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0節(jié)
除了長吁短嘆,他又能如何呢? 嘆息聲漸漸消失了。他容神靜定,風(fēng)度不減,沉聲道:“師弟深陷魔障,我這做師兄的也責(zé)無旁貸。我向你保證,我將解決這件事。由我?guī)ё咴?,從今以后,他再也不會與你為敵。如此一來,你不殺他,也是殺他,而且令我欠下你一個人情。你……” 蘇夜嗤笑道:“你是否想告訴他,只要他回心轉(zhuǎn)意,自愿改邪歸正,你的權(quán)勢、官職、人脈、地位均可讓給他?” 諸葛先生清亮的雙眼里,陡然閃出兩道懾人電光。蘇夜一口叫破他的心事,令他吃驚至極。到了這時,他控制不住心中震驚,才露出一身奪天地之造化的武功,盡顯他與地位相稱的驚世本領(lǐng)。 然而,蘇夜壓根不在意。她面不改色看回去,冷笑一聲,斷然道:“鬼才信你的胡話。他逃了,你只會在后面扯著嗓子,求他回來,當(dāng)我不知道嗎?然后,他在京中耀武揚威,你熟視無睹,等他再來殺我,便說‘六扇門中人不該牽扯江湖爭斗’。你回去吧,這件事沒得談!” 諸葛先生出乎意料,仍未動氣,只問:“你為啥不殺他?” 蘇夜收起容色中的譏誚,笑道:“給你一百次機會,瞧你猜不猜的中?!?/br> 諸葛先生沒有笑,沉吟了好一會兒,才平靜地說:“你既不肯殺他,自然是想利用他?!?/br> 他毫無疑問猜錯了,但這不是他的錯。世上每一個人,都會產(chǎn)生相同想法,包括元十三限本人。 蘇夜微微一笑,反問道:“蔡京也利用他,你又替他做過什么?” 諸葛先生沉靜寧定,仿若壽逾百年的松柏,歷經(jīng)風(fēng)吹雨打,依然巍然不動。他并不高大,年紀(jì)老了之后,容貌也算不得出奇。但他給人帶來的壓力,竟可超越形如天神的元十三限。 他淡淡道:“你若貪圖本門武學(xué),便是走了一步錯到不能再錯的棋?!?/br> 蘇夜笑道:“那你帶槍了嗎?” 諸葛先生詫異道:“什么?” 蘇夜笑道:“我問你,你有沒有帶那桿系著紅纓的濃艷槍。為了防止我行差踏錯,你應(yīng)該馬上出手。” 諸葛先生居然也笑了一下,搖頭道:“我不應(yīng)該?!?/br> 蘇夜笑道:“那么,你畢竟比他聰明一些?!?/br> 桌上擺著茶壺茶杯,卻無人去喝第二杯茶。每樣茶具都十分精致,盡情綻放器具之美。茶水仍然guntang,氣氛卻冷的像冰。諸葛先生看著它們,忽然又道:“你的眼睛里,總是帶著一絲深深的嘲諷。你掩藏得很好,但我能夠看出,你認(rèn)為我很可笑?!?/br> 蘇夜淡然道:“你今日的舉動,難道不可笑?你真以為隨便說幾句話,我就會乖乖放人?” 諸葛先生篤定地道:“不,你笑話我,是另有原因,一個我猜不到的原因?!?/br> 蘇夜訝異地望向他,想著想著,忽地恍然大悟,搖搖頭道:“猜不到就好,你真的該走了?!?/br> 主人連續(xù)下了兩次逐客令,客人當(dāng)然得離開。她也許是近年來,唯一敢對神侯下逐客令的人。但是,像往常一樣,她并不怎樣在意,一直都是實話實說。諸葛先生走后許久,她還坐在原處,直到茶盤被撤走,棋盤被放回來。 他警告她,無非是怕她逼問元十三限,索取韋青青青的獨門絕學(xué)。元十三限從來不肯服軟,不愛低頭,所以有可能因此受苦。另外,其實他非常忌憚她,明知她身受重傷,仍不想效仿米蒼穹的舉動,貿(mào)貿(mào)然試她一試。 蘇夜見過了這位師兄,難免想起自己的師兄。她希望諸葛先生回去之后,專心致志破他的大案,抓他的惡徒,別去學(xué)朝中那些深諳權(quán)謀的蠢貨,爭搶半天,落得個宋室南遷的下場。與此同時,她忍不住惦記蘇夢枕。 蘇夢枕傷勢發(fā)展,盡在她掌握之中。負(fù)傷之初,傷情將極為嚇人,似乎傷重?zé)o救,讓樹大夫亦束手無策。接下來,陰寒死氣與熾烈生氣相互抵消,陰陽交匯,在長期的磋磨中,化為一團暖融融的先天真氣。 他沒可能完全痊愈,但身體狀況將大為好轉(zhuǎn)。在那之后,別人只能說他多病、易病,不該奇怪他為何還不死。到了那時,估計也輪不到她惦記他了。 她出神想了一會兒,忽然抬起頭,詫異道:“你剛剛才出去,怎么又回來了?” 程英手中拿著一封信,快步走近她,一邊遞信,一邊蹙眉道:“雷姑娘住在湖北黃鶴樓附近?!?/br> 蘇夜詫異道:“是啊?!?/br> 程英道:“掌握黃鶴樓一帶的分堂堂主,有意歸順我們?!?/br> “是啊?!?/br> 程英好氣又好笑地道:“你先等我說完。他送來這封信,說雷姑娘聽聞父親受傷,于兩天前動身進京,此時不再受他保護?!?/br> 第四百四十七章 夜久更闌風(fēng)漸緊。 天上那輪皎潔明月,確實像一團明晃晃的銀盤。但月邊無云, 地上也沒有負(fù)心人。月華如練, 一瀉萬里。今夜極為晴朗, 清輝鋪滿大地,鋪在睡去的花苞上, 鋪在清奇秀異的假山上,鋪在每個賞月人的心里。 王小石抬頭,看見夜色一清如水, 夜空漆黑如墨, 偶爾點綴幾粒寒星, 低頭時,又看見不遠(yuǎn)處蔥蘢茂盛的花木, 聽到小溪叮咚流淌, 一路流出高墻之外。 這里是赫連侯府的別墅之一, 為老侯爺赫連樂吾所有。他應(yīng)約而至, 立在回廊里極目遠(yuǎn)眺,心情原本非常煩躁, 看完園中盛景, 躁惱之意立減三分。夜風(fēng)拂過池塘水面, 吹來絲絲水意, 洗盡了白晝熱氣, 堪稱避暑納涼的勝地。 然而,美景無法幫人解決問題。他終不能完全擺脫煩心事。 數(shù)天前,他好不容易找出空暇時間, 抽身進城,去打理風(fēng)雨樓的城中產(chǎn)業(yè)。他走在街上時,一輛極樸素、極低調(diào)、極不起眼的馬車,忽地停在他身邊。車窗簾布掀起,露出兩張人臉。 一張面皮泛紫,威嚴(yán)堂皇,是當(dāng)朝丞相傅宗書。另一張面如冠玉,俊雅雍容,是罷相之后,受封太師的蔡京。 誰能想到,蔡京竟會親自出馬,到大街上攔住他王小石,屈尊與他攀談。王小石見他行蹤詭異,心知他必有重大圖謀,遂忍住心中厭惡,把兩人請到附近一處當(dāng)鋪,先坐下,再慢慢談話。 蔡京城府甚深,語氣甚為柔和,不斷用言語試探他的志向,從詩詞歌賦,談到琴棋書畫,從四書五經(jīng),談到諸子百家,最后才談及武功和能力。他夸贊他,欣賞他,還屢屢向他示好,絕無權(quán)臣特有的貴盛氣焰。 王小石耐心等待,等了許久,總算等到他說出真實目的。 他們這一趟屈尊紆貴,終究是為了五湖龍王。蔡京想拉攏金風(fēng)細(xì)雨樓,暫時放下雙方間的仇恨,與王小石聯(lián)手,共同對付十二連環(huán)塢。 王小石起初感到驚訝,聯(lián)想到蔡黨處境,又覺順理成章。 迄今為止,蘇夢枕深居簡出,鮮少接觸外人,連樓中兄弟都很難見到他。樹大夫不辭辛勞,每天都去風(fēng)雨樓為他診病,診病過后,臉上憂色一日濃似一日,卻把嘴巴閉得緊緊的,不肯泄露他的病情。 眾人耳聞目睹,難免猜測蘇夢枕快死了,而王小石是他的唯一繼承人。健康無病的雷損,已把堂中大權(quán)放給狄飛驚,一心靜修養(yǎng)傷。蘇夢枕體質(zhì)比他差一百倍,情況必然糟糕一百倍。 王小石志大,才高,武功好,頭腦聰慧心思敏銳,卻不是合格的梟雄或豪杰。他就像一塊普普通通的石頭,外表有些平凡,缺乏令人折服的魅力。直到承擔(dān)重壓、經(jīng)受磨礪時,他才有可能煥發(fā)光彩,體現(xiàn)其美玉的本質(zhì)。 蔡京看中的,正是這樣一塊美玉。 他日前再三忖思,認(rèn)為情況尚未達(dá)到最壞。如果他左有六分半堂,右有金風(fēng)細(xì)雨樓,仍可與十二連環(huán)塢一爭短長,用江湖手段解決這個強敵。 蘇夢枕一死,王小石將獨掌大權(quán)。像他這樣的青澀年輕人,直覺、閱歷均比不得蘇夢枕,亦無蘇夢枕那種洞察世情的深邃眼光。蘇夢枕能輕易看出的事情,他未必可以。同理可證,蘇夢枕避開的陷阱,他可能會一腳踩進去。 而且,他失去了元十三限,失去了六合青龍與天下第七,倏地產(chǎn)生孤苦無依的錯覺。他只能把龍八帶在身邊,作為臨時的隨身護衛(wèi),再去招攬其他高手。與他相比,傅宗書脾氣比較暴躁,私下里把元十三限罵的狗血淋頭,卻掩不住心中恐慌。 元十三限傲慢至極,氣勢驚人,令人一見他便暗暗打怵。他整天擺出如此高傲的態(tài)度,自稱武功高深絕頂,除了諸葛小花,天下再無敵手,誰知一出手便落敗,居然勝不過負(fù)了傷的龍王。 不僅傅宗書,蔡京本人亦在收到消息時,面露驚駭之色,怔然呆坐半晌,然后長長,長長地嘆了口氣。 他攜傅宗書與龍八太爺,前來尋找王小石,確實有點心急,不符合他權(quán)傾朝野的身份地位。但這怪不得他,只能怪元十三限太無用,五湖龍王太狡猾。他是很想沉住氣,又怕沉著沉著,把自己沉到斷氣,不得不放下身段,著意討好這位即將繼承風(fēng)雨樓的青年高手。 因此,雙方對話期間,能沉住氣的人竟是王小石。他靜靜聽完,確認(rèn)蔡京甘愿放下仇怨,換取他出力刺殺五湖龍王,“為蘇夢枕報背后偷襲之仇”,再把以往送給六分半堂的好處,分給金風(fēng)細(xì)雨樓。 他說:“讓我回去想想,讓我先問問大哥?!?/br> 那時候,蔡京欣然道:“好,相信蘇公子是有識之士,必定會心清目明,作出對貴幫最有利的決策?!?/br> 蔡、傅、龍三人離開之時,外面晴空萬里,天穹藍(lán)的像一大塊無風(fēng)海面。王小石卻覺得,天上沒有云,僅是因為陰云都壓在了自己心頭。他忽然發(fā)現(xiàn),身為一個領(lǐng)袖,有時沒辦法隨心所欲,即便是他討厭的事,也得咬著牙、捏著鼻子,忍住胃里翻江倒海的感覺,勇敢地做下去。 這是六天前發(fā)生的事,今天恰好是第七天。昨天晚上,蘇夢枕終于把他叫去,說出今后打算。 此時,王小石面對別墅后園,發(fā)出的嘆息聲,比蔡京的還要漫長。他寧可去刺殺雷損,也不愿攪進風(fēng)雨樓和連環(huán)塢的恩怨。然而,他畢竟是個有覺悟的人。進京剛滿一年,他幻想中的熱血江湖已經(jīng)水泡一樣碎裂。 除了認(rèn)識的好朋友、好兄弟,他簡直一無所有,所以他愿意盡力一試,哪怕只是為了蘇夢枕。 他清明的目光,從清明的滿月上移開,移向身邊之人。溫柔,美如幻夢、皎若月華的溫柔,正嘟著嘴站在那里,見他看向她,便小小聲道:“我不想去?!?/br> 她真正想說的是“我不敢去”。但溫大小姐從不肯示弱,話到口邊時,硬生生把“不敢”換成了“不想”。 王小石自然明白她的心思,苦笑道:“咱們都來了這兒,哪有退縮的道理?” 溫柔向后邁了一步,憤憤道:“那我退給你看!” 王小石趕緊道:“你不能走?!?/br> 溫柔奇道:“為什么?” 王小石深吸一口氣,再度苦笑,“你忘了嗎,你是我的護身符。你一走,我怎么辦?” 后園近在咫尺,風(fēng)中盡是花木清香。園子里流螢處處,蟲鳴聲不絕于耳,實在怡人至極。溫柔一雙明眸映著月光,亮閃閃的。她似乎被王小石說動,體會到此行的重要,遲疑著站住了。 就在此時,曲廊另一側(cè)分花拂柳,走來一位娉婷裊娜,同樣美的像夢中仙子般的女子。她身著長裙,外披輕綃,身畔如同籠著一層輕煙,兼之身姿輕盈,行走時踏地?zé)o聲,透出一股弱不勝衣的風(fēng)姿,讓人懷疑她真是神仙。 王小石不熟悉她,只熟悉她昔日的情人戚少商。戚少商脫險后,各處漂泊不定,至今沒人知道他在哪里。息紅淚息大娘,則去尋找毀諾城的姐妹,一一確認(rèn)她們的安危。直到上個月,她應(yīng)赫連春水之邀,進京小住,并與其訂下婚約。 溫柔之前見過她一面,當(dāng)即情不自禁,自慚形穢,覺得她極具風(fēng)情,把自己襯的像個村姑。這時兩人再見,息紅淚眉蹙春山,眼凝秋水,悄無聲息地走近。螢火照亮她素潔的面龐,愈發(fā)美不勝收。 溫柔怔怔瞧著她,咬咬唇,不再和王小石胡扯蠻纏,安靜地站立不動,希望盡可能顯得溫婉、嫵媚一些。 息紅淚見她這模樣,不由未語先笑,笑容如同微風(fēng),吹皺了一池春水。她沒有說話,走到兩人身邊,往后園方向打個手勢,示意他們趕緊過去。她那只纖纖素手,輕指向花木深處,卻像指著刑場,只等他倆去慷慨就義。 王小石扯動嘴角,極勉強地笑笑,拱手一揖,向她表示感謝。之后,他在前,溫柔在后,帶著兩枚砰砰亂跳的心,正式踏入別墅園林。 他們沿園中通幽曲徑前行,足下踩著碎石,兩旁盡是青苔和貼地生長的小花。他耳邊水聲漸近,水氣漸濃,等繞過一座雄奇假山,眼前登時豁然開朗,出現(xiàn)溪上小竹橋、橋邊小涼亭。 蘇夜正獨自坐在亭子里,冷冷看著他們。 王小石舉起手,去摸了一下發(fā)髻,像是最后一次摸到長在脖子上的頭顱。溫柔反倒挺胸抬頭,面無表情,用那對充滿氣憤的大眼睛,瞪著這位突然變成陌生人的師姐。 蘇夜冷笑道:“息大娘說,她去拿件侯府收藏的奇寶給我看,竟是你們這兩個活寶貝嗎?” 王小石驀地嘆氣,嘆的很大聲,“你硬要把我稱為寶貝,我也不好意思拒絕。不過,請你不要怪罪息大姊,是我死纏爛打,她才同意給我這個機會?!?/br> 蘇夜冷然道:“我不會怪她,我只會怪你們?!?/br> 第四百四十八章 三個人,三雙眼睛, 六道目光。目光交匯之處, 正是亭子里的石凳和石桌。外面亭柱上, 掛著兩盞鎏金宮燈。燈光透出紗幕,盡顯侯府氣派, 亦把小亭照的明亮清楚。 蘇夜雙眼倒映燈火,也反射月光,燦亮如兩點寒星。她不動聲色坐著, 好像還沒決定怎么對待他們。 王小石看了她幾眼, 慢慢走上石階, 坐到她對面。溫柔跟過來,坐在他左邊, 身子挺的筆直, 顯然又開始緊張。 赫連春水早已作出安排。只要蘇夜還在這里, 園子里就不會出現(xiàn)其他人, 而息紅淚已主動回避。也就是說,附近僅剩他們?nèi)恕?/br> 溫柔緊張, 王小石也一樣。他嘴里發(fā)干, 用舌頭小心舔一下, 才發(fā)現(xiàn)完全不干, 只是因緊張而生出的錯覺。蘇夜一言不發(fā), 輪流打量他和溫柔。那種無形的壓力,更令他難以恢復(fù)平靜。 他來找她,自然應(yīng)該主動挑起話題。因此, 他趕緊輕咳一聲,解釋道:“我拜托息大姊,并沒別的意思,只因想和你見上一面。我若直接去十二連環(huán)塢,大概會被拒之門外?!?/br> 蘇夜頷首道:“的確有可能?!?/br> 王小石松了口氣,笑道:“你看,我這是沒得選?!?/br> 蘇夜瞟他一下,淡淡道:“你能想到請息大娘幫忙,也算不容易了。若非她親口相邀,我并不愿離開總舵?!?/br> 息紅淚住進侯府別墅后,沒過幾天,便遣人送信給蘇夜,請她過來做客,順便問問她怎么成了五湖龍王。 兩人相識于毀諾城,共同對抗圍城的官兵,度過一段提心吊膽的日子,交情當(dāng)然非比尋常。她請她,她便來了,原本賓主盡歡,卻不想王小石忽然出現(xiàn),把她堵在這夏夜的小亭里。 王小石本人倒是無足輕重,絕不可能是她的對手。但他執(zhí)意見她,肯定有話要說,將會帶來一些麻煩。她最沒心情應(yīng)付的,正是麻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