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0節(jié)
城門口早有洛陽官員在等著, 蘇瞻沒想到當(dāng)先的人會是孟存,近半年未見, 孟存看起來清減了不少。京中火藥庫爆炸、城防泄露案,張子厚親自主審, 雷聲大雨點小, 眼看著要不了了之。雖然不少線索指向孟存,然而既無認證也無物證, 出面的人都已消失不見。人人心中有數(shù), 卻礙著未來皇后和孟家的面子也不好窮追猛打。御史臺和審察院上過四五次諫言, 都被壓在了二府不曾擴散開來。張子厚對孟妧那般忠心耿耿,勢必存心不愿為了打老鼠砸了玉瓶的事。 蘇瞻面容溫和, 不親不疏地同孟存見了禮。孟存的事, 還得看皇帝心里怎么想。 眾人一路策馬, 前往宮城拜見趙栩。入了宮,到了下馬的儀門處,自有小黃門和皇城司的上來接應(yīng)。眾人整了整衣冠, 往太極殿而行。 “張氏在獄中堅持要見和重你。”孟存目不斜視,走在蘇瞻身邊輕聲道。 蘇瞻寬袖帶風(fēng),一樣目不斜視,淡然道:“她身負重罪,奈何總歸是我的外甥女,稍后便會向陛下求恩旨探監(jiān)?!?/br> 孟存唇角苦笑:“令甥女如今最恨的是我?!?/br> 蘇瞻早得到了消息,是孟存勸說蕊珠偷盜虎符,得了虎符開了城門后,和岐王入宮請趙棣退位歸降,正好撞見了她絞殺趙棣。 他的眉頭微微一蹙:“侍妾殺夫,當(dāng)絞。無論是不是仲然你撞見了,她自己犯下的罪孽,都與人無尤?!?/br> “唉——”孟存嘆了口氣:“人心難測,她私下找我說愿盜出虎符時,我尚替洛陽百姓、大趙軍民萬分感謝她就天下大義舍兒女私情,熟料她竟這般毒辣?!?/br> 蘇瞻腳下一滯,孟存這樣不居功,是要賣他什么好。他轉(zhuǎn)過眼看了孟存一眼:“確實人心難測。”跟著走得飛快起來,他人高腿長,瞬間便將孟存甩在了身后。 孟存瞳孔一縮,趙昪攜了他的手打了個哈哈:“仲然如今擔(dān)了什么官職?” 孟存轉(zhuǎn)過頭,不動聲色地掙開趙昪粗厚的大手:“蒙官家圣恩,仍做了知制誥?!?/br> 兩人你一句我一句,沒說幾句,已看到巍峨壯觀的太極殿在夕陽下熠熠生輝。 *** 趙栩正在聽戶部的人稟報昨日發(fā)放的餉銀,聽閣門使報孟大學(xué)士及眾人已接了蘇瞻和趙昪來,點了點頭:“宣?!?/br> 待一眾官員覲見了皇帝,按位次列班兩側(cè)。岐王在右上首朝左側(cè)第三的蘇瞻微笑著點了點頭。蘇瞻微微躬身算是打過了招呼。 趙栩笑道:“趙卿和重來得正好,先聽周勉報一報這兩日的數(shù)字?!?/br> 戶部郎中周勉將這兩日軍中變法所發(fā)的餉銀報了一報,因牽涉到補發(fā)的鹽菜、米糧、衣甲醫(yī)藥折算,數(shù)字精確到幾文。 “眼下洛陽駐軍加上勤王八軍,也僅剩下十二萬人,已遣散了三萬七千六百八十五人,在冊待遣散的尚有四萬余人。微臣慚愧,戶部人手有限,還需五六日才能完成?!?/br> 趙栩看向蘇瞻:“和重,吾和皇叔將要回京,你來擔(dān)任這西京留守,將洛陽事理順可好?” 殿上眾臣皆一愣,這是又要起用蘇瞻了。西京留守,想來由宗室親王擔(dān)任,甚至長期空缺。孟存眼皮不抬,心中又定了幾分。 蘇瞻大步出列,恭謹?shù)匦辛硕Y:“臣遵旨?!?/br> 因不是朝會,待不相干的官員告退后,周勉將洛陽存糧、冬衣發(fā)放、銀庫存銀等事都一一細稟。蘇瞻逐條梳理,指出不少漏洞,所提到的數(shù)字,無論是人、糧、錢,和周勉稟報的分毫不差。一眾官員們皆心服口服,更深感皇帝知人善用。 待周勉和兵部、戶部等官員也退下后,殿中只剩下岐王、孟存、蘇瞻趙昪、陳太初等人。 天色黑得早,大殿內(nèi)外早已殿上燈火,成墨躬身進來引眾人往偏殿用膳。蘇瞻趙昪進了偏殿,見殿中并非宮中設(shè)宴的歸置,只是一張圓桌而已。 岐王笑道:“六郎說了,今日算是家宴,無需拘禮。來來來,論資排輩,就是二郎吃虧一些?!?/br> 陳太初笑容淺淡:“殿下說笑了?!?/br> 眾人謙讓著,趙栩已換了一身月白窄袖對襟道服回來,笑道:“皇叔、表舅、二伯,都是一家人,讓來讓去做什么?”他干凈利落地指了座,當(dāng)先坐北朝南做了主位。 這卻是隨了九娘的輩分在稱呼他們。蘇瞻和孟存趕緊躬身行了禮,各有所思,岐王便在趙栩左手邊落了座,蘇瞻在趙栩右手邊落了座,蘇瞻之下是孟存,岐王之下是趙昪。陳太初最后入座,目光在蘇瞻孟存臉上一掃而過。 吃些什么眾人都不放在心上,這樣的坐法明顯皇帝是有話要說的,落箸動箸之間,都留心著趙栩的動靜。 趙栩卻真當(dāng)成了家宴一般,開席前問了問蘇昉可好,又問了趙昪幾句京中事,席間便坐如松食不語了。倒讓人錯覺是因為九娘才有了這頓家宴的。 蘇瞻和孟存這頓飯吃完,背上都有些汗津津的。內(nèi)侍宮女們上來請眾人轉(zhuǎn)至屏風(fēng)后落座,成墨親自上了茶和點心。 趙栩坐在羅漢榻上,端起茶盞,笑道:“太初便是在這間偏殿中殺了毛鋒的。軍中變法才得以沒了阻力?!?/br> 蘇瞻的手指碰到茶盞邊緣,又縮了回來,有些燙手。 陳太初端坐著,依然是溫和的翩翩少年:“軍法如山,圣旨如天?!?/br> 趙昪松了口氣,皇帝這是先松后緊,欲抑先揚啊,但皇帝自己提到這個總比他和蘇瞻提好。 蘇瞻起身道:“陛下,臣有諫言?!?/br> “請講?!?/br> “臣請問陛下,陛下以血祭旗不留降俘,恣意誅殺大將,是欲以法治天下,還是以人治天下?是欲以暴治天下,還是以仁治天下?” 殿中一片沉寂。 一聲瓷器和木器的碰撞聲輕輕打破了沉寂,趙栩擱下茶盞:“以法治天下如何?人治又如何?以暴制暴如何?以德抱怨又將如何?” 蘇瞻卻沒有直接回答:“陛下,洛陽叛軍攻入汴京時,若陛下未能及時趕到,外城是當(dāng)棄還是當(dāng)分散兵力血戰(zhàn)巷陌?陛下能一力挽千鈞,依靠的是陛下和陳漢臣之力。此乃人力也。二府權(quán)衡利弊議事決斷,此乃祖宗之法,有先例循祖宗先例,無先例是為后人先例。若來日再有波瀾,可還會有陛下這等天縱之才能力挽大廈于將傾?” 岐王和孟存互相對視了一眼,又都垂下了眼皮。 趙栩淡然道:“世事不可重來,沒有如果一說。你們棄守外城的決定不對,但也不是錯?!彼滥柯湓谮w昪身上,笑道:“諸相公也并未因此皆獲罪?!?/br> “陛下神機妙算,臣未見有失。然陛下擅長書畫劍弓,更精通排兵布陣、天文地理、土木營造,更有九合一匡之才,堪稱斗南一人天下無雙。不只是大趙,千年來臣也未嘗聞有君王能與陛下比肩的?!碧K瞻字字誠懇。 孟存微微揚了揚眉,論拍馬奉承,蘇瞻真是一流人才。 “然——”蘇瞻抬起頭:“日后陛下傳位于太子,大趙還有沒有如陛下這樣的曠世奇才?若以人制天下,祖宗之法則盡廢,一人足以成天下,也足以敗天下。當(dāng)下變法,也應(yīng)循矩而為,逐條推行,萬不可cao之過急。當(dāng)年楊相公欲變法,與司馬相公在朝堂上辯論六個月有余,正因為即便變法,亦需法制,若一言可定生死,一言可定廢立,則天下大亂也。臣請陛下三思?!?/br> “和重所言有理,然而楊相公這般謹慎循矩而為,變法為何會失???國庫那般充盈,為何會民不聊生盜賊四起?為何新黨會在朝堂上一敗涂地?司馬相公廢除新法,以農(nóng)為本,輕徭薄賦,仁義治國,為何也屢遭彈劾?”趙栩的聲音依然很溫和。 “楊相公變法,與民爭利、法有漏洞,用人不當(dāng),必敗無疑。司馬相公痛恨新黨,雖有仁政之舉,卻身陷黨派之爭,故屢遭彈劾?!?/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