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7節(jié)
第二百七十七章 蘇昉一語即出, 立刻想到陳元初陳太初并不知曉此事, 頓時懊惱不已, 對著九娘也深深作了一揖:“對不住——, 我一時情急失言了。” 九娘趕緊扶他起身, 搖頭笑道:“此間屋子里, 都是阿妧最親近的人, 又有什么干系?只怕嚇到兩位表哥?!?/br> 陳元初和陳太初面面相覷, 看向他們?nèi)齻€。 九娘轉(zhuǎn)身對著陳元初陳太初行了萬福:“還請二位表哥恕罪。實乃匪夷所思荒謬絕倫之事, 無從說起。請容阿妧略說上一說?!?/br> 屋內(nèi)九娘溫柔的聲音如潺潺流水,說起翰林巷木樨園聽香閣的孟妧,因一場出痘離魂, 陰差陽錯結(jié)識了榮國夫人的在天之靈, 入女學,練捶丸,到田莊里被夫人告知永安陵的重弩,再到阮玉郎、張子厚和夫人的淵源。她娓娓道來,清澈如水的聲音在這夏日里將眾人回味了這七年來的種種。有悲有喜, 有生有死,有恩有仇, 絲絲入扣, 息息相關(guān), 糾纏不清。 屋子里放置的冰盆靜靜吸收著一絲絲暑氣,慢慢從堅冰消融成冰水,四角先化成了鈍鈍的橢圓形, 積下的水從一灘合成了一汪,漸漸淹過那角,一點點吞噬著剩余的陸地。 陳太初靜靜凝視著九娘,她言語中多是感恩,可被鬼魂纏上的她,沒說的還有許多載不動的愁。那位夫人嫁給了蘇瞻那樣的男子,有王瓔那樣的meimei,芳齡二十多就早逝,心中必然許多苦許多痛,一樣也會讓阿妧承擔著,至少也會讓她感受到那種痛楚。 難怪從最初始,阿妧就待寬之格外親切。難怪她那么在意榮國夫人逝世的事。甚至她也愛吃辣。那位夫人心有不甘,也許借阿妧想彌補蘇昉,又或為自己出氣。 一飲一啄,各有前因,天意難測。 *** 千里之外的汴京城,過去幾個月里山陵崩,宗室親王們死的死傷的傷貶的貶、秦鳳路失守、永興軍路告急,萬事不順。百姓們跟著親身經(jīng)歷了民亂、士子靜坐、陳家蒙冤等事,惶惶然不得終日。終于盼到燕王出使,蘇相理政,大敗西夏。城中一掃往日陰霾之氣,行人臉上都露出幾分笑意。 這幾日汴京七夕的氛圍已濃,燈火萬家城四畔。街坊巷陌彩樓已搭建好,只差彩燈未掛。勾欄瓦舍熱鬧非凡,銅錢入籮聲,喝彩聲,叫賣聲,樂聲歌聲說唱聲交雜在一起,傳出幾條街去。汴河上星河一道水中央,畫舫烏篷船往來穿梭,絲竹笙樂不斷,高臺上舞姬水袖舒展,引來兩岸納涼的人們陣陣喝彩。夜色中樹蔭下,少年郎君和小娘子歡笑打鬧著。 蘇瞻回到百家巷,公服未換,先往后宅正院給母親請安,一進垂花門就停住了腳。 院子里燈火通明,仆婦女使侍女們環(huán)繞,廊下傳來老夫人的笑聲。蘇瞻制止了要通報的侍女,慢慢走到合歡樹后,見張蕊珠身穿銀白滾芥黃細邊窄袖衫配了嫩黃長紗裙,正在教八歲的二娘踢毽子。兩只彩色毽子上下翻飛,煞是好看。蘇二娘年方八歲,身量不足,此時小臉緋紅,滿面笑容。 他已經(jīng)有許久未曾好好關(guān)心過這個女兒了,蘇瞻暗嘆了一聲。 廊下給老夫人打扇的晚詞笑道:“相公回來了?!?/br> 張蕊珠和蘇二娘齊齊停下腳,轉(zhuǎn)頭看向垂花門處,卻沒見到人。眾仆婦已經(jīng)收了笑,肅然躬身行禮道:“郎君安好。” “大郎怎和孩子們捉迷藏?別藏在樹后頭,二娘,去拉你爹爹過來?!碧K老夫人笑道。 蘇二娘素日里就懼怕蘇瞻,手里緊緊捏著毽子,垂頭看著自己的腳尖,原地扭了幾下,往前走了兩步遠遠地朝蘇瞻道了萬福:“爹爹安好。”聲音照例小得如蚊蟲嚶嚶。 張蕊珠笑著拉起她的手:“二娘來,讓舅舅看看你的本事。我們也該討些賞錢好多買些瓜來做花瓜,我都雕壞好幾個了?!?/br> “不是jiejie弄的,都是我弄壞的?!碧K二娘怯生生地抬起頭,一雙大眼看了父親一眼,身不由己地被張蕊珠拖了過去。 “舅舅,若是二娘能一口氣踢五十個,便賞蕊珠半貫錢做教習費吧?舅舅可舍得?”張蕊珠笑問。 蘇瞻笑道:“方才就見到了,是你教得好。能值當給你束脩,只是舅舅可不能將這教習行業(yè)的規(guī)矩做壞了,還是按例兩塊腌rou兩匹布帛的好?!?/br> 張蕊珠滿是汗的笑臉頓時垮了下來,轉(zhuǎn)身沖著蘇老夫人喊道:“外婆,你看見堂堂相公竟然這么小氣,舅舅可把相公們的規(guī)矩做壞了——” 蘇老夫人不禁大笑起來,受了蘇瞻的禮:“大郎累了一天,快回房去換身衣裳,好好歇息,不用再過來陪我說話了。有蕊珠和二娘陪著,我這一整天也被她們鬧騰得不行——” 張蕊珠接過女使遞上的帕子,印了印臉頰額頭鼻尖:“外婆這話說的,蕊珠里外不討好,這份委屈看來只有去和二舅母說?!?/br> 說起史氏,蘇老夫人想起蘇昕,輕嘆了一聲。張蕊珠趕緊將話岔開。 蘇瞻見她善解人意小心討好家中老小,心里酸澀不已,便行禮退了出去。 回到外書房,蘇瞻心緒不寧,提筆寫了小半個時辰,忍不住取出將雙魚玉墜,摩挲了幾下不禁眼眶微紅。跌碎的玉墜由于太小,裂紋太多,已無法用金子鑲嵌回原來的模樣。 無論如何,三姐能留下蕊珠這點骨血,還是因為阿玞所結(jié)的善緣。若不是阿玞,張子厚怎會那般盡心救回蕊珠。這孩子既有大不幸也有大幸,只可惜自己知曉得太晚,未能早日接回來教養(yǎng),如今嫁錯了人也和離不成,令人扼腕嘆息,不能歸于蘇家,總是寄人籬下,非長久之計。 只是阿玞離去十年了,始終不曾入過他夢里來。她對自己,想來失望之極,怨憎之極了。 案幾上新寫的一闕詞,墨跡已干透。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 “舅舅——”門外傳來張蕊珠的聲音。 蘇瞻將玉墜放回盒子中,將那闕詞也放了進去,平息了片刻才揚聲道:“蕊珠進來說話?!?/br> 張蕊珠已換了一身月白窄袖長褙子,提了一個食籃,進來后笑吟吟地將冰碗取了出來:“舅舅,這是蕊珠自己做的荔枝凍,還請舅舅嘗嘗?!?/br> 蘇瞻起身坐到桌旁,接過碗低頭嘗了兩口。 “沁涼清甜,荔枝味道也濃,上佳。” “那蕊珠日后流落街頭,也可靠這個手藝謀生了?!睆埲镏檩p笑道。 蘇瞻眉頭微皺,擱下冰碗:“上蒼有德,讓舅舅找到了你,蘇家自然會養(yǎng)你一輩子。你何出此言?” 張蕊珠緩緩跪了下來,珠淚暗垂:“舅舅明鑒,蕊珠命苦,若能早些知道張理少只是我的養(yǎng)父,若能早些尋到舅舅和外婆,也不至于說出這等令舅舅痛心的話??扇镏橐呀?jīng)嫁給了五郎,生是趙家婦,死是趙家鬼,豈能一直寄居在舅舅家?何況五郎再有不是,也是蕊珠的天,蕊珠每日吃穿無憂,想起他如今不知生死,獨自在鞏義受苦——” 她掩面而泣:“還請舅舅送我去鞏義吧?五郎待蕊珠一往情深,不惜違逆太皇太后多次,蕊珠絕不負他——” 蘇瞻看著她悲戚的模樣,長嘆了一聲:“你先起身,坐吧?!?/br> 張蕊珠驚喜地抬起頭:“舅舅?” “今早去鞏義探視五皇子的御醫(yī)官返宮復命,五皇子情況堪憂,留了一位醫(yī)官在鞏義。宗正寺和禮部都開始準備了——”蘇瞻嘆道:“你先莫哭。錢太妃得知后,自午時起在先帝殯宮外披發(fā)赤足,跪了兩個時辰——” “?。啃∧锬锷碜幽睦锍缘孟??”張蕊珠急道,眼淚撲簌撲簌往下掉。 “太后娘娘仁慈,下詔令接五皇子回京。” 張蕊珠轉(zhuǎn)悲為喜,難以置信地看著蘇瞻。 “只是娘娘詔書中還有一條:五皇子復原后,將入開寶寺帶發(fā)修行,直至靈駕發(fā)引再回鞏義?!碧K瞻淡然道。 張蕊珠一愣,急道:“那五郎不能回自己府里么?不能和我相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