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節(jié)
這個女人于他,實在是豬一般的同行者了。 可惜厭之煩之,卻又不能棄之舍之,反而要看她一次次犯蠢,真是叫他厭惡透頂。 想到這,付遠之不由看向了對面的聞人雋,不知從何時起,她開始同駱秋遲站在了一起,兩人同進同出,整日形影不離,就連這次,她是不是……也在暗自期盼著駱秋遲能夠贏呢? 藏在袖中的手握得更緊了,付遠之眼眸深深,即便再怎樣咽下各種情緒,也無法平息內(nèi)心深處那股翻涌的不甘。 那明明……是他的阿雋啊,聰慧、靈犀、通透、善解人意,永遠跟他站在一起的阿雋。 為什么,會變成這樣呢? “駱秋遲的算術(shù),并不差?!?/br> 一道清冽的嗓音緩緩響起,一只修長的手撥開人群,眾人望去,映入眼簾的是一襲月白長袍,來者不是別人,正是面目白皙,眉清目秀的宣少傅。 他淡淡看向紅榜,無視付遠之驚詫的目光,道:“駱秋遲在算術(shù)一門上極有天賦,他的分數(shù)是我親自勾的,名為八分,實則給個九分亦可,不過是我私心里希望他愈加努力,戒驕戒躁,以此來鞭策他罷了,他進書院前并未經(jīng)過系統(tǒng)的訓(xùn)練,第一次大考能得到這樣的成績已然不俗,完全能夠證明他的天賦與實力,相信假以時日,他必然于算術(shù)一門上大有造詣,不輸任何人?!?/br> 話一出,滿場嘩然,尤其是瞳孔驟縮,呼吸一窒,陡然握緊雙手的付遠之,就連駱秋遲本人,望向宣少傅都有些驚訝。 他長睫微顫,耳邊似乎又響起那夜清月之下,宣少傅將貼身的黑曜算珠贈予他,對他說的那番話:“我是第一任麒麟魁首,同你一樣,出自寒門,已過世的魏于藍,魏少傅,乃我至交好友,亦是我畢生恩人……你是我們這些人中最出色的,好好在宮學(xué)念書,日后必成大器,魏少傅在天有靈,也會欣慰萬分的?!?/br> 紅榜前,宣少傅這一站出來,不僅在場的學(xué)子議論紛紛,連站在二樓靜觀的院傅們都掩不住驚訝的眼神。 宣少傅在書院中一向是個沉默寡言的形象,誰也沒想到他這回居然會站出來說話,就在眾人尚自吃驚時,另一只手又撥開了人群,“阿宣說得沒錯啊?!?/br> 一個聲音大咧咧地響起,歐陽少傅大步走上前,笑嘻嘻地站到了宣少傅身旁,爽朗地將宣少傅的肩頭一拍,望向紅榜,道:“駱秋遲的騎射能得九分也很了不起啊,我給分可不比阿宣松多少,也是很嚴厲的,縱觀書院上下,能得九分的也沒幾個,按我說,你們這幫小家伙就別爭來爭去了,他二人都是英才俊彥,都厲害得很,都當?shù)蒙现襻稌旱谝蝗耍銈冋f對不對???” 歐陽少傅這樣出來一說,眾人笑聲四起,氣氛活絡(luò)不少,許多人贊同地點點頭,亦有人還執(zhí)意分個高下出來。 有認為駱秋遲更勝一籌,門門甲等,未有短板的,亦有認為付遠之天賦異稟,是書院唯一一個算術(shù)滿分,非常人能比,騎射差點也是情有可原的。 一時間,誰也說服不了誰,紅榜前竟站成了兩派。 二樓圍觀的院傅們也站不住了,一些年輕愛熱鬧的,竟也下了樓,加入了討論之中。 付遠之畢竟出身貴族,身份非寒門可比,書院里大部分院傅也都是出自世家名門,門第之見早已根深蒂固,是以他們紛紛選擇了付遠之,言語間頗為他爭辯,倒有些冷落了一旁的駱秋遲。 駱秋遲也并不在意,聳聳肩,臉上始終掛著散漫不羈的笑。 他心知肚明,寒門與貴族間不可逾越的距離,并非他摘得一個麒麟魁首,奪得一次大考第一,便能夠輕易撼動的,他要走的路還很長。 “少傅放心,那夜您對學(xué)生說的話,學(xué)生一直都記得?!?/br> 側(cè)身望向旁邊的宣少傅,駱秋遲壓低了聲,宣少傅肩頭一動,回眸與他深深對視了一眼,兩人心靈相通,互明彼此。 這一幕正好被對面的付遠之看見了,他藏在袖中的手又緊緊一捏,心頭咬牙不甘,幾欲滴血,縱然數(shù)十上百個院傅站在他這一邊,也無法抵去這股不平之意。 就在兩邊各執(zhí)一詞,爭論不休時,書院門外馬蹄聲響,鎧甲聲急,揚起飛塵滾滾,一匹高頭駿馬踏破大門,飛奔入院,驚得眾人齊齊回頭—— 馬上坐著一位銀袍小將,手持一杠長槍,俊秀的面目在長陽下熠熠發(fā)光,周身氣勢飛揚,英姿勃發(fā),一時奪去了所有人的目光! 他將手中韁繩一勒,駿馬長嘶間,高高一舉明黃色的圣旨,面向眾人笑道:“諸位莫爭,還有一門未考,這宮學(xué)第一人究竟花落誰家,接了旨再說!” ☆、第五十八章:杭如雪回京 杭如雪回盛都的消息眨眼便傳遍了朝野上下,這位少年將軍可是不少人眼中的香餑餑,但他這次回京述職,居然繞過了所有人的相邀,直接在梁帝那請旨接了個活兒—— 考核宮學(xué)子弟,進行一場樹林對敵演練,他的士兵將扮作“狄族人”,由他做主考官,將學(xué)生們兩兩分組,來一場叢林野戰(zhàn)訓(xùn)練,按每個人的表現(xiàn)逐一評分,看誰最終能夠突破重重兇險,殺出一條生路來! 這個別開生面的“考核”簡直讓所有人都驚呆了,按杭如雪的說法便是,他在青州駐守了一段時日,與狄族人幾番交戰(zhàn),感觸頗深,他此番回京想做些有意義的事,舉行這樣一場對抗“狄族人”的樹林演練,讓宮學(xué)那些金香軟玉的世家子弟們,見識見識什么叫作真正的殘酷,用鮮血澆灌他們懵懂無知的心,讓他們迅速成長,明白肩上的責(zé)任與擔(dān)當,成為大梁新一代的錚錚脊柱。 “身為宮學(xué)子弟,理當如此,義不容辭,難道這群王孫公子,名門貴女,就格外高人一等?他們的命,就比在前線殺敵的將士們要矜貴些嗎?他們就不需要有保家衛(wèi)國,護我山河的決心嗎?” 面對朝堂上有人提出的質(zhì)疑,杭如雪一句話就冷冷懟了回去,他甚至直接面向龍椅上的梁帝,擲地有聲道:“只要陛下說一句,宮學(xué)子弟的命,比下臣杭如雪的命要重,比萬千黎民的命要重,比整個大梁的山河都要重,臣就立刻收回上書,絕口不再提此事,折返青州,以血rou之軀,永駐邊關(guān),獨擋狄族,再不回京!” 這樣一番話砸出來,莫說群臣百官,連龍椅上的梁帝都心驚rou跳了,除了干瞪著眼,訕訕的還能說些什么呢? 圣旨一下,宮學(xué)里也掀起了軒然大波,一些老舊派的院傅們頗有微詞,認為皇親國戚不宜亦不可輕易涉險,這場樹林對敵演練實無必要,只是窮折騰一番罷了,一些年輕新派的院傅倒是十分贊成,諸如宣少傅、歐陽少傅等人,他們同杭如雪的觀點一致,認為這是一樁極有意義的好事,對宮學(xué)子弟更是一番難得的磨礪。 最有意思的是書院學(xué)生們的反應(yīng),這群不諳世事,素來受到極好保護的皇孫貴女們,竟然萬分雀躍期待著這次演練的到來,覺得是件極為“新奇好玩”的事情,個個摩拳擦掌著,開口就是到時要“斬敵”多少云云,幼稚言論逗得冷立一旁的杭如雪面無表情,只唇邊泛起一絲冷笑。 更加荒謬的是,一些大膽的女弟子,見杭如雪年紀小,又生得俊俏,竟心癢難耐,忍不住上前與他調(diào)笑:“小雪將軍,你手下的士兵是不是都跟你一樣英武不凡,豐神俊朗?。克麄兊綍r在樹林里扮作‘狄族人’,會穿什么樣的衣服???聽說狄族人都野性得很,身上披獸皮都是有的呢!那不是看起來很滑稽嗎?到時樹林演練,你也會去嗎?你穿起狄族人的衣服一定比那些士兵都要好看,你可要心軟一些,多多對我們手下留情啊……” 從頭到尾,杭如雪都薄唇緊抿,一言不發(fā),只是等那些女弟子“咯咯”笑完后,俊眸冷冷一掃:“說完了嗎?” 他揪住身旁一個親兵,指著那些女弟子,冷峻道:“把這幾人的名字記下來,考核本上各扣三分,回營交給我?!?/br> “是,將軍?!?/br> 親兵爽利應(yīng)下,那幾個女弟子卻傻了眼,總共才十分,扣了三分豈不是連甲等都夠不上了? 她們這時才流露出驚恐的神情,杭如雪卻是一眼也未再瞧她們,只拂開眾人,大步流星地走到自己的駿馬前,銀槍一提,躍身上馬,在長陽下頭也不回地奔出了書院的大門。 幾個被扣分的貴女們驚慌失措,想要追上杭如雪的駿馬,“小雪……哦不,杭將軍,我們錯了,我們不與你玩笑了,你不要扣我們的分啊……” 這一出引得書院人人嘩然,驚詫慶幸看戲皆有之,聞人雋卻是站在趙清禾旁,望著馬上那道遠去的背影,目光悠遠:“這個人還是和從前一樣冷啊……” 趙清禾沒有聽清,扭頭問道:“阿雋,你說什么?” 聞人雋搖搖頭,只是腦海里又浮現(xiàn)出那時在青州東夷山,第一次見到杭如雪的情景—— 玉面戰(zhàn)神,一個從地獄里走出來的玉面戰(zhàn)神,從頭到腳,連手里那桿槍都是結(jié)著冰霜的。 清冷似雪,人如其名。 同樣注視著杭如雪背影的還有兩人,一人白衣飛揚,雙手抱肩,唇邊掛著玩味的笑意,眸中似乎站著另一個匪氣沖天的山大王,有微不可聞的輕笑溢出風(fēng)中:“玉面修羅,杭如雪,好久不見啊……” 另一人卻是身姿清俊,面目沉靜的付遠之,他沉靜面目下是一顆無端躁動的心,偏聞人姝還靠近他,擔(dān)憂道:“付師兄,你,你的身子……可以參加這次的演練嗎?” 你可以閉嘴嗎? 付遠之轉(zhuǎn)過身,淡淡笑道:“林中對敵演練不僅靠驍勇身手,也靠地形分析、敵情偵查等多項能力,我想應(yīng)當不成問題,師妹你不用太過擔(dān)心?!?/br> 聞人姝長“哦”了聲,信服地點點頭,付遠之藏在袖中的一雙手卻是漸漸握緊了,他余光瞥向不遠處的那身白衣,眼見他氣定神閑的模樣,他不由暗中愈發(fā)咬牙—— 原本打了個平手,卻從天而降一個杭如雪,又多加一門考核,若不快些想法子應(yīng)對,這狗屁演練的一門,他必輸無疑! “付公子,來日回京述職,我請你喝酒,你酒量幾何?” “將軍多少,我便多少,來日一聚,不醉不休?!?/br> “好,說定了!” 天邊似乎又傳來當日青州城外,杭如雪跨坐馬上與他的一番對話,付遠之調(diào)整呼吸,頭腦慢慢冷靜下來,他若有所思地望著書院大門,心中已做出一個決定。 沒有任何人發(fā)現(xiàn),他緩緩勾起了唇,一雙眼眸意味深長,聲音幽幽:“杭如雪,我想,是時候請你喝上一回酒了……” 夜涼如水,密林外,一片營帳如星點駐扎,巡邏布防有條不紊,彰顯著一代戰(zhàn)神的治軍有方。 這是西郊城外的一座樹林,里頭地形復(fù)雜,有小坡有河流,是最適宜進行野外對敵演練的地方。 杭如雪精心挑選后,不僅在里頭做了不少布置,還安排了士兵分布埋伏,繪制了一份樹林兵力分布圖,屆時演練當天,士兵們將扮作狄族人,四散在樹林各處,以弓|弩追擊書院弟子,那箭頭是被削平了的,會綁上特制的面粉袋,哪個學(xué)生中了“箭”便等于喪命出局,考核結(jié)束,止步演練,越堅持到后面的人分數(shù)越高。 同樣的,每位學(xué)生也會配上特制的弓|弩,可以與“狄族人”進行廝殺,射下的“人頭數(shù)”越多,分數(shù)也相應(yīng)越高。 總之這場樹林對敵演練,杭如雪是精心策劃,殫精竭力,務(wù)求每個環(huán)節(jié)都不出一絲紕漏。 冷風(fēng)蕭蕭,帳中燈火通明,杭如雪仔細研究著那張兵力分布圖,忽地耳尖一動,聽到外頭有人走近,親兵一聲通傳后,帷幕掀開,一張清俊秀美的臉赫現(xiàn)眼前。 那人手中提酒,對著他粲然一笑:“杭將軍,別來無恙。” 燭火搖曳,帳中酒香彌漫,聞人雋來時,杭如雪已與付遠之對飲了半盞時光,帳里傳來兩人的說笑聲,顯然相談甚歡。 聞人雋一愣,看著守帳的親兵,有些出乎意料,竟有人先她一步拜訪? 那親兵壓低了聲道:“是付相家的大公子,早些時候就和我們將軍定下了酒約,現(xiàn)下兩人正在里頭喝得暢快呢?!?/br> 他頓了頓,看向聞人雋手中提著的酒,也禁不住有些嘴饞:“我們將軍真是好口福,沒想到又有人來送酒了,你們宮學(xué)的弟子倒是知恩圖報?!?/br> 沒錯,聞人雋正是來送酒答謝的,她得了母親阮小眉的授意,務(wù)必要親自跑一趟,將阮小眉精心釀制的兩壇好酒,送到那位把她從青州救出,對她有“大恩大德”的少年將軍手里。 阮小眉是個性情中人,講究江湖上那套“有恩必報”,聞人雋拗不過她,到底還是來了這一趟,卻沒想到會撞上比她先到一步的付遠之。 一時間,站在營帳外,她長長的睫毛顫了顫,有些進退兩難了。 夜風(fēng)拂過她清淺的裙角,她想了想,到底還是以指貼唇,對著親兵做了個噤聲的動作,悄悄退到一邊,對著月光獨自等待起來。 帳中相對,總歸尷尬,還是等人出來后,她再進去吧? 月光灑在聞人雋纖秀的身影上,她衣裙隨風(fēng)飛揚,遙望夜空,心神似乎飄得很遠很遠。 不知從什么時候起,她與付遠之的關(guān)系,竟到了這樣微妙的地步……心口酸酸澀澀的,難以言喻。 何人堪伴輕暖,漸行漸遠無書,人生終究……太多無可奈何。 如夢似霧,抓不住,留不下,看不明,待到天曉時分,長陽一照,只能支離破碎,消散無蹤。 星月映照著那雙清雋的眉眼,波光泛起,里面仿佛坐了一個小姑娘,手持書卷,坐在漫天杏花之中,鳥鳴微風(fēng)依舊,只是卻再也沒有那個淡淡淺笑的世兄相伴。 飛不起來的風(fēng)箏,回不去的兒時,一切物是人非,再也不辨往昔。 一滴露水滲入肩頭,聞人雋一激靈,回過神來,向身后的營帳望去,里頭的人卻仍舊沒有出來。 她深吸口氣,抓緊手中的酒壇,一點點靠近,側(cè)耳傾聽,里頭卻什么動靜也沒有了,安靜得像是兩個人都飲醉了,沉沉睡去般。 她一咬唇,到底輕輕伸出手,小心翼翼地將帷幕撩開了一條縫,這一掀,卻叫她臉色一變,差點驚呼出聲! ☆、第五十九章:月下殊途 營帳里,杭如雪伏在案頭,手邊是一個歪倒的酒壇,人已醉得迷迷糊糊,另一道身影卻是清醒的,不僅清醒,還在做一件匪夷所思的事情! 付遠之屏氣凝神,輕手輕腳地繞過杭如雪,將他案頭的一物慢慢抽了出來,聞人雋眼尖,一眼就瞧清那分明是一份地形圖,她幾乎第一時間就反應(yīng)過來,付遠之偷偷拿出來的是什么! 分布圖,兵力分布圖,那樹林演練中最為重要的核心機密,據(jù)說包含了所有的機關(guān)布置,地形埋伏,掌握了這個就等于開了一雙“天眼”,得到了一張絕無僅有的保命符! 瞬時間,“作弊”兩個字跳入聞人雋腦袋里,她心跳不止,還來不及想更多時,營帳外的親兵已經(jīng)奇怪地探過頭來:“怎么里頭沒動靜了,我們將軍是喝醉了嗎?” 聞人雋手一抖,忙用身子擋住親兵的目光,“沒,沒有,只是換了小杯在淺酌,我先進去送酒了,勞煩小哥守好帳外,就不用通傳了,免得擾了杭將軍的酒興?!?/br> 那親兵未想太多,點點頭,帷幕放下,聞人雋提起一顆心,一步步無聲地走近那道身影。 許是看得太入神,付遠之竟沒有察覺,直到聞人雋顫巍巍地觸到他肩頭,他才一個顫栗,回眸神色一變,嘴唇翕動:“阿,阿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