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本以為，來人會是與她最熟的楊無邪，卻猜錯了。進(jìn)門那人長著一張陰陽臉，白的那邊很白，黑的那邊黝黑，正是師無愧。

    他轉(zhuǎn)達(dá)完蘇夢枕的意思，居然猶豫了一下，出言安慰道：“姑娘不必?fù)?dān)心，我們都在那里，你吃不了虧。”

    師無愧經(jīng)常出外辦事，不比楊無邪常駐樓中。但他畢竟是蘇夢枕親信，和她亦很熟。她一邊往外走，一邊笑道：“哦？我們是指誰？”

    師無愧道：“就……我們幾個樓子里的老兄弟，姑娘都認(rèn)識的?！?/br>
    蘇夜微微一愣，心想原來如此，笑道：“照這么說，你們是要合力保我了？”

    時值寒冬臘月，但只要她一笑，便如鮮花當(dāng)面盛放，嬌嫩的像能掐出水來。師無愧看著她的笑，忽然有些不好意思，仍老實回答道：“其實公子就在那里，絕不會有事。我們只覺得，如果朱刑總咄咄逼人……”

    蘇夜知道自己人氣很高，卻不知高到這個地步，倒生出些許愕然，愕然之后，便微笑道：“我明白，你們怕我遭人欺負(fù)，對不對？多謝你們的好意。”

    師無愧安慰她時，并未將事情想清楚，結(jié)果被他三言兩語，問出樓中諸人力挺她的打算，只好苦笑道：“姑娘言重了?！?/br>
    蘇夜剛走進(jìn)黃樓側(cè)廳，便看到坐在客座上的一個胖子。這胖子人過中年，圓頭圓腦，整個人就像個大皮球，胖的肥rou都垂了下來。他走動時，不像人在走路，而像球在滾動，感覺又沉重，又輕靈，很是奇妙。

    他正是刑部一把手，掌握用刑審訊事宜，號稱“笑臉刑總”的朱月明。單看他滿臉堆笑，笑的rou都堆堆疊疊，便知這外號名副其實。

    蘇夜更聽說，他能夠根據(jù)面對人物不同，隨時變化笑容，時而慈和，時而諂媚，時而擁有發(fā)自內(nèi)心的愉悅。笑容便像他的面具，阻止他人窺視他真正想法。在她認(rèn)識的人里，無人見過朱月明露出別的表情。

    朱月明現(xiàn)身時，身邊往往帶著幾個粉雕玉琢的美少年，抑或陰郁深沉的親信。但是，今日站在他背后的，卻是六名佩著腰刀，穿著武官服色的帶刀侍衛(wèi)。

    樓中“四無”都在這里，還有茶花與沃夫子，卻沒見五大神煞。他們或坐或站，神情大多十分平靜，直到蘇夜走進(jìn)來，才略有改變。

    蘇夜容貌向來引人注目，走在大街上，都有人不?；仡^，貪看她的美色。朱月明乍一見她，也沒能做到穩(wěn)如磐石，向她再三打量，陷在贅rou里的眼睛忽地針尖般閃了閃，贊賞道：“不愧是蘇公子的師妹。”

    他當(dāng)然不是良善之輩，正直之士，否則怎會任用任氏兄弟。但蘇夜看著這滿臉堆笑的人，不好回以白眼，只好也向他笑了笑，走到蘇夢枕右手邊坐下。

    蘇夢枕待她落座，方淡淡道：“人已經(jīng)來了，有什么話，就請講吧?！?/br>
    事實上，人人心中都是雪亮，知道蘇夜不僅沒殺人，甚至沒傷人。朱月明若為她“干涉公務(wù)”，就親自來金風(fēng)細(xì)雨樓要人，那一定是瘋了。不過她惹了蔡太師親信，又有得罪方小侯爺?shù)南右?，亦難以一筆抹消。

    朱月明此來，只為當(dāng)面警告她，讓她知道事情何等嚴(yán)重，以免日后惹出更大麻煩。到那個時候，他和蘇夢枕都會很難做。

    若蘇夜真殺了任勞、任怨，那么他反而會置身事外，等待喂養(yǎng)那兩人的手做出行動，輕輕放過，抑或給予蘇夜狠狠一擊。

    然而，蘇夜態(tài)度極為強(qiáng)硬，剛開口，便拒絕承認(rèn)她有錯。他和和氣氣地敘述，告知她任氏兄弟地位何等重要，辦事何等干練。她居然毫不理會，抓著他們?yōu)E用酷刑之事不放，并指出他們?nèi)斡墒w躺在后園，不驗尸不調(diào)查，是居心叵測。

    朱月明語氣逐漸轉(zhuǎn)變，語意中隱含威脅。蘇夜不驚反笑，痛快地道：“朱刑總，我今日把話放在這里。以后他們兩人的安危，由我一力承擔(dān)?！?/br>
    朱月明肥rou一聳，仍帶著那和氣笑容，問道：“什么意思？”

    “他們?nèi)羲懒?，一定是我下的手。哪怕他們喝水時活活嗆死，也算我的責(zé)任。如果自殺，也是我行兇逼迫所致。你不必另尋兇手，直接找我就成。”

    朱月明笑容愈盛，口唇微動，似乎要說話。蘇夜生怕他再叫蘇公子，連忙又道：“你們休要牽扯金風(fēng)細(xì)雨樓，更別扯蘇師兄。說來奇怪，我遇上的人，時常一口一個令師兄，好像不這樣就不能說話。難道我有帶上我?guī)熜?，去六扇門找你們的事嗎？”

    蘇夢枕聽到這里，終于微微一笑。這笑容轉(zhuǎn)瞬即逝。他就那么坐在主座上，如同一座萬年不化的冰山，偶爾以手掩口，發(fā)出短促的咳嗽聲。

    朱月明笑問道：“蘇公子，你聽聽令師妹的話，這像樣子嗎？你至今一言不發(fā)，難道她的意思就是你的意思？”

    蘇夢枕終于開口，吐出一個如有千鈞重的字，“是?！?/br>
    這個字出口，頓時舉座皆驚。朱月明臉色微變，卻于瞬間恢復(fù)正常。其他人反應(yīng)劇烈許多，幾乎都愕然望向樓主，簡直不敢相信他說了什么。

    但是，沒有人比蘇夜更吃驚。

    她一直正對著朱月明，此時終于微側(cè)過頭，瞥向蘇夢枕，想要看清他的神情。蘇夢枕一反常態(tài)，回望了她一眼，目光中大有欣賞之意，亦有幾分鼓勵。若非客人當(dāng)面，想必他一定會說：“你做的很好?！?/br>
    朱月明嘆了口氣，搖了搖頭，無奈笑道：“哎呀，蘇公子這么說了，事情可有些難辦?！?/br>
    蘇夢枕道：“何難之有？”

    他隨口一句，又將問題拋回朱月明手上。朱月明依然不曾動怒，只道：“蘇女俠，我給你兩個選擇，一是自此別管六扇門的事，我們權(quán)當(dāng)這是一場誤會，誤會過去，大家還是好朋友?！?/br>
    蘇夜道：“第二個呢？”

    朱月明笑道：“我的伙計去辦案，卻被你逐走。你又號稱驗過尸體，知道真兇。那么我把這案子著落在你身上，應(yīng)該不過分吧？限你十天時間，若不能緝拿真兇，你自行去刑部投案，認(rèn)下這樁命案?！?/br>
    “一個月?！?/br>
    “……什么？”

    “你把時間放寬到一個月，我就接下第二個選擇?！?/br>
    連朱月明本人都沒料到，她不但選了第二項，還要求他放寬期限，竟一副當(dāng)真要去破案的模樣。他以余光望向蘇夢枕，卻見蘇夢枕眉峰微蹙，凝視大廳之外，看似心不在焉，根本沒注意他們在說什么。

    他不動聲色，仍然和氣笑著，點點頭道：“也好，一個月就一個月。那么我就在六扇門中，靜候佳音了?！?/br>
    他說完這話，便不再耽擱時間，從座位中站起身來，動作出奇的自然，還向蘇夢枕拱了拱手，客氣地表示告辭。

    蘇夜目送他出門，心想這人武功肯定深不可測，直到聽到楊無邪的聲音，才慢慢轉(zhuǎn)過頭去。

    楊無邪先看了看蘇夢枕，才問道：“姑娘，你……算了，為什么是一個月？”

    “我隨口說的，他說十天，我就接受十天期限，豈非很沒面子？”

    她這么說，廳中諸人立刻微露笑容，笑容過后，又大多換上不太贊同的表情。楊無邪與她相處時間較長，知道她這個毛病，無奈道：“若你找不到兇手，又想怎么辦？”

    蘇夜微笑道：“那時我惱羞成怒，他們的死期就到了?！?/br>
    蘇夢枕瞅她一眼，似笑又非笑，然后笑道：“我以為你成竹在胸，原來打著這種主意?！?/br>
    沃夫子也先看了看他，溫聲道：“姑娘又何須擔(dān)心呢。找不出來，那就找不出來了。你躲在樓子里，看誰敢上門抓人?！?/br>
    第四十八章

    沃夫子地位再高，也高不過蘇夢枕。蘇夢枕在場，他就搶著表明立場，有多事不敬之嫌。但他說完后，蘇夢枕也沒出口斥責(zé)，當(dāng)場默認(rèn)了他的話。

    這表示，無論事情結(jié)局如何，金風(fēng)細(xì)雨樓都會一力護(hù)短，甚至不惜為她開罪朱月明。

    蘇夜過去從沒料到，這人人聞之變色的江湖險地，竟會給她帶來堅實可靠的感覺。她留意觀察著每一張臉，均沒發(fā)現(xiàn)猶疑、為難、違心所言。即使他們因著蘇夢枕，不得不對她多方維護(hù)，那也足夠給她面子了。

    她感動歸感動，卻微笑道：“怎么，你們幾位就這么悲觀，認(rèn)定我找不出兇手，要被迫去六扇門投案？”

    她問的是沃夫子，沃夫子卻拈著山羊胡子，不再開口。她又看向楊無邪與師無愧，這兩人都目視蘇夢枕，繼續(xù)等候他們公子的定奪。

    蘇夢枕恍若不見，略一沉吟，口氣依然平淡至極，“你倒是說說，此事有沒有什么為難之處，又為難在哪里？”

    須知金風(fēng)細(xì)雨樓耳目遍布京城，如蜘蛛布網(wǎng)，如古樹扎根，只要知道了兇手的詳細(xì)情況，想找出他，不過是時間問題。他這么問，足見確實在替她考慮，想要進(jìn)行提點，讓她得悉疑難何在。

    蘇夜一揚眉，詫異道：“師兄你又小看我了，居然問我如此淺顯的問題。這樁兇案顯然是自導(dǎo)自演，殺人者與審判者合謀動手，做的滴水不漏。而且我已經(jīng)打聽到，死者廖捕頭在六扇門素有清名，一向支持四大名捕。他被人殺死，也可以小小打擊一下神侯府。這更從側(cè)面證明，兇手絕非一時沖動?！?/br>
    她言語中尚有所保留，并未直指朱月明事先知情，賊喊捉賊，因為她對這個胖子持保留態(tài)度，想觀察一陣，再做決斷。

    蘇夢枕笑道：“所以呢？”

    “所以比起抓人，我更該擔(dān)心他們蓄意藏匿兇犯，抑或殺人滅口。”

    她說完這句話時，神情已從微笑變作冷笑，帶著極為篤定的意味，“不過，我猜他們認(rèn)為我必然失敗，舍不得就此毀掉一件好用的工具。比起滅口，更有可能讓他縮頭烏龜似的，先藏上一段時間?！?/br>
    在她面前，蘇夢枕的笑容特別不值錢，比夸贊更廉價，“你既然知道，還把話說的那么滿？”

    蘇夜一笑，“我自有我的辦法，你們就不用擔(dān)心啦?！?/br>
    如她所料，蘇夢枕沒追問她有什么辦法，反倒盯住看似不相關(guān)的一處，皺眉問道：“我們擔(dān)心什么？”

    “你們樓里麻煩夠多了，實在不需要我再添一件，”蘇夜嘆了口氣，“以后我再惹事，肯定先把臉蒙上，省得人家一聽我是誰，張口就喊蘇公子。”

    她本意想逗人放松，卻適得其反。蘇夢枕默然半晌，忽然道：“你當(dāng)真不怕？”

    蘇夜道：“我為什么要怕？我回歸中原后，受到的驚嚇已經(jīng)夠多。朱刑總想要嚇到我，還得多多拿出點本事才行，像他那樣子，我只好和他虛與委蛇，決不至于害怕。”

    她聲音雖輕，口氣卻極為堅定，竟真沒把朱月明看在眼里。蘇夢枕痛快地點了頭，道：“很好，從今天起，樓中人手任由你調(diào)配。你的話，就是我的話。你想派人辦事，不必預(yù)先請示我?！?/br>
    他重復(fù)了朱月明的質(zhì)問，同樣毫不猶豫，不打折扣，再度引起廳中小小的震驚。蘇夜當(dāng)場愣在椅子上，簡直不敢相信自己聽到了什么。

    她身為五湖龍王，有時亦會事急從權(quán)，賦予他人與自己等同的權(quán)力，但總會做出限制，并及時將權(quán)力收回。蘇夢枕可比她疏狂的多，居然沒給出時間期限。

    也就是說，在他公開收回這話之前，蘇夜在樓中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擁有與副樓主差不多的地位。饒是她反應(yīng)奇快，智計百出，也只能道：“我不……”

    這無疑是道石破天驚的命令，卻沒有人提出意見，最多驚訝皺眉。六大親信跟隨蘇夢枕已久，素知他一言既出，如同白布染皂，幾乎不可能撼動。他會聽取旁人建言，但只要親口說出決定，就沒有人可以改變他。

    而且，蘇夢枕在蘇夜身上花了不少心思，目的一望即知。蘇夜本人亦文武雙全，聰明過人，沒有可以挑剔的地方，實在犯不上為反對而反對，平白惹惱蘇夢枕。

    蘇夢枕不等她說完，起身道：“蘇師妹，你跟我來?！?/br>
    蘇夜一臉茫然，如同身在夢中，跟著他走出黃樓，回到玉塔第七層。今日若無其他事務(wù)，那他吃飯、辦事、練功都在此地，不會再出去。下屬有急事找他時，也得先向塔中守衛(wèi)幫眾通報，或者請楊無邪代為轉(zhuǎn)達(dá)，才能見到正主。

    這種生活無疑遺世獨立，卻也極端寂寞。其中滋味如何，唯有當(dāng)事人自己知道。

    他又坐回了書桌后面，暫且沒說話，好像正在出神。書房的窗向兩側(cè)大開，冷風(fēng)從外面吹進(jìn)來，經(jīng)過屋中的火盆炭爐，就變成了帶著暖意的風(fēng)，輕輕吹拂著桌上筆墨。

    蘇夜只能看到他的側(cè)臉，覺得那側(cè)臉又寂寥，又凝定，有安撫情緒的奇效。她正想說點什么，先打破沉默，再力辭方才得到的恐怖權(quán)力，卻聽他淡淡道：“你為何不直接殺了任勞任怨？”

    蘇夜一愣，隨口答道：“神通侯身邊的四刀王在那兒，真打起來，我不一定能得手。何況，就算我可以，也不能那么做。我和你的關(guān)系太近了，會連累金風(fēng)細(xì)雨樓。等以后有機(jī)會，我隱藏好身份，再去殺也不遲?！?/br>
    蘇夢枕淡淡一笑，道：“我可不知道，你竟會這么見外。你既是金風(fēng)細(xì)雨樓的人，為何在意連累不連累？難道我蘇夢枕是那等人，需要兄弟賣命時出面拿好處，其他時間就變成縮頭烏龜？”

    “但我不是……”

    “不，你是?！?/br>
    蘇夜心想不帶這么強(qiáng)買強(qiáng)賣的，卻見蘇夢枕又笑了笑，只好先把抗議吞回去。他緩緩道：“我一直認(rèn)為，一個人心地如何，從神色和言語中，都看不出來。因此，我一向只看他們怎么做，而非言辭多么恭敬，舉止多么謹(jǐn)慎?！?/br>
    他一頓，又道：“我也不愛和別人解釋什么，從不強(qiáng)求任何事情。旁人要留就留，要走就走，要誤會就誤會。他們怎么想，為何要由我決定?！?/br>
    蘇夜想起他少年時的模樣，不禁也是一笑，點頭道：“不錯，你從小就這樣?！?/br>
    蘇夢枕卻道：“但我愿意向你多說幾句?！?/br>
    他說話時，寒電般的目光消失不見，變成懸在無邊夜色中的兩點寒星，“之前我說過，你不可把金風(fēng)細(xì)雨樓當(dāng)成后臺，在開封府肆意妄為?；蛟S其中存在誤會，讓你覺得，我想和你劃清界限。但你須知道，事情并非如此?！?/br>
    蘇夜自能體會蘇夢枕的苦心，一直以來，對他心存感激，且因此大有好感，從不覺得自己受到了師兄的區(qū)別對待。

    她本應(yīng)搶先做出應(yīng)對，告訴他，她知道他怎么想。但不知為什么，她很想聽他多說幾句，便閉住了嘴，老老實實坐在那里。

    蘇夢枕以為她聽進(jìn)去了，又格外溫和地道：“你年少成名，一入京城就惹禍上身。我擔(dān)心你有了依仗，便生出浮躁自滿之心，對你并非好事。我沒想到……”

    蘇夜微笑道：“你沒想到，就算沒有依仗，我依然故我，還不如將話說清楚?！?/br>
    蘇夢枕輕咳一聲，道：“是。”

    此時，蘇夜心頭一陣恍惚，仿佛又回到了小寒山，看著那個寒傲孤僻的少年師兄，極具耐心地對她說話，為她講述各方面的道理。她知道，自己臉上必然掛著天真笑容，因為蘇夢枕也再度微笑起來。

    他瞧了她一眼，目光深沉的令人看不透，問道：“你還記得師父說過的話嗎？”

    蘇夜道：“師父每天都在說話?！?/br>
    蘇夢枕不理她，自顧自道：“師父說，以后我和你要相互扶持，彼此照顧，不可生出嫌隙?！?/br>
    蘇夜終于笑不出來，與他坦然對視，亦一字一頓答道：“我記得。我還說過，師兄以后一定能功成名就，出人頭地。我呢，我可能一輩子默默無聞，至死都是無名之輩。到了那個時候，你會不會不認(rèn)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