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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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久,魏徵轉(zhuǎn)過身來,看著蕭君默:“賢侄,斯人已逝,還請節(jié)哀順變!” 不遠處的侍衛(wèi)想打傘過來,被魏徵用目光制止了。 “太師,今日家父下葬,并未通知任何人,但您不僅知道了,而且還特意趕來,讓晚輩十分意外,亦頗為感動??!” 魏徵并未理會他的弦外之音,淡淡道:“老朽與令尊同朝為官,私交也算不錯,自然該來送他一程。” “那太師怎么不問問,家父為何會猝然離世呢?”蕭君默盯著魏徵的眼睛。 “日前令尊下落不明,老朽亦有耳聞,本想到府上探問,又被瑣事牽纏。”魏徵平靜地道,“直至今晨,老朽偶然聽說賢侄扶棺出城,便猜到令尊可能已經(jīng)過世,所以……怕勾動賢侄傷心,老朽便不敢輕易打問?!?/br> 如此城府,如此定力,難怪會位列國公、官至宰相。蕭君默在心里冷笑了一下,道:“太師方才說與家父私交不錯,不知是什么樣的私交?” “同慕古圣格致誠正、修齊治平之道,共學(xué)先賢修己安人、濟世利民之術(shù)!如此而已,別無其他?!?/br> “是嗎?既然如此志同道合,那家父一定時常到府上打擾嘍?” “偶爾有之,也不經(jīng)常?!?/br> 魏徵的臉如同一口千年古井,表情近乎紋絲不動。蕭君默看在眼中,決定不再跟他繞圈子了,遂單刀直入:“上月二十六日深夜,實際上已經(jīng)是二十七日凌晨,家父不顧武候衛(wèi)夜禁之制,突然到了您的府上。這件事,不知太師是否還記得?也不知那一次,你們談?wù)摰挠质窃鯓拥氖ベt之道?” 魏徵微微一震,旋即笑道:“老朽年事已高,近期更是日益昏聵,賢侄所言之事,老朽已記不清了,也許有這么回事,也許沒有?!?/br> “太師過謙了!”蕭君默也笑道,“連永興坊的忘川茶樓換了一盆盆栽,您都可以做到洞若觀火,又怎么能說老邁昏聵呢?” 此言一出,對魏徵而言不啻一聲平地驚雷!饒是他城府再深、定力再強,此刻也不禁面露驚愕之色。他竭力掩飾著內(nèi)心的波瀾:“賢侄在說什么,老朽完全聽不懂!” “太師,晚輩都把話說到這份上了,您還有必要再隱瞞嗎?”蕭君默直視著魏徵,目光像一把刀。 魏徵心中懊悔不迭。其實,自從蕭鶴年失蹤以來,他不是沒有擔(dān)心過蕭君默會順藤摸瓜查到他頭上,因為他深知蕭君默的能力,從來也不敢低估。但是,他終究還是心存僥幸,覺得蕭君默即使要查他父親的下落,也會從魏王身上入手,而不太可能往他這個方向查,所以喪失了警惕,對蕭君默毫無防范,以至連忘川茶樓如此隱秘的聯(lián)絡(luò)點都暴露了。除此之外,蕭君默到底還知道多少,他真的不敢再想下去了。 此刻,魏徵只能強作鎮(zhèn)定:“賢侄,對于令尊的過世,老朽深感痛心,也能理解你現(xiàn)在的心情,但你也不能因為傷心過度而胡言亂語?。 ?/br> “既然太師聽不懂晚輩在說什么,那咱們便換個話題。”蕭君默笑道,“晚輩最近忽然對六朝古詩發(fā)生了興趣,其中一句,晚輩很喜歡,卻一直未能深解其意,今日趁此機會,希望太師能不吝賜教。” 魏徵眼中掠過一絲慌亂,冷冷道:“要談詩論賦,也不是在這種時候、這種地方!賢侄,雨下大了,老朽這就告辭,你也趕緊回家去吧?!闭f完便快步朝馬車走去,不遠處的侍衛(wèi)趕緊打著傘跑過來。 “太師!”蕭君默沖著他的背影喊,“望巖愧脫屣,臨川謝揭竿。這句詩您應(yīng)該很熟吧?” 魏徵又是一震,不自覺地停住了腳步。 他萬萬沒料到,蕭君默竟然已經(jīng)查到了這一步!頃刻間,老成持重、足智多謀的魏徵也亂了陣腳,竟不知該如何應(yīng)對。 蕭君默緩緩走到他身后站定:“太師,我知道您現(xiàn)在深感震驚,但請恕晚輩直言,我不僅查到了這一步,還查出了更多有趣的東西,如果您不希望我把這些事情說出去,您就只有兩個選擇,最好現(xiàn)在就做決定?!?/br> 魏徵示意侍衛(wèi)到馬車那邊等他,依舊背對蕭君默道:“什么選擇?” “一、讓您的侍衛(wèi)現(xiàn)在就把我滅口,我絕不反抗!”蕭君默道,“如果您不忍心下手,那就只有第二個選擇——把您和我爹一直保守的秘密全都告訴我,讓我知道我爹他到底因何而死!” 魏徵額頭上的細雨匯成了水珠,沿著他縱橫如溝壑般的皺紋艱難地流了下來。 一只青瓷花瓶被狠狠地摔在地上,碎成了無數(shù)小塊。 李泰滿臉怒容,喘著粗氣,在書房中來回踱步。劉洎、杜楚客坐在一旁,怔怔地看著他。 “殿下,您消消氣,氣壞了身子可不值當(dāng)!”杜楚客勸道。 “本王萬萬沒想到,太子居然是如此卑鄙陰險的小人,竟然干得出如此無恥下作的事情!”李泰依舊大步來回走著,怒氣沖沖。此時李世民那句“臨大事而有靜氣”的教誨,早被他拋到九霄云外了。 “殿下,請恕屬下說一句不該說的話?!倍懦偷?,“您那天真不該跟圣上說實話,您就隨便編個什么夢不就過去了嗎,何苦去提海陵王呢?” “可我真的是被嚇著了啊!”李泰余悸未消,“我自從住進武德殿就從沒睡過一天好覺,心里一直很納悶,總覺得那地方有什么邪祟在作怪,偏偏那天晚上又電閃雷鳴,那個無頭鬼又那么恐怖,要換作是你,我看你早被嚇?biāo)懒?!?/br> 杜楚客撇了撇嘴,不說話了。 “殿下這么說也情有可原。”劉洎慢條斯理道,“武德殿原本陰氣就重,殿下多日失眠即為明證,加之又有人處心積慮地裝神弄鬼,受到驚嚇也是情理中事,怪不得殿下?!?/br> “就是嘛!”李泰這才怒氣稍解,停住了腳步,“劉侍郎這么說就通情達理了!” 杜楚客暗暗瞪了劉洎一眼,訕訕道:“是啊,思道兄說話,向來喜歡揀好聽的,可這么說有用嗎?能解決什么實際問題?” 劉洎淡淡一笑:“山實兄所言甚是,劉某今日,正是要來幫殿下解決實際問題的。” 李泰一聽,終于坐了下來:“劉侍郎有話請講。” “殿下,您有沒有想過,此番圣上讓您出宮,真正的原因是什么?” 李泰又是一怒:“還不都是太子這個卑鄙小人在背后搞的鬼!” 劉洎笑著搖了搖頭:“非也,非也!” 李泰眉頭一蹙:“難道還有別的?” 杜楚客聞言,也不禁看向劉洎。 “殿下,鬧鬼之事,只是表面原因。真正的原因,其實是殿下這半個月來,私下跟朝中的權(quán)貴子弟結(jié)交太密,觸犯了圣上的忌諱。圣上懷疑您有結(jié)黨營私之嫌,也覺得您近期有些恃寵而驕、過于張揚了?!?/br> 李泰恍然大悟,良久才道:“言之有理,言之有理!都怪我沒聽侍郎所言,若能低調(diào)、韜晦一些便好了,唉,悔之晚矣!” “殿下,盡管原因在此,但也不必因噎廢食。朝中有幾個重要的權(quán)貴子弟,該結(jié)交還是得結(jié)交,只要不太過招搖、不結(jié)交過濫就行了?!眲┑溃霸僬哒f,失之東隅,收之桑榆。若殿下能吃一塹、長一智,則壞事便成了好事,怎么能說晚呢?” “思道兄這話不錯,我愛聽!”杜楚客道,“殿下,謀大事者,不在一城一地之得失。東宮雖然僥幸贏了一局,但只要殿下振奮精神、重整旗鼓,要扳回一城絕非難事!” 李泰一聽,頓時精神一振。 “山實兄說得是。”劉洎道,“事實上,太子此番裝神弄鬼,圣上也不見得猜不出來。正因為圣上心中有數(shù),所以那個閹宦在獄中畏罪自殺后,圣上便順?biāo)浦鄄挥枳肪苛?,其實就是怕深究下去,把東宮給挖出來,事情會不好收拾。因此,太子此番所為,其實是傷敵一千、自損八百的愚蠢之舉,而他在圣上心目中的地位,自然也更不穩(wěn)固了。這,恰恰便是殿下的機會所在!” 聞聽此言,李泰更是精神抖擻,連日來的郁悶心情登時一掃而空,大笑道:“當(dāng)年父皇有‘房謀杜斷’,本王今日也有‘劉謀杜斷’!哈哈,有二位賢達鼎力輔佐,本王又何懼李承乾這種宵小之徒!” 聽了這話,杜楚客頓時心花怒放,臉上也露出躊躇滿志之色。 劉洎則淡淡一笑,表情幾乎沒什么變化:“殿下,您能重燃斗志,劉某深感慶幸。不過,話說回來,飯還得一口一口吃,棋也得一步一步下,何況奪嫡這種刀頭舔蜜的兇險之事,更要如臨如履、謹慎為之!” 李泰點點頭,深以為然。 “思道兄,話是這么說,可一旦抓住機會,還是得果斷出擊吧?”杜楚客斜著眼道。 “那是自然?!?/br> 李泰看著杜楚客:“你是不是有什么想法了?” “殿下,太子這人,喜歡舞刀弄劍,東宮之內(nèi)時常見血,且不乏有人被他虐殺而死,這事您知道吧?” “知道啊,父皇不就因為這些事才厭惡他的嗎?不過,聽說最近他也收斂了不少?!?/br> 杜楚客冷笑:“最近是收斂了,可過去他殺的那些人,難道就該死嗎?” “據(jù)我所知,他殺的都是犯我大唐,在西域燒殺擄掠的突厥人。這些人本來也該殺,雖說由他動刀不合律法,但說到底也沒什么大不了的?!?/br> “如果太子殺的都是窮兇極惡的突厥人,那倒也罷了,問題是,被他殺死的人里面,卻有我大唐子民!” 李泰一怔:“真有其事?” 杜楚客點點頭,對劉洎道:“思道兄,消息來源是你的,還是你來說吧?!?/br> 李泰趕緊看向劉洎。 劉洎也笑了笑:“山實兄這么說就見外了,咱們都是替殿下辦事,何必分得那么清呢?” “該分還是得分!”杜楚客一揮手,“我這人從不貪天之功、掠人之美!” “什么分不分的,現(xiàn)在是計較這些的時候嗎?”李泰急了,“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們倒是快說啊!” “是這樣的,殿下。”劉洎緩緩道,“日前,我接到伊州刺史陳雄發(fā)來的一道奏表,表中稱,兩個月前,太子左衛(wèi)率封師進曾前往伊州,抓回了數(shù)十名突厥人,其中卻有十三個是地地道道的伊州人,乃我大唐造籍在冊的編戶齊民,卻因事得罪封師進,被他誣為突厥人帶回了長安,就關(guān)在東宮。據(jù)我估計,這十三個人恐怕都已經(jīng)被太子殺了。” “竟然還有這種事!”李泰有些驚訝,更多的卻是竊喜,“不過,這個陳雄會這么有膽識嗎,敢為了幾個老百姓就上表參奏太子?” 劉洎一笑:“本來我也覺得奇怪,不過山實兄稍微解釋了一下,我便釋然了。” 李泰趕緊看向杜楚客。 杜楚客也忍不住笑了:“那十三個人里頭,有五個是陳雄的小舅子?!?/br> “五個?!”李泰詫異,“哪來那么多小舅子?” “陳雄外放刺史之前,在朝中跟我是同僚,此人好色成性,總共娶了十二房妻妾,您說他小舅子少得了嗎?” 李泰不禁啞然失笑,問劉洎道:“那陳雄有沒有說,這群小舅子是怎么得罪封師進的?” “據(jù)說,是彼此車馬在路上沖撞了。陳雄那些小舅子在伊州霸道慣了,肯定沒料到會在那種地方惹上太子的人?!?/br> “這回有好戲看了?!崩钐┬Φ溃摆s緊把此事上奏父皇。” “這是自然?!眲┮琅f沉穩(wěn)地道,“審驗四方章奏,及時上報天子,本來便是劉某職責(zé)所在。” “光陳雄這道奏表還不夠分量。”李泰道,“依我看,最好由你再參一本,就說古人有言,太子犯法與庶民同罪,眼下太子如此目無法紀(jì)、草菅人命,實不堪為臣民表率,當(dāng)予懲戒,以安朝野人心。” 劉洎略微沉吟了一下,道:“謹遵殿下之命。” 蕭君默沒有想到,自己居然會作為客人,被魏徵邀請到忘川茶樓的雅間中喝茶。 魏徵親自煮茶,手法嫻熟,可見這家茶樓作為他們的秘密聯(lián)絡(luò)點已經(jīng)有些年頭了。蕭君默一邊喝著茶,一邊環(huán)顧房間中的一切,恍然覺得父親正坐在旁邊,三人正一起品茗談笑。 剎那間,蕭君默的眼睛濕潤了。 “這現(xiàn)煮的茶,姜味太濃,有些辣眼睛?!笔捑瑯O力掩飾。 “君默,在我面前,你又何須掩飾呢?”魏徵看著他,目光中有一種長者特有的慈祥,“想哭就哭一場吧,沒有人會說你軟弱?!?/br> 蕭君默被識破,卻絲毫沒有尷尬之感,反而忽然放松了下來。這么一放松,眼淚果然便洶涌而出,順著臉頰無聲地落在了衣襟上。 “君默,你爹的事,我要負主要責(zé)任?!蔽横鐒傄婚_口,眼眶便紅了,“我早就該想到,魏王府是個危險之地,不應(yīng)該再讓他回去……” “太師,我爹跟隨您多少年了?”蕭君默用力抹了一把臉,岔開話題。 “屈指數(shù)來,可能有三十年了吧?!蔽横缁貞浿撼鲆粋€傷感的笑容,“當(dāng)年你爹跟隨我時,差不多也是你這般大。年輕,果敢,勇于任事,志向遠大……” “您和我爹,除了官員以外,真正的身份是什么?” 魏徵沉默片刻,緩緩道:“君默,事情沒有你想象的那么復(fù)雜,我和你爹,都只是瓦崗舊人而已。當(dāng)年,天下大亂,群雄紛起,我等追隨魏公李密,誓以拯濟蒼生、除暴安良為己任,在瓦崗寨樹起義旗,逐鹿中原,后來又隨魏公一起歸順大唐。然而,魏公入朝之后,卻遭到了排擠,故而暗中將我等舊部組織了起來,以防不測……” “這個舊部包括哪些人?”蕭君默蹙起眉頭,“據(jù)我所知,我?guī)煾道钍绖薮髮④姡€有秦叔寶、程知節(jié)等軍中大將,也都是瓦崗出身,莫非他們也都加入了?” 魏徵搖搖頭:“當(dāng)時世勣還在河北黎陽,尚未歸順,秦叔寶和程知節(jié)則投了洛陽的王世充。所以,被魏公重新召集起來的,其實只有我這一系,以及王伯當(dāng)他們……” “據(jù)說,當(dāng)年李密以招撫中原舊部為名,降而復(fù)叛,從長安出走,結(jié)果與王伯當(dāng)一起被斬殺于熊耳山,那個時候您在哪里?為何沒有跟他一道走?” 魏徵苦笑了一下:“這正是我要說的。當(dāng)年魏公出關(guān)招撫舊部,也是征得高祖同意的,但高祖畢竟對他心存猜忌,所以沒讓他把麾下部眾悉數(shù)帶走,而是命我這一部留在華州,只讓魏公帶著王伯當(dāng)一部出關(guān)。結(jié)果正如你所知,他們遭遇了不幸,而我則躲過了‘降而復(fù)叛’的罪名,也僥幸活了下來?!?/br> 蕭君默微微有些心驚:“這么說,當(dāng)年您和我爹其實也有‘復(fù)叛’之意,只是陰差陽錯才躲過了一劫,最終反而成了我朝的忠臣和元老?” 魏徵自嘲一笑:“是可以這么說,不過也不盡準(zhǔn)確。事實上,當(dāng)年魏公歸順后又起反意,我內(nèi)心并不贊同,因為我已看出大唐乃人心所向,終究會定鼎天下,若再反叛只能是自取滅亡。然而,我畢竟追隨魏公多年,不忍棄他而去,遂決意生死以之。不料最后造化弄人,我沒有為魏公殉節(jié),卻反倒成全了對大唐的忠義,想來也是令人唏噓?。 ?/br> “您既然忠于我大唐,為何會將瓦崗的這支秘密勢力保留這么多年?說輕了,這是私結(jié)朋黨;說重了,這是蓄養(yǎng)死士。無論怎么說都有謀反之嫌,您難道不這么認為嗎?” 魏徵又一次笑了:“君默,你還年輕,世間之事,遠不是如此非黑即白、涇渭分明的。有時候,保留一點灰色的東西,并不見得就是居心叵測,而是為了……保持某種平衡?!?/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