軍司吵翻了天。 右?guī)樮娝镜乃局髀?lián)合了四位司主, 定要回秦州找衛(wèi)慕元燾討個說法, 靜塞軍司和甘州甘肅軍司、瓜州西平軍司卻鼎力支持卓啰和南軍司, 懇請梁太后追拿逃卒按軍法處置。中軍大營中七嘴八舌, 胸脯相頂, 拳頭揮動者不少。 紅唇烈焰風(fēng)情萬種的梁太后柔聲慢語, 好不容易將眾將壓了下來,詢問哪一位司主或?qū)④?,愿回秦州調(diào)查處理此事。商議了小半個時辰后, 左廂神勇軍司和黑山威福軍司推舉了興平長公主, 理由是以武能降服衛(wèi)慕元燾者,唯長公主一人。因有私怨也不至于徇私袒護(hù)卓啰和南軍司。何況長公主和太后乃母女名分,更能代表太后令軍中將士臣服。 李穆桃見衛(wèi)慕元燾拿右?guī)樮娝鞠率值挠嫴咭训檬?,只板著臉道:“這種小事,找誰也別找我。各位叔叔伯伯, 京兆府易守難攻,半個月來我軍死傷近萬將士, 糧草告急, 眼看趙軍利州路的援軍已逼近京兆府, 我愿留在大軍中沖鋒陷陣,或在娘娘身邊護(hù)衛(wèi)娘娘,也不愿去和那只會斬手砍頭的粗魯莽夫打交道。娘娘要責(zé)罰還是要獎賞, 下旨就是?!?/br> 幾位司主也覺得公允,紛紛勸說她。 梁太后心知李穆桃和衛(wèi)慕元燾的嫌隙,是由于衛(wèi)慕元燾早娶了三房妻室,在求娶她時卻不肯休棄這些妻室和眾多侍妾,反希望李穆桃以公主之尊和她們和平共處。而李穆桃的生母衛(wèi)慕皇后,當(dāng)年因衛(wèi)慕太后之死以及不愿讓皇后之位給沒藏氏,才和幼子一起遭先帝殺戮,衛(wèi)慕一族也因此幾乎全族傾覆。衛(wèi)慕元燾的行為正踩在了李穆桃的痛處上,這表兄妹才反目成仇。 女人恨起來,就會狠到底。恨的其實不是保不住自己的地位或者得不到那個地位,而是在男人心里,自己竟然不如別人,甚至棄之如敝履。 李穆桃沉著臉,手捧懿旨跨出中軍營帳。京兆府到秦州,七百里路,每人備三匹空馬,輕裝出發(fā),兩日可達(dá)。梁氏竟敢允諾割讓八州給阮玉郎,她這是把西夏國改姓梁了,也不問問甘州瓜州等地的軍司司主們肯不肯。 阿辛,你可到秦州了? 她抬起眼看看炎炎烈日,有些晃眼。剎那間想起陳元初滿面血污的臉,綿軟如癱瘓的四肢,還有看著自己的那雙眼。他的眼生得太美,總含情帶笑,脈脈橫波。她以為他會吃驚會憤怒會悲傷,然而除了最初一剎那的驚訝后,只剩下空洞。 梁氏一說要廢了他,她便立即出了刀。她下手極快極穩(wěn)極準(zhǔn),應(yīng)能保得住他筋脈無礙。她出手才能讓梁氏安心,也對她放心。 梁氏看不出什么,打探不出什么,意味深長地同她說,寧可被一個男人恨一輩子,也不要被他輕易忘記。她大概終生都把陳青看做她的恥辱,不是因為她有多喜歡陳青,只是不能忍受竟有男人不被她迷住。 早知兩人今生無望,早已盡力忘記。年少時光的兩小無猜、青梅竹馬從來只屬于留在三四歲的阿辛和她心中的那個陳太初,不屬于她李穆桃??桃舛氵^,最后她未能免俗,貪戀過那少年的絕美風(fēng)姿高超武藝,還有他眼中的一絲情愫,哪怕兒時兩個人互不退讓的打架和互罵,也溫暖如春風(fēng)。只靠這個,她李穆桃就能獨自過完此生,無憾。 五月底了,已有盛夏的感覺,身披輕甲的李穆桃加快了步伐。她能做的,保住他活下來,回到家人身邊,把屬于他也屬于過她的那座城還給他。 便江湖,與世永相忘。 *** 地牢中總是黑暗一片,但陳元初能分辨出日夜。上頭蓋板的四條縫隙中投下月光。白日累積的熱氣一時散不掉,牢中宛如蒸籠。 身下的干草,一直是濕的,被汗水浸成了咸味。再過兩個時辰,地牢里會慢慢涼下來,所有的水汽慢慢蒸騰掉。 陳元初動了動四肢,四根長鎖鏈噼里啪啦響了起來。很快,蓋板被掀了開來。一陣清涼氣息涌入地牢,地牢里的熱氣跟逃似的飛速上升躥了出去。 一個值夜的軍士順著長繩下了地牢,在陳元初身下放了一個木桶,背轉(zhuǎn)過身子。 嘩嘩的聲音很短暫。那人拎著蓋好的木桶抓住長繩,抖了幾抖,上頭的人將他拽了上去。 陳元初抬起頭,看不見星空,看不見月色。被俘已經(jīng)快一個月了。他大概沒被梁氏折磨死,就會先被自己臭死。這十幾天倒再沒人來折磨他,飯菜和水定時從竹籃里吊下來。被四根鎖鏈鎖住的他能夠吃喝,但他為了避免如廁,盡量少吃少喝。 蓋板“撲通”一聲又蓋了起來。陳元初緩慢地控制著雙手的鎖鏈,盡力不發(fā)出聲響,慢慢扒開地上的草,黑暗中在土上深深劃了一橫。中毒以后他總是手抖得厲害,眼也花,五臟六腑時不時毫無預(yù)兆地翻江倒海疼得厲害。但身上的外傷倒是差不多全好了,今日應(yīng)該又掉落了幾片血痂。他手足還能如常轉(zhuǎn)動,倒要感謝那人下手極有分寸。他慢慢再把干草鋪好,抬頭看了看漏進(jìn)來的月光,慢慢調(diào)息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