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節(jié)
東夷山君沉默了會,垂下眼睫:“我知道了?!?/br> 他輕手輕腳地走進牢房,與聞人雋一起蹲到那條流淌的暗河邊,盯著清淺的水花,久久沒有說話,聞人雋忽然偏過頭。 “大王,我今天不想去下棋了?!?/br> 聲音細細的,未帶任何情緒,卻莫名讓東夷山君覺得有些難過,“為什么?” 聞人雋撥弄著水花,笑了笑:“我下不贏你?!?/br> 東夷山君:“那你要放棄了嗎?” 聞人雋搖搖頭,不回答,只盯著暗河出神,東夷山君瞧了她半晌,忽然嘆了口氣:“你別等了,你家人不會來贖你了?!?/br> 聞人雋身子一顫,終于抬頭,神情有些慌亂:“不會的,他們會來贖我的……至少我娘,我娘一定會想辦法,她不會不要我的,我娘很厲害的,真的,她很厲害的……” 話音已有些語無倫次,叫東夷山君不忍再聽,他屈指彈了下聞人雋的額頭,故意笑道:“又來了,小猴子,你說你厲害,你的付師兄也厲害,你娘也很厲害……敢情你身邊圍著一堆厲害猴子呢,你怎么不干脆自封猴王呢?” 聞人雋沒被東夷山君逗笑,反而急了,伸手去推他:“我娘真的很厲害,她會武功,是個俠女,我小時候看她耍過兩把大刀,跟一陣風似的,不一定打不過你?!?/br> “還大刀呢,過年殺豬用的么?”東夷山君本來還想調(diào)侃兩句,卻看到聞人雋眼底深處已有起淚光泛起,薄薄的紅唇微顫著,似乎在極力強忍著什么,他心頭莫名一顫,趕緊軟了語氣,哄小孩般:“好好好,打得過打得過,你娘最厲害了,一定把我打得落花流水……” 聞人雋咬緊唇,眼圈紅紅的,還在強調(diào)著:“真的,我沒跟你開玩笑,我娘肯定打得過你,我娘肯定會來救我的,她不會不要我的,不會的……” 嘴里翻來覆去就是這幾句話,似魔怔了般,東夷山君看著她,眸中幾個變幻,猛地伸手一拉,一把將她的腦袋按在胸口。 “會來會來的,一定會來的,你娘是女俠,大大的女俠!” 他拍著她的后背,依舊是哄小孩似的口氣,聞人雋先是一陣掙扎,掙不過便埋在他懷里低聲啜泣起來,那泣聲極為壓抑隱忍,叫東夷山君心頭像被只小貓咬似的,卻是哭著哭著聲音越來越大,淚水也越來越?jīng)坝?,到后面直接變成了放聲大哭,哭得牢門外胖瘦二人都彼此互望一眼,一陣心酸。 流淌的暗河邊,東夷山君按住懷中人的腦袋,說不出是什么感受,只是心口隱隱發(fā)澀:“怎么那么傻啊,你娘當然要你了,可你以為她能做主呢……你說你生在那種高門大戶有什么好,還不如山上的兄弟們有情有義呢,乖,別哭了,老大帶你去看好玩的。” 與此同時的盛都城,奉國公府里已經(jīng)快掀翻了一片天。 付遠之趕來時,堂中一道紅衣身影正鬧得披頭散發(fā),撲在奉國公身上發(fā)狠哭泣著,拉都拉不開,府中人人望她俱像看只女鬼似的。 “我要阿雋,我要我姑娘回來,我不管,為什么那樣大的竹岫書院都找不到一個人去贖她,實在找不到就打上山啊,端掉那幫土匪啊……” 付遠之眉心一跳,急忙上前:“眉姨,眉姨你冷靜點!” “紅衣女鬼”一顫,聽到這個熟悉的聲音,扭頭看清來人后,忽然一聲凄厲,發(fā)了瘋似地又朝付遠之撲去。 “你還有臉來,你還有臉來,你為什么不救阿雋,為什么不把她帶回來?!” 付遠之退后閃躲,卻并不反抗,任那身紅衣一下下狠打在他頭臉上,他只是不住道:“眉姨對不起,對不起,都是我的錯,我已經(jīng)在彌補了,你再等等我,我還差一點點,再等等就行了……” “你一直說等等等,到底還要等多久?都那么多天過去了,阿雋到底還能回來嗎?為什么你那天不帶她回來,四姑娘是金枝玉葉,我的五姑娘就不是人了嗎?虧你從小到大,我是怎么待你的,阿雋又是怎么對你的,你個忘恩負義的小畜生!” 這話一出,堂內(nèi)忽然響起“啪”的一聲,奉國公一耳光憤然扇去,猝不及防地將那身紅衣打懵了。 “鬧夠了嗎,阮小眉,瘋瘋癲癲的像什么樣,這里是奉國公府,不是你那些曾經(jīng)打打殺殺,亂七八糟的粗野江湖!” 府中一時靜得可怕。 聞人姝適時溫柔地開口勸道:“是啊,眉姨娘你莫要再鬧了,五meimei吉人自有天相,一定能平安回來的?!?/br> 阮小眉捂著紅腫的臉頰,狠狠一瞪她:“你別在這假惺惺的了,你以為我不知道,就是你和老爺嚼舌根,說阿雋可能失了貞,老爺才猶猶豫豫,不好去找人相贖……明明那昨兒個回來的趙家姑娘說得清清楚楚,阿雋什么事都沒有,再清白不過,你為什么要詆毀她?她還是為了幫你才一而再再而三地同那山匪周旋,你到底還有沒有點良心了?” 聞人姝被斥得手一顫,臉上一陣紅一陣白,尤其是看了眼付遠之,生怕他有什么反應(yīng),她努力保持著端莊的形象,溫聲軟語地解釋道:“我之前也是不了解情況,擔心五meimei才妄加揣測的,絕不像眉姨娘說得別有用心,眉姨娘誤會我了……” 她話還未說完,堂中的大夫人已經(jīng)再也按捺不住,騰地一下站了起來,美艷的臉上冷冷一哼:“姝兒,同她解釋這么多做什么,她愛信不信,還當自個兒是闖蕩江湖的俠女呢,這么多年都改不了一身野性,瘋馬一樣丟人現(xiàn)眼!” 說著扭頭看向場中那身紅衣,毫不掩飾的輕蔑與厭惡。 “阮小眉,你要發(fā)瘋,少拿我女兒出氣,你算個什么東西?付少爺不救聞人府堂堂正正的嫡小姐,難道還救個庶女不成,你是磕壞腦袋在癡人說夢嗎?” “我最后再跟你說一遍,少把那些江湖上的規(guī)矩帶到我們高門大戶來,動不動就喊打喊殺,粗鄙不堪,平白地惹人笑!” 這大夫人在府中一向極有威信,連奉國公本人都要敬畏三分,不敢駁了這正妻的面。 是故大夫人此刻一出來,奉國公便沉不住了,對著那身紅衣一聲喝道:“眉娘,你快退下,姑且體諒你念女心切,就不與你追究了,快快回房去,別再失禮了?!?/br> 紅衣凌亂地站在場中,披頭散發(fā)著,仍是一手捂住臉的姿勢,久久地望著奉國公,似乎想到什么好笑的事情,聲音凄涼地響起。 “仗義每多屠狗輩,負心多是讀書人,鹿三哥曾經(jīng)和我說過這句話,我偏不信,現(xiàn)在我終于明白了,聞人靖,我這輩子最后悔的事情……” “就是當年跟你回這盛都城!”語氣陡厲,紅衣如血,仰頭尖利大笑起來,那雙淚眼染了凄色般,一一掃過每一個人的面目。 “好、好、好,你們一個個都當我是瘋了,都不管我的女兒了,我不靠你們……我的阿雋我自己去救!” 說著她一拂袖,紅衣無風自動,滿身煞氣地就要沖進內(nèi)堂,奉國公一驚,連忙下令:“快,快攔住眉夫人,仔細別傷到了她!” 但哪里攔得住,那身紅衣像一支利箭般,在滿堂的驚呼聲中,攜風一眨眼就掠入了內(nèi)堂,等到再出來時,滿頭青絲已高高挽起,手里多了兩把森冷冷的彎刀。 付遠之暗道不好,急忙迎了上去:“眉姨,眉姨你要做什么,你不要沖動!” 那身紅衣一掃之前淚眼凄慘的怨婦樣,整個人猶如浴火重生,長眉入鬢,薄唇冷峻,從頭到腳英姿勃發(fā),眼中更是滿滿的殺氣。 “做什么?我去救我姑娘,我去和那幫匪徒拼命,你們顧忌這個顧忌那個,我不怕,我好歹二十年前還頂著‘斬月雙刀’的名頭,好歹還有一幫子散落江湖的兄弟,我就不信救不出阿雋來!” 她發(fā)了狠一般,只一眼攫去都讓大夫人心生膽寒,“姑奶奶在這破宅子里憋了這么久,早他娘的受夠了,我這回救了阿雋就再也不回來了,誰稀罕誰就擱這終老等死吧,姑奶奶不伺候了!” 說著足尖一點,紅衣飛旋著越過相攔的眾人,提著彎刀就要踏風而去,奉國公在她身后大驚失色,急得聲音都變了。 “快,快去追眉夫人,千萬不能讓她離開!” ☆、第八章:院里藏了個美人書生 青州每年春天都有一場盛大的慶典,百姓們走上街頭,張燈結(jié)彩,往花車上拋灑柳條兒和甘露,俗稱花神節(jié)。 這是青州每年最熱鬧的時候,集市上人來人往,煙花漫天,東夷山君說聞人雋恰巧趕上了,決定帶她下山去看看,開心開心。 能下山簡直是聞人雋想都不敢想的事,眼淚立刻止住,牢門一開就想往外沖,卻被東夷山君一把撈住了。 “等等,你就打算這樣下山?至少先洗洗,換身衣裳吧,我?guī)闳€地方?!?/br> 所謂的“地方”,又是聞人雋做夢也沒想到的。 竟然就在東夷山君那間屋里,他伸手不知往床頭哪個地方一拍,那張大床就咔嚓一聲,從中間裂成了兩半,露出一條黑森森的暗道來。 聞人雋嘴巴都要合不攏了,合計著她睡了那么多個夜晚,居然不知道床下還有條路? 踏下臺階,走過長長的甬道,前方一點點透出光明,聞人雋的心也開始撲通撲通跳了起來。 她以為她會看到山外風光,看到鳥語花香,但當東夷山君扭動機關(guān),打開最后一道石門時,春風迎面撲來,夕陽傾斜籠罩,她整個人衣袂飛揚,站在門口震住了—— 像是瞬間墜夢,入目的是一方江南庭院,有假山有小橋有魚池,偌大空曠,紅墻青瓦,秀致雅麗,院里還有一處葡萄架,下面扎了個秋千座,在風中微微晃蕩著,讓整個庭院都染上一層再溫柔不過的氣息。 東夷山君無視聞人雋的震驚,伸了個懶腰,徑直往主屋走去,“西邊第三間房有浴池,旁邊屋里有衣裳,你自己去洗洗,收拾好了就來找我?!?/br> 直到一路走進院中,聞人雋還覺得一切太不真實了,這里的一花一草一木,一磚一瓦一梁,都太過清雅秀麗了,根本和青州這塊邊陲之地不搭邊,說是盛都城里哪個文官名士的家宅都不為過,完全不能和東夷山君那把虎虎生威的大胡子聯(lián)系起來。 好不容易按捺下紛亂的思緒,聞人雋想起正事,卻又發(fā)現(xiàn)了一個問題。 這院里就沒有女人的衣裳,她都找了好幾間屋子,才勉強翻出一套小一些,秀氣點的男裝,還是套書生服,當下卻也沒什么可挑的了,她舒舒服服洗了個澡后,一身神清氣爽,穿過長廊就去找東夷山君了。 一推開門,卻是嚇了一跳,屋里一面一人高的銅鏡前,站了個白衣書生,正對鏡自整衣冠,聽到聞人雋進來的動靜也沒啥反應(yīng),任她大大方方地瞧。 聞人雋差點以為自己走錯地兒了,推開了竹岫書院的門,抬頭看到的人就是付遠之,不,眼前這人只怕比付遠之還多添幾分俊逸。 圣賢書讀多了,聞人雋對男人的相貌一向沒太多概念,但眼前這人無疑是非常非常好看的,好看到她竟一下詞窮,找不到能夠形容的話,只覺美玉無瑕,光風霽月,古往今來,各色青史留名的傳奇美男也不過如此吧。 等等,這里為什么會藏了個“美人書生”? 聞人雋長睫微顫,盯著銅鏡里的人思忖,難怪會有書生衣服,風格也是別致秀麗的江南庭院……仿佛腦中靈光一閃,一切的一切都聯(lián)系起來了,她忽然就“開竅”了。 難道這是一場……秘而不宣的“金屋藏嬌”? 在東夷山這種不毛之地,設(shè)了暗道,大肆修建這樣一座江南庭院,就是為了眼前這個人? 想到這一層,聞人雋眼前不由浮現(xiàn)出大老虎“鐵漢柔情”的模樣,她心中一寒,趕緊抖了抖雞皮疙瘩。 屋里的熏香也變得微妙起來,她不知帶著何種心情走到那道白影前,半天才遲疑開口。 “你,你也是被抓來的嗎?是東夷山君……強迫你的嗎?” 那些“男寵”、“禁臠”類的字眼她實在說不出口,但她肯定這“美人書生”聽懂了,因為他身子明顯一顫,回頭古怪地看了她一眼。 聞人雋立刻就慌了,唯恐玷污了眼前這人,“我,我沒有歧視你的意思,你別誤會,我,我也是被抓來的,我住的還沒你好呢,我只是沒想到……他還好這口,不不不,我不是那意思……” 她慌亂擺手著,頗有越描越黑之感,不知為什么,在這人面前,她總有些自慚形穢,就像天上的皎皎清月,多看一眼都怕弄臟了似的,難怪山老虎大費周章也要把這么個“美人”藏起來了。 正語無倫次解釋著,那白衣書生終于忍不住了,理了理領(lǐng)口,幽幽地看著聞人雋,冷不丁來了一句。 “小猴子,你腦袋里成天裝的都是些什么齷齪東西呢?” 聞人雋的聲音戛然而止,瞳孔驟然擴大,像天邊劃過一道閃電,把她腦袋轟的一下劈傻了。 不知過了多久,屋里猛地響起一聲尖叫,那叫聲直沖云霄,在庭院的上方久久回蕩著…… 走在青州城熱鬧的街道上時,聞人雋仍有些沒回過神來,不時偷偷瞥一眼旁邊豐神俊朗的白衣書生。 她此刻也作男子裝扮,瞧起來就像哪家少爺帶了個小書童上街,遠遠望去清秀怡人,賞心悅目,卻與街上的百姓裝束截然不同,一看就不是青州城當?shù)氐拿耧L打扮,故引得不少姑娘緋紅著臉頻頻望來。 聞人雋卻沒注意到那么多,只是滿腦子都胡思亂想著。 原來一個人刮了胡子,換了裝束后……區(qū)別有這么大? 簡直從一只大猛虎變成了一只俏白狐,渾身上下哪還有半點山大王的影子,更別提沒了大胡子的遮掩,那雙徹底露出來的眼睛更加漂亮了,熒熒發(fā)亮,似聚了漫天星光,抓了把銀河塞進去般。 而聞人雋也這才知道,原來每年這個時候,東夷山君都會下山一趟,看看這花神節(jié)的熱鬧,今年是她恰好趕上了,不然還瞧不見他這胡子下的“真面目”。 心里憋了又憋,她終于還是忍不住一拉那身白衣的袖子,小聲問道:“老大,你明明生得這么俊秀,為什么要留那大把胡子啊?” 才問完腦袋里卻已騰地冒出一個答案,聞人雋懊惱地都想拍死自己了,果然美色當前太影響思考。 “不用回答不用回答,我想到了,是我太蠢了!” 東夷山君好整以暇地斜睨了她一眼,低沉的聲音依舊慵懶好聽:“知道蠢就好,你見過哪個書生統(tǒng)領(lǐng)一幫山匪的?” 還是個色如皎月的“美人書生”,出去搶良家婦女都怕被人反過來惦記上,更別說威風凜凜地征服十八座匪寨了。 這話聞人雋卻是萬萬不敢再說出來了,只在心里腹誹著,乖乖跟在東夷山君身后,耳邊卻忽然聽到一陣喧鬧聲。 抬頭一看,一輛花車正從她身邊經(jīng)過,后面跟著不少年輕姑娘,嬉笑著往花車上拋灑柳條兒和甘露。再看那花車上,除了供奉著一位花神娘娘外,旁邊居然還立著一座雕塑,高大威猛,滿臉粗獷胡子,越瞅越熟悉。 聞人雋一下驚了,胳膊肘輕撞身旁的白衣:“老,老大,你看那人怎么好像你?” 那身白衣正在一個小攤前挑揀小玩意兒,漫不經(jīng)心地瞥了一眼,“不然你以為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