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1節(jié)
于是,她隨意答他一句,便不耐煩地道:“重要的是你在這里,而非在這里的原因。你有話就說吧,不必東拉西扯?!?/br> 王小石點了點頭,沉聲道:“好,楊無邪怎么樣了?” 蘇夜淡然道:“還活著?!?/br> 王小石道:“你肯不肯放他回來?” 蘇夜不假思索,冷淡至極地答道:“你師叔諸葛小花來找我,要我交出你師叔元十三限。我向他索要一百萬兩銀子。他平時索賄索的太少,連一萬兩都拿不出來,只好走人。你說,元十三限值一百萬。蘇夢枕愿意為楊無邪付出多少代價?” 王小石半晌無語,嘆道:“你真要與風(fēng)雨樓為敵?” 蘇夜冷然道:“單看眼下形勢,你們有資格與我為敵嗎?是你能殺我,還是無愧他們?” 王小石苦笑道:“權(quán)力、風(fēng)光、威望就這么重要,讓你忘記大哥曾經(jīng)對你的好?” 蘇夜道:“如果我忘了,那他已經(jīng)是個死人。你總不會以為,憑張?zhí)磕屈c微末功夫,保得住他的命吧?!?/br> 王小石道:“所以你承認了,你重創(chuàng)蘇大哥,為的就是讓十二連環(huán)塢拔得頭籌,一夜之間壓過金風(fēng)細雨樓?” 蘇夜斷然道:“是。” 桌上有茶,亦有特意送來的精致點心,散發(fā)出陣陣香甜氣味。桌邊人一旦靜止不動,便有飛蟲陸續(xù)趕來,撲向這些或甜蜜,或鮮香的吃食。王小石心里,卻沒有半點甜意。他已經(jīng)開始擔(dān)心,生怕今天是自己后悔的日子。 “……你肯定不愿投靠蔡京,”他想了一會兒,正色說,“像你這種人,絕不肯做人家走狗的,所以……這就夠了。” 蘇夜失笑道:“夠了?誰夠了?你這是替我說話,還是替蘇夢枕?” 王小石不肯笑,只用極其罕見的嚴肅口吻,繼續(xù)說道:“這些日子以來,其實我們十分為難。你和蘇大哥……” 蘇夜笑意一斂,打斷了他的話,森然道:“你們滾回去幫蘇夢枕就行,有啥好為難的?” 兩人對話期間,誰開口說話,溫柔便轉(zhuǎn)頭看誰。由于對話速度相當快,她的腦袋轉(zhuǎn)的像撥浪鼓,一句話都插不進去,只能傻傻聽著。直到這時,蘇夜忽地變了臉色,語氣頗為嚴厲,頓時把她嚇了一跳。 她微覺不忿,馬上幫腔道:“你兇什么兇,武功高,好了不起嗎?你殺了大白菜,這筆賬,我還沒和你……” “算”字尚未出口,王小石已大吃一驚,情急之中,用力踢了她一下。溫柔想控訴白愁飛之死,也想為父親說幾句話,被他一踢,剩下的話自動滑回肚子里,再也說不出口了。 蘇夜眼底生寒,好像結(jié)了一層冰,目光冷酷到了極點。她看著她時,如同看著毫無關(guān)系的人,寒聲道:“王小石,今夜之后,你們別讓她出現(xiàn)在我面前,否則,休怪我不顧同門之情?!?/br> 這幾句話斬釘截鐵,充滿了心意已決的篤定意味,聽的他極不是滋味。 溫柔眼里已有淚花滾動,只是用力強忍著,未能流出來而已。按她的脾氣,肯定要跳起身,扭頭就走,將背影送給這位無情無義的師姐。然而,王小石放在桌下的手,用力抓著她的袖子,要她冷靜。 她連續(xù)扯了幾下,竟然紋絲不動,又因懼怕蘇夜,到底老老實實坐在那里,不敢再說第二句??伤@么一插話,王小石再想問白愁飛的事,已不太妥當。 事實上,他就像諸葛先生,明知此行沒有好結(jié)果,卻不得不來。諸葛先生見龍王軟硬不吃,失望而歸。他才剛開了個頭,便覺難以啟齒,事前做足一天心理準備,至此絲毫無用。幸好蘇夜多少給他面子,愿意聽他把話說完。倘若她拒絕交談,飛身離開,他們可跟不上她的速度。 他再度沉默片刻,整理好起伏不定的心情,苦笑道:“那天晚上,雷損沒死,你很失望吧?!?/br> 蘇夜淡然道:“算不上失望,我又不是神,哪有一出手,別人就得死的道理?” 王小石很想擺出另一種表情,或者說,至少從容平和一點。但是,他說來說去,始終在正題門前打轉(zhuǎn),除了苦笑,也只能苦笑。 他硬要與蘇夜見面,當然有一個非常重要的目標。迄今,他連目標的邊兒都沒摸到。而且話語一出,再也無法收回。萬一他想錯了,那后果真是不堪設(shè)想。 他猶豫著,持續(xù)猶豫著,最終苦澀地道:“如今想想以前的事,真像一場大夢。其實我們早該想到,你就是五湖龍王?!?/br> 蘇夜道:“哦?” 王小石嘆道:“你消失時,五湖龍王也銷聲匿跡。你去外地,龍王也跟著去了同一個地方。你與連環(huán)塢的總管交好,時常在她們總舵一帶出沒??上?,從未有人懷疑過你?!?/br> “我前幾天見過方小侯,他也連聲嘆息,直說自己犯了傻,”王小石緊張的時候,像是被蘇夢枕傳染了,居然也說個不停,“他說,你身上沒有香氣,龍王身上沒有老人味。你們聞起來,和空氣一個味道。他要是真聰明,就該意識到這個相似之處。” 蘇夜忽然一聲冷笑。 她的笑聲冷而脆,清而厲,令人情不自禁地打個寒顫,仿佛剛吞了一口冰水。她冷笑時,容色亦如寒冬的冰雪,不是環(huán)境影響她,而是她影響他人對環(huán)境的感知。 王小石沒見過黑衣龍王,也沒見過遇仙樓的蘇夜。她返回十二連環(huán)塢后,這是兩人第一次見面。無論溫柔怎樣驚慌,張?zhí)吭鯓诱鸷?,均不如他親眼見一見來的詳細。他本能地覺察到,她的氣質(zhì)與過往不同,卻說不出區(qū)別在哪里。 只論武學(xué)修養(yǎng),他比她差出至少一個等級,想對付她,得他師父天衣居士親自出手才行。但是,他是個奇怪的年輕人。他直覺很靈,眼神很敏銳。即使他事先不知道她受了傷,也會在看見她的第一眼,瞬間看透這個事實。 他知道,她和蘇夢枕差不多,一直在竭力調(diào)整控制內(nèi)息,等待內(nèi)傷緩慢恢復(fù)。她大部分精力集中于自身,無暇嚇唬他和溫柔。即使如此,她掃來的冷冽眼神,仍能讓人頭皮發(fā)麻。 蘇夜雙眼一瞬不瞬,緊盯著他,冷笑道:“你要是找不到話說,就走吧。我還沒老,不需要找人敘舊。” 王小石硬頂她的目光,心下一橫,大聲道:“不,我的話還沒說完!” 蘇夜道:“為了節(jié)省彼此的時間,我再給你一個機會。” 王小石終于鼓足勇氣。他一向很有勇氣,不需要鼓,便充足到過分。但他接下來想說的話,曾經(jīng)既令他無言以對,又令他疑神疑鬼,足以耗盡他每一分膽量。事已至此,覆水難收,他竟陡然一陣興奮,發(fā)自內(nèi)心地好奇起來,想看看蘇夜聽完后的表情。 他左手仍抓著溫柔衣袖,幾乎把它抓成碎片。然后,他沉著、冷靜、一字一頓地問:“你是不是愛上了蘇大哥?你所做的一切,全是為了他?” 第四百四十九章 剎那間,涼亭里殺氣大盛。 蘇夜目光陡轉(zhuǎn)凌厲, 像兩把鋒利的刀, 迅捷無倫地戳向他們兩人。事實上, 溫柔甚至沒開口,只因王小石語出驚人, 才被她當場遷怒。 王小石和溫柔的差別,有如雄鷹和飛燕那么大。但是,真要這么比較的話, 蘇夜簡直是只史前翼龍。在她面前, 他倆均沒有太多反抗能力。溫柔一招就倒, 而王小石可能撐到百招左右,如此而已。 他們眼下的感受, 可以在自然界中找到無數(shù)范例, 譬如麻雀看見金雕, 海豹遭遇虎鯨, 兔子與鹿發(fā)現(xiàn)追在身后的大灰熊。這種壓力無法形容,亦難以抵抗, 是數(shù)百萬年以來, 每一種生靈在捕獵奔逃中, 自發(fā)形成的危機預(yù)感。 獵物要么靜止裝死, 要么迅速逃跑, 要么絕望反抗,再不會有第四條路。 然而,王小石偏偏創(chuàng)造了第四條路。 如果他能眼滾淚花, 也就滾了,但他不能。他只是勇敢而平靜地坐在那里,直視蘇夜的眼睛。他擁有常人難及的平常心,看到武功低微之人時,不會認為他們地位比自己低下。同理,他面對絕世高手,也不會納頭就拜,自認低人一等。 他一向認為,大家都是凡人,永遠都可以用平等的身份,進行一場平心靜氣的對話,所以他努力笑了笑,露出兩排潔白的牙齒,看上去坦率爽朗,讓人很難不喜歡他。 蘇夜對此熟視無睹,同時心念電轉(zhuǎn),冷笑斥道:“無稽之談!” 王小石嘆了口氣,笑道:“我從來不說胡話的。” 他笑,既是向她示好,也是給自己打氣。五湖龍王淵渟岳峙,氣魄懾人。在這等氣勢下,普通人將立即忘記她的美麗,只想盡快逃開那兩道鋒銳眼神。但王小石身臨其境,反倒變成了一塊樸實的鵝卵石。她逼視著他,仿佛下一秒就要出手。他卻巍然不動,一副你奈我何的樣子。 他鎮(zhèn)定的異乎尋常,回想打好的腹稿,在心里掰著手指,準備一一列舉理由?;叵肭宄囊豢?,他忽然底氣十足,找回了剛才潰敗逃跑的信心。 他從容說:“蘇大哥身體好多了。他很少咳嗽,也不再徹夜難眠,之前二十多種病癥,都或多或少好轉(zhuǎn)。他的武功原本急劇衰減,傷情緩解后,不僅迅速恢復(fù),還隱有更上一層樓的趨勢?!?/br> 蘇夜冷然道:“那是他運氣好?!?/br> “真是運氣好嗎?”王小石天真地問。 “他運氣好,表示你運氣不好,可我不相信你會失手,”他一邊回憶,一邊侃侃而談,這時候,他神色嚴肅冷淡的就像蘇夢枕,“任何人都可能失手,只有你不該,因為你了解他的病情,一手掌握他的身體狀況,怎會在動手時失誤?” 出手與不出手的距離,僅有一線之隔,就像生與死。 王小石沒去遇仙樓,卻有了雷損和蘇夢枕的感覺。他全身上下,已被蘇夜的元神鎖緊,猶如粘蠅板上的蒼蠅。與此同時,他赫然發(fā)現(xiàn),她心情似乎極為矛盾,既想把他一刀劈成兩半,讓他趕快住口,又想任他說下去,聽他列完這些原因。 他絕不會浪費這個機會,所以氣都不喘一口,嘴皮子上下翻飛,流利地說:“而且,疑點可不止這一處。蘇大哥叫你當中神煞、副樓主,乃是兩全其美的好事。但你以前,一直推三阻四,拖著不肯接受任命?,F(xiàn)在我總算明白了,這是因為你有苦衷。你擔(dān)心,在你身份曝露后,樓中兄弟將心懷不滿,質(zhì)疑你的居心。” 蘇夜目光如刀如電,他的眼睛卻澄凈而無畏。哪怕她真殺了他,他也不會露出懼色,只擔(dān)心她傷害溫柔。 迄今為止,她仍未作出第二句回答。他微覺意外,卻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fā),想了想,方替她解釋道:“我敢說,那時你絕不想傷害大哥。也許你只想先看清大哥的為人,摸清楚他變了沒有。要不然,你就是想親自到樓子里看看,弄清樓子的實力。后來你改變主意,是你另有打算,并非蓄意為之?!?/br> 出人意料的是,蘇夜微微冷笑,仍然緘口不言。方才她氣勢攀至巔峰,再也沒有回落,實力著實驚人。王小石望著她,只覺望見了一座陡峭高峰。他的一言一語,全部撞在了山壁上,連個響聲都聽不到。 他忽然想,這莫非是她的策略?他長篇大論,她不發(fā)一言,等他說的口干舌燥,自覺無趣,便會灰溜溜地走人。這叫“不戰(zhàn)而屈人之兵”,而他王小石,顯然就是那個兵。 他輕輕松開手指,放過了溫柔的衣袖,把雙手放到石桌上。之后,他輕輕按住桌面,往心田中注入最后一絲信心。 老實說,他并未想過要這么做。但蘇夜無動于衷,眼中流露輕蔑之色,激起他難得一見的好勝。何況他不是為了自己,是為了金風(fēng)細雨樓和蘇夢枕,才來進行這場在刀鋒上行走的對話。 他故作輕松,聳了聳肩,雙手一攤,玩笑般地說:“如果你不否認,我就回去告訴大哥……” 涼亭之中,轟然爆出一聲悶響。 殺意盛到極致,竟似具有實體,使人覺得如針刺面,皮膚隱隱作痛。王小石尚未說完,蘇夜右袖驀地卷出,擊在石桌邊緣。從被擊中的地方開始,桌面立時現(xiàn)出一條裂紋,直奔溫柔而去。 王小石大吃一驚,不及多想,左掌亦平推向石桌,攔在溫柔身前,要替她擋下這一擊。 然而,裂紋擴到中途,悄然停止,像是一條畫到一半的墨線。王小石掌拍石桌,到底遲了一步。裂紋停下時,他掌心才觸碰桌沿,發(fā)出啪的一聲脆響,然后尷尬地消散在空氣里。 這僅是她的威嚇,而非真想用它傷人。王小石是情急關(guān)心也好,判斷失誤也好,都體現(xiàn)出他差著一籌的眼力。 他愕然盯視裂縫,蘇夜漠然盯視他。她面無表情,眼神冷漠到了極致,掩盡心里的真實想法,厲聲道:“我聽夠了你的胡言亂語,趕緊滾吧!你敢說一個字,我便殺了你們兩個!” 溫柔已經(jīng)驚呆了,再度回到遇仙樓時的狀態(tài),木然呆坐著,一個字也說不出。沒有人敢無視五湖龍王的警告,她當然也不敢。她就聽進去一個“滾”字,卻生不出氣,只想走的越快越好,遠離這個恐怖高手。 王小石鼻翼抽動,去摸腰間的劍。這是他的本能反應(yīng),唯有握住劍柄,他才能感到安全。但他手指剛搭到劍柄上的小巧彎刀,立即縮回原處。 他再次深吸口氣,破釜沉舟地道:“我得告訴你,大哥不會娶雷姑娘,他已拒絕了雷損的提議。雷損見他心意堅決,便不再多說,主動取消了婚約!” 話甫一出口,園子里的時光,似乎也不再流逝。 有些時候,言語威力的確非常神奇。他說完這兩句話,登時發(fā)現(xiàn),蘇夜神色變的僵硬,似已愣在那里,不敢相信他說了什么。 她的眼神不再那么嚇人,亭中彌漫的殺氣隨之稀薄,沒了那種即將斷裂的緊繃感。粘蠅板帶來的壓力無影無蹤,他這只蒼蠅又可以展翅高飛,不必擔(dān)心被她的先天真氣拖進泥沼。 這個發(fā)現(xiàn)并非錯覺。 這簡簡單單的幾十個字,比得上驚天動地的幾十式絕招,震的蘇夜雙耳嗡嗡作響。王小石說得很快,也很清楚。他的意思竟是:雷損果真提出履行婚約,要把雷純嫁入金風(fēng)細雨樓,但蘇夢枕并未接受。 這本是一件雙贏的喜事。在未來的幾年里,雷損元氣大傷,多半需要依仗這位乘龍快婿。而蘇夢枕期盼已久的,一樓一堂放下多年死仇,攜手合作的夢幻局面,也會因雙方聯(lián)姻,一步步地奠定基礎(chǔ)。她絕不介意看到這個局面,因為蘇夢枕擁有和她相差無幾的志向。 他答應(yīng),是意料之中,不答應(yīng)才叫奇怪。結(jié)果,今夜王小石一氣呵成,吐露出婚約作廢的事實,讓她愣了又愣,差點以為自己在做夢。 她想都不想,沉聲問道:“你說什么?” 王小石提到嗓子眼的那口氣,終于可以按部就班,流回任督二脈。他既心有余悸,又是難以言喻的放松,心情復(fù)雜到了極點,苦笑著嘆息道:“夜姊啊,你并沒聽錯。剩下的事,讓大哥自己和你說好不好?” 殺氣退去后,他重新聽到池塘附近的蛙聲,周邊草叢的蟲鳴,甚至魚夜風(fēng)搖動樹葉的沙沙聲,也可聽的一清二楚。剛才起碼兩次,他以為大難臨頭,必須拔劍反擊,至此才徹底放松下來。這樣的經(jīng)歷刻骨銘心,同時使他深刻地領(lǐng)會到,活著,是一件多么美好的事情。 燈影搖曳,花影橫斜,人的影子投在地上,反而是光影里最普通的一部分。此時,三個人影均一動不動,好像中了定身咒,將在亭子里坐到??菔癄€。 蘇夜遲遲不肯回答,因為她忽然之間心亂如麻,升起連自己都不愿多想的期望。對面的王小石,如同一只對她掏心挖肺的金毛獵犬,正用誠懇到極點的眼神看她,盡顯言語之外的誠意。 她感到一陣強烈的力竭,一陣強烈的興奮,和一陣強烈的為難。但很快,這三樣感覺混合起來,變成更強烈的沖擊。 死寂般的靜默中,那座離涼亭只有十來步遠近的假山山底,忽地傳來機括發(fā)動的細微聲響。假山看似渾然一體,實際由四個不同部分組成,乃是別墅的地底通道入口之一。 山體往兩邊滑開,露出足夠一人通行的空隙??障独锩妫叱隽艘粋€人。 這個人是蘇夢枕。 第四百五十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