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番話說的簡直是句句誅心，一把年紀(jì)卻終身都沒再敢見過自己親人的燈芯老人一瞬間呆愣在原地，好半響，回過神的時候眼眶里竟有些完全控制不住的眼淚都落下來了。

    而呆呆地喊了句阿清，我對不住你，我對不住你就要作勢往外邁步，喜堂上方從頭到尾目睹了這一幕的晉衡意識到不對趕緊看了眼面前那散發(fā)出異常紅光的日晷，接著才聽到身旁的秦艽用同樣壓低的聲音略顯冷淡地來了一聲道，

    “不用看了，就是上面那那紅色的日晷在作祟……我早和你說了，今晚這件事如果沒辦法好好善后，倒霉的不僅僅是我，就連你和墻外頭的那些活人也一個都逃不掉……”

    “……你想親眼看著燈芯老人被眉郎殺了嗎？”

    “日晷只有在有明亮的燈火照射的情況下才會動，而只有它動了我們才能找到機(jī)會毀掉它?！?/br>
    “……”

    事已至此，再去計較他們倆之間那點(diǎn)私人恩怨也顯然不合時宜了，原本心里就煩躁得厲害的晉衡一時半會兒也沒工夫去想自己旁邊的這個名字叫秦艽，平時的身份則是他名義上配偶的祟君殿下究竟還想做點(diǎn)什么。

    只是就這么強(qiáng)忍著想上去救人的想法眼睜睜地看著完全失去正常心智的燈芯老人被淚眼婆娑的拖拽上來，就連他身旁硬是想要攔住他的石小光同樣也沒能幸免。

    可是與此同時，他還是對身旁這個人忽然涌上了一種極度陌生甚至有些心寒的情緒，哪怕他真的極度想要壓下去都無法做到。

    “這些尋常人的性命在你眼里是不是根本就不重要？”

    “……這個世上，最重要的當(dāng)然就是我自己的命，至于旁人的命，和我有什么關(guān)系？”

    秦艽明顯不把這件事放在心上的回答讓原本還有些不死心的晉衡最終是沉默了下來，因?yàn)樗呀?jīng)明白了眼前這個人為什么會讓他覺得格外陌生的原因了。

    因?yàn)檫@根本不是他認(rèn)識的那個秦艽，也根本不是那個讓他為之心動，心疼過的人，甚至說的諷刺一點(diǎn)，就連晉衡自己都快搞不清楚他曾相信可以與之共度余生，白頭到老的那個人究竟是誰，是不是真的存在過這個世上了。

    “丫丫吹燈燈，吹滅爹爹吹娘娘……燈老鬼啊燈老鬼，來來回回費(fèi)了那么多功夫，可算是眉郎找到您了……與女兒終于團(tuán)聚了，心里覺得開心嗎？”

    紅月日晷下，眉郎的笑容依舊顯得猙獰而惡意，眼神渙散的燈芯老人拉扯著身著嫁衣的‘小五蘊(yùn)’試圖救回自己的女兒，卻還碰到那鮮紅的嫁衣下擺就被幾只老鼠串子綁著吊了起來。

    見狀摔倒在一旁的石小光急得大喊起來，怒吼了一聲就掙脫開身上的斗篷盯著狗身撕咬起那些老鼠串子起來。

    可即便是這樣，被眼前的那面日晷影響的無法恢復(fù)心神的燈芯老人還是被點(diǎn)著了渾身上下的火。

    也正是這一抹由于他血脈中流動的大量燈油而迸發(fā)開來，幾乎瞬間照亮半個祟界的刺目火光，讓那面本來靜止的紅月日晷忽然就緩緩轉(zhuǎn)動了起來，連帶著那日晷表面映照出來的時間也以古代標(biāo)準(zhǔn)計時的軌跡轉(zhuǎn)動了起來。

    “子時！丑時??！亥時?。。〉搅?！就快到了?。≈T位??！我們的老祟主就要回來了！！老祟主——”

    眉郎喉嚨間的話還沒有喊完，頭頂?shù)奶炜諈s忽然傳來了一陣驚雷的隱約轟鳴聲，身處于祟界從來沒見過打雷下雨的邪祟們嚇了一跳，一個個目瞪口呆地抬起頭往頭頂看卻只能看到沉寂的夜空中忽然集聚了大量百年難得一見的烏云。

    而趁著這個絕佳機(jī)會一下子掙脫開身上遮擋住原型的大紅喜服，頭一次在人前徹底化作一條頭頂斷了角的青蛟凌空飛入云層中的秦艽迎著眾人的驚呼對下方的晉衡笑著說的就是這么一句讓晉衡徹底沉默下來的話。

    “姓師最好快些動手，也聽話點(diǎn)，不然在這高處我一不小心隨便劈死兩個人就不好了?！?/br>
    而聞言屹立在逐漸落下的大雨中的晉衡也只是收回冷冰冰的視線徑直站起身，等他望向面前那已經(jīng)面目人色的眉郎和他身后依舊在轉(zhuǎn)動的紅月日晷后，從剛剛起就一直壓抑著火氣的才忽然出聲沖著石小光的方向又忽然大喝道。

    “丁氏！現(xiàn)?。　?/br>
    白發(fā)青年冷厲暴怒的聲音讓本來被石小光藏在衣服兜里的那張丁氏姓書一下子發(fā)出了刺目的金光，伴隨著紙中釣魚老翁的那一句老朽來也的哈哈大笑聲，頃刻間封印在姓紙中的萬頃銀河之水從天際涌出。

    這一瞬間正如那詩中所云，碧絺插云端，銀河投澗底，這星河之水不僅將整個喜堂和那擺在正當(dāng)中的紅月日晷一股腦沖垮在了原地，還仿佛洶涌無盡地漫過正常地面以驚濤駭浪之勢就將整個祟界化作了一片落滿星辰碎屑的銀河，甚至只要你往銀河的那頭仔細(xì)聽一聽，還有那有深藍(lán)色的巨大魚尾掙脫出水面和類似撞鐘的恐怖魚嘯聲響徹在天空之中，久久難以平息。

    “這是……這難道是……2海大魚的歌聲？”

    幾乎懷疑自己的耳朵出了問題，一輩子都在內(nèi)陸地區(qū)生活的人要是能親眼看到這種在深海的魚類，那種震撼的視覺沖擊感當(dāng)然可想而知。

    而被銀河里的水和天上的大雨沖得腦子可算是清醒了點(diǎn)，和一大群叫喊著我不會游泳，我不會游泳的邪祟們一起尋找著浮木逃生的石小光氣喘吁吁地就問了燈芯老人什么是海大魚啊，聞言這正泡在水中四處尋找著女兒的老頭也不耐煩地回了句。

    “古今注這本書你小子看過沒有？”

    “沒……沒看過。”

    “鯨魚者，海魚也！大者長千里，小者數(shù)十丈，其雌曰鯢，大者亦長千里，眼如明月珠，這就是海大魚！”

    “什么？！鯨……鯨魚！??！姓師他居然把鯨魚都給弄出來了??！”

    “是?。?！還有銀河呢！！那邊立在水中舉著魚竿釣人的老頭就是我家丁氏老祖！有完沒完?。?！把嘴給我閉上！快點(diǎn)把你奶奶從水底下?lián)粕蟻恚?！?/br>
    不管石小光心里究竟如何難以置信，伴著幾乎淹沒他們頭頂?shù)你y河水和大雨，最終他們還是在丁公伋老祖宗的幫助下找到了不知為何獨(dú)自昏迷不醒地趴在水面上，只在肩頭披著件紅色嫁衣的小五蘊(yùn)。

    而與此同時，卻沒有人注意到在越發(fā)肆意呼嘯的雷暴雨中，烏云的盡頭卻是有一道類似長蟲的青色身影因?yàn)槎虝旱慕钇ＡΡM而一路墜入了碧藍(lán)的星河中并就此沉了下去。

    直到接到母狨帶回去的消息從赤水帶著蝦婆青蛙們辛苦游過來救駕的河伯和橫行介士一路著急地大喊著祟君，祟君你在何處啊，身上的衣衫幾近濕透地站在旁邊，臉色也白的嚇人的晉衡才注意到秦艽的人好像已經(jīng)消失很久了。

    “阿鏡??！你怎么穿著身女裝站在這兒？祟君呢！祟君人去哪兒了！”

    “誒，我也不知道啊……剛剛忽然打了個好大的雷，我的媽呀，會不會是祟君他……”

    不遠(yuǎn)處那個嘰嘰喳喳的鏡祟和那些螃蟹魚蝦們急的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的聲音可算是喚回了一點(diǎn)晉衡的神智。

    眼見面前的星河水靜止不動，頭頂那道之前還在盡力布雨的身影卻是消失不見，許久像是尊天生的冰冷雕塑一樣站著的白發(fā)青年才垂下泛著紅的眸子，又帶著無盡的冰冷壓抑和無可奈何一下子躍了眼前的天河之中。

    只是越往深邃幽深的水底去下面，人的視線總會越發(fā)的模糊不清，眼前的一切似真似夢，竟也讓皺著眉的晉衡一時間有些難以辨別的方向。

    而直到在那碧藍(lán)色的水下發(fā)現(xiàn)那如何都讓他放心不下，連青鱗蛇尾都已經(jīng)一動不動的家伙，逆著天河水傾身游到下面，又一把抱住他的腰準(zhǔn)備游上去的晉衡才查看了一下他的傷勢。

    等注意到懷中臉色蒼白的秦艽連呼吸都有些不穩(wěn)，神情復(fù)雜地望著他的晉衡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在水下閉上眼睛靠近了他的嘴唇。

    可晉衡沒有注意到的是，就在這一瞬間，那之前一直閉著眼睛的人卻是逐漸醒了過來，而隔著眼前這一層模糊不真切的水霧，被他抱在懷中的秦艽一瞬間有些閃爍甚至是難以置信的灰色眼底印出的就是一張已經(jīng)被沖刷掉殘余墨跡，卻也讓他再熟悉不過的臉。

    晉……晉衡？

    這輩子還從來沒有過這種仿佛懷疑自己在做夢的時刻，秦艽和晉衡在水下無聲對視的瞬間，面無表情的晉衡就徑直離開了他的嘴唇。

    而尚還能感覺到自己嘴唇上那種熟悉溫度的秦艽一路被他拉著浮出水面的同時，聽到的就只有眼前的白發(fā)青年那平靜沙啞卻也冷漠到壓根不想和他多說的聲音。

    “祟君殿下……是終于認(rèn)出我是誰了對嗎？”

    ————《家姓篇》end————

    作者有話要說：　　1蛇如果心里難過，體溫就會變低。

    2海大魚：鯨魚，出自《說文解字》

    第二卷 族 姓 篇

    第66章 姚

    姓書云, 姚氏, 皆出三身國也，其民多一頭三身, 帝俊娥皇之后, 可役虎, 豹，熊, 1羆。

    ——出自《姓書·姚氏篇》

    *

    那一夜眉郎兄弟險些用那塊紅月日晷引出內(nèi)墻那樁大禍, 并在那之后神秘消失的事情發(fā)生之后，心中始終存在疑慮, 所以差人趁著這個機(jī)會就此追查下去的秦艽便在赤水的祟君殿呆了好幾天都沒有回人間去。

    這期間, 河伯和橫行介士帶著張長聲那小子以張奉青獨(dú)子的名義去祟界都城接管了張秉忠死后留下的大半勢力, 一直忠心追隨著他的玄丘野狐們和鏡祟金竟之也借此一步登天，并且終于是可以全族都從窮鄉(xiāng)僻壤的鄉(xiāng)下一舉搬到主城里面來生活了。

    可在這種身邊所有人都一副因?yàn)槭虑榇蠊Ω娉啥那椴诲e的前提下，反倒襯托得某位祟君殿下本人看上去實(shí)在平靜的過分。

    而對此，咱們小小年紀(jì)卻已經(jīng)一舉成為了祟界目前最有權(quán)勢之人的小祟主張長聲自然是第一個發(fā)現(xiàn)的, 只可惜, 無論他怎么在旁邊小心地觀察, 那個都快好幾天了還一個人在龍池邊懶洋洋地躺著看的壞家伙都是一副吃好喝好心情很好的樣子，除了極少數(shù)的時候他才能稍微感覺到這個家伙和平時好像有哪里不一樣。

    “那個，你……你怎么這兩天都不回人間去了呀……你平時不是不怎么喜歡呆在赤水嗎？”

    “關(guān)你什么事，你是居委會派來的嗎？”

    好心好意的主動關(guān)心他卻被這人這么討人厭地給擠兌了，小祟主這傻孩子一瞬間有點(diǎn)郁悶，但還是一臉擔(dān)憂地蹲下來挪到龍池邊, 又沖此刻正仰躺著池子邊上一動不動的秦艽小聲詢問道，

    “你不會是和兔子舅舅吵架了才不回去的吧……”

    “……”

    一聽到這熟悉的稱呼，秦艽本還在給自己慢慢倒酒的手忽然停頓了一下，過了會兒他才眼神有些滲人地抬起頭來看了看面前的小胖子又皮笑rou不笑地勾起嘴角回道，

    “他沒和我吵架?！?/br>
    “那你們倆怎么……”

    “他把我給甩了，滿意了嗎？”

    張長聲：“……”

    雖然清楚這會兒追問他這種事好像有些不好，但是整個人都因?yàn)榍剀催@句話一愣的張長聲過了會兒還是明顯有些難以置信地來了一句這怎么可能了，而躺在龍池邊盯著池子里頭的青蛙已經(jīng)思考了三天人生，看上去一點(diǎn)都不傷心難過的祟君殿下則在沉默了一會兒之后才象征性地勾了勾嘴角。

    “這不是很正常嗎？青蛙是益蟲，怎么可能會和我這種害蟲在一起呢，連你之前不是都說他會看上我是眼睛瞎了嗎？”

    “……?。客米泳司苏娴挠H口和你這么說的??？”

    “沒有，他什么也沒和我說，這些是我這兩天自己好好反省出來的?！?/br>
    一聽他這么陰陽怪氣地和自己說話越覺得渾身的雞皮疙瘩都在冒，雖然不太清楚他和晉衡到底是發(fā)生了什么事才能弄成現(xiàn)在這樣。

    但看現(xiàn)在這個詭異又可怕的情形，再讓自家壞蛋叔叔這么一個人整天躺在這兒自言自語下去，他整個人距離從一個偶爾還有正常人思維的變態(tài)蛻變成一個超級大變態(tài)的道路也真的不遠(yuǎn)了。

    而注意到秦艽自從那天晚上回了赤水之后就連正常的人形都壓根沒有恢復(fù)過，看到他額頭上那倆個很明顯的斷角傷疤莫名有點(diǎn)替他難過的小祟主咬了咬嘴唇最終還是小聲嘀咕了一句道，

    “真搞不懂你們這些大人心里是怎么想的，我爸爸mama也是這樣，你和兔子舅舅也是這樣，他要是因?yàn)槭裁词律銡饬耍憔筒荒芎煤煤退忉屪屗灰愕臍鈫帷鲜莿硬粍泳统臣?，分開，再也不見了，根本不考慮我們這些小孩子的感受……”

    這話說完，氣哼哼的小祟主就紅著眼睛站起來飛快地跑了，見狀還靠在龍池邊發(fā)呆的秦艽莫名沉默了一下，隨后才扯扯嘴角又忽然對著手邊一直放著的另一個酒杯就自言自語了一句。

    “老朋友，快看看你這個兒子，今年才多大就會教訓(xùn)我了?！?/br>
    “……”

    “可我又能和晉衡解釋什么呢，解釋我其實(shí)不是他親眼看見的那樣的人嗎？那才是在和他睜著眼睛故意說瞎話吧？他總是對所有人都抱有善意，真不知道哪來的那么多同情心?！?/br>
    “……”

    “我這輩子注定只能做這樣的人，到死也不可能回頭，什么正常人的日子啊，那些都對我來說都太不切實(shí)際了，不過說起來，當(dāng)初有一句話，其實(shí)我還是故意騙了人的，張奉青?！?/br>
    他這話說完，面前一片安靜的空氣中并沒有任何人能夠回答他，連那個被他始終注視著，里頭放著塊狼牙白骨的酒杯也是紋絲不動地放在原地，而自顧自用自己的杯子碰了一下那杯子的邊緣，許久望向龍池慢慢勾起嘴角的秦艽才閉上眼睛，可與此同時，在他的耳邊卻是響起了一個遙遠(yuǎn)蒼老仿佛不真切的聲音。

    【從前有一條蛇，他從不喜歡和孩子們玩?！?/br>
    【有一天，他遇上了一顆紐扣，鈕扣便問他，蛇，我是你的朋友嗎？】

    【蛇回答，是啊，我們當(dāng)然是最好的朋友，可是與此同時，他卻在心里想著，不，我才不需要朋友，無論是怎樣的朋友，最后一定都是會背叛我的?！?/br>
    【又有一天，他遇上了春天，春天就問他，蛇，你愿意和我走，去永遠(yuǎn)有春天的地方嗎嗎？】

    【蛇回答，我當(dāng)然愿意啊，春天，可是與此同時，他卻在心里想著，春天是屬于花朵和蝴蝶的，你怎么會屬于一條蛇呢，反正你總會拋棄我的?！?/br>
    【蛇明明心里受夠了孤獨(dú)與寒冷，可是他卻因?yàn)橹e言趕走了孩子，鈕扣和他其實(shí)一直都在苦苦尋找的春天?！?/br>
    【從此他的一生陷入漫長的冬天，沒有人再愿意相信他說的話，久而久之，連他自己都開始分不清楚自己嘴里說的話究竟哪一句是真的，哪一句是假的了?！?/br>
    【又一個春天到來了，孩子們又開始在融化的雪地里開心的四處跑，鈕扣也獨(dú)自去了遙遠(yuǎn)的地方，可是本該從冬眠中蘇醒過來的蛇郎不再出現(xiàn)，或許他已經(jīng)凍死在某個冬天再也無法醒過來來了吧……這就是蛇郎因?yàn)橹e言而失去一切最終死在冬天的寓言故事了?！?/br>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