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節(jié)
“血統(tǒng)門第當然重要了,那是先祖代代傳下的宗法,是大梁的立國根本,寒門與貴族,永遠都是天差地別,如螢火之與日月,不可逾越!” 門外的魏于藍聽到這,心頭一顫,而屋里的龔清漪似乎激動起來:“那難道馬夫生的孩子一輩子就只能當個馬夫?子孫代代也只能守在馬廄里?永遠沒有出頭之日?” 他抱緊懷中的功課,屏氣凝神,直到過了許久,屋里才傳出一句:“以大梁家奴制而言,是這樣沒錯。” 仿佛一瞬間如墜冰窟,魏于藍好半天才拉回心神,聽到龔清漪據(jù)理力爭道:“我不認同,父親您的觀念太守舊狹隘了,我寧愿相信,王侯將相,寧有種乎!” 頓了頓,字字如千鈞:“魏于藍日后必成大器!” 身子一震,如夜空無數(shù)道煙花炸裂在耳邊,魏于藍呼吸一窒,他手在發(fā)抖,長睫也在發(fā)抖,忽然低下頭,抱緊書轉(zhuǎn)身就走,一路穿行在夜色中,越走越急,越走越快,風貫袖口,發(fā)絲飛揚,最后幾乎是一口氣跑到了偏院的后墻角,一屁股跌坐下去,胸膛起伏地喘息著。 緊緊抵著墻壁,他在暗處似籠中困獸,想喊想叫,卻只能死死咬住牙,淚水滂沱而下,唯一只有一個信念不斷盤旋在心間,不會負她,他不會負她,一定不會辜負她所盼! 夜風蕭瑟,等到一腔沸騰熱血好不容易冷卻下來后,魏于藍才伸出手,一本本揀起地上散落的書卷。 “先祖宗法,立國根本,螢火之與日月,寒門貴族不可逾越……” 他呢喃著,冷月之下,周身氣質(zhì)仿佛變了個人,目含精光,從唇齒間溢出一句:“可這法,又是由誰來定的?” (五) 這一年,春風十里,朝中巨儒龔太傅破天荒收下一介寒門子弟,還將他送入了宮學(xué),一時引起坊間議論紛紛,秦侯府的打砸聲更是響了一夜。 魏于藍在書院的日子,起初是并不好過的,除卻他特殊的來歷外,還因為,秦之越也在書院。 這個小胖墩兒約莫是受了太大刺激,瘦了一大圈,但飛揚跋扈的氣勢還在,他帶著一幫人到處在書院里宣稱,魏于藍曾是他家的馬夫,住在臭烘烘的馬廄里,還因為一次偷東西,被他吊在馬廄門口好一頓痛打教訓(xùn)。 龔清漪氣得想去找他理論,卻被魏于藍拉住,才短短一季,少年像是又長開許多,俊秀的眉眼更顯溫和收斂,氣質(zhì)也愈發(fā)沉穩(wěn)。 “無妨,水越辯越渾,能蕩清的,只有自己和時間。” 事實證明,魏于藍并沒有說錯,他的天賦很快在幾次院試中顯露出來,而秦之越則贏得了個“草包小侯”的稱號,更遑論平素兩人的為人處事,更是大相徑庭,大家瞧在眼里,比在心里,紛紛有了判斷,不再相信此前那些刻意抹黑。 書院幾位老太傅對魏于藍也是贊許有加,說他是個謙謙少年郎,聰慧好學(xué),龔太傅聽在耳中,面上雖未顯露分毫,但再望向魏于藍的眼神里已是截然不同,掩不住欣慰笑意。 等到又一年過去,魏于藍已經(jīng)成為書院首屈一指的人物,將一眾王孫貴女都比了下去,大家對他心悅誠服,都道他溫潤如玉,根本不像寒門出身。 這些話魏于藍聽了,只是一笑置之,卻沒有人看見,他轉(zhuǎn)身冷了面孔,眉眼低垂下藏起的一絲精光。 只有面對龔清漪時,那張平時完美無缺的面具才會有所松動,他們還像兒時一樣,靠在長廊下一起讀書,一起賞月,一起飲著果子酒,他會背著她走過花叢間,用好聽的聲音給她唱起動人的歌謠…… 斗轉(zhuǎn)星移,花開花落,不知不覺里,龔清漪已經(jīng)成為整個竹岫書院女弟子們最羨慕的人。 但龔清漪有時也會奇怪,魏于藍總是望著庭院出神,不知在想些什么,她問他,他便挪開眼睛,笑一笑了之。 直到那一回,龔清漪才聽到他的回答,一個讓她不甚明白的回答。 那一年盛夏,又有寒士登門求學(xué),不出意外地被拒之門外,但那人居然頑強地趁守衛(wèi)換班混進了書院。 他抱著一個包袱找到一位太傅,魏于藍和龔清漪看見的時候,他正跪在地上,拖著那太傅的腿苦苦哀求,旁邊圍滿了書院的學(xué)生,個個竊笑著指指點點。 那位太傅似乎頗覺丟臉,不斷揮著袖子道:“你快走快走,這里不會收下你的,不要再癡心妄想了!” 那人懷里緊抱的包袱被踹開,里面的東西散落紛紛,竟是滿滿一地鮮嫩蓮蓬。 有人認了出來:“宣太傅的家鄉(xiāng)不就是盛產(chǎn)蓮蓬的嗎?看來這是親族尋上了門,不如就收下這位蓮蓬兄吧?” 諷刺的話語一出來,滿院的王孫貴女們齊齊大笑,魏于藍站在長廊上,面無表情,只是盯著地上的蓮蓬,一動不動地看著。 當那人被守衛(wèi)架了出去后,門外還一直回蕩著他的聲聲絕望哀求,而門里的宣太傅則是沾了晦氣般,毫不留情地踩在了那些蓮蓬上,同周圍的學(xué)生們澄清道: “簡直豈有此理,仗著說是老夫的同鄉(xiāng)人,便死皮賴臉地湊上來,瘋狗一般,也不看看自己何等身份,老夫豈會理會那等腌臜之人?” 旁邊人趕緊點頭附和,也學(xué)著宣太傅的樣一腳踩在蓮蓬上,“給狗吃都嫌!” 長廊上的龔清漪看不下去了,長眉微蹙:“當真過分至極,心向?qū)W問,寒門貴族,又有何區(qū)別?” 她說完,見身旁的魏于藍沒有反應(yīng),不由拉了拉他的袖子,輕聲道:“你在想些什么?” 魏于藍依舊盯著地上的蓮蓬看,就在龔清漪以為他像以往一樣不會回答時,他卻幽幽嘆了一聲—— “我在想,大禹治水,三過家門而不入,那該是有多大的毅力和決心啊?” (六) 白駒過隙,一眨眼又是幾年過去,書院求學(xué)的日子也走到盡頭,魏于藍與龔清漪因人才出眾,搖身一變,當上了魏少傅與龔女傅,時年不滿二十,是竹岫書院最年輕的兩位院傅。 而依舊不學(xué)無術(shù)的秦之越,世襲了家中的侯位,還是成天跑到書院來找龔清漪。 他比年少時期又瘦了許多,下巴尖了,眉眼也突顯出來,居然很有幾分味道,穿上錦衣華服往那一站,當?shù)蒙弦宦暋翱∶馈绷?,只可惜有人永遠視而不見。 當聽說龔清漪要和魏于藍定親的消息時,他終于再也忍不住了,帶著小廝去書院把兩人一攔。 “清漪,我現(xiàn)在可比這死馬夫還要瘦了,你怎么就不能多看我一眼呢?” 秦之越嗓門大,不少學(xué)生圍了上來,聽到“死馬夫”三個字時,魏于藍還沒怎么作出反應(yīng),龔清漪已經(jīng)把秦之越的手一把拍開:“是是是,秦小侯最瘦了,瘦成一張老鼠尖嘴,臭不可聞!” 滿院哄堂大笑,龔清漪拉著魏于藍就走,秦之越在她身后連連跺腳,“你當真要嫁給他?他以前是睡我家馬廄的,你也不嫌臟,你一定會后悔的!” 秦之越的聲音很大,圍觀的學(xué)生們紛紛變了臉色,當即就有幾個女弟子站了出來,為魏于藍抱打不平:“如果魏少傅都臟的話,那某些老鼠豈不是一身陰溝味,臭得十條街都能聞到?” 她們俱是顯貴之女,也不忌憚秦之越的侯爺身份,將秦之越圍著你一言我一語,逼得節(jié)節(jié)敗退,狼狽而逃。 走在前方的魏于藍,將身后一切都盡收耳底,卻一言未發(fā),漆黑的眸中也看不出一絲情緒,他只是忽然牽住了龔清漪的手,緊緊相扣,緩緩道: “清漪,我上次與你說到的麒麟擇士,你考慮好了嗎?” 麒麟擇士,是魏于藍精心籌劃多年的一套納賢之法,一年一度,廣納天下有才之士,無論寒門貴族,不憑血統(tǒng)身份,只以學(xué)問人品錄之。 龔清漪與他的想法自然是不謀而合的,但卻有些擔憂:“這套法度能在書院推廣開嗎?一旦施行,可是動搖了大梁多少年的貴族……” “所以才要徐徐漸進,并且換個說法?!卑凳抑校河谒{指向桌上的筆記,道:“麒麟擇士,并不是削弱貴族勢力,相反是為貴族輸送血液人才,擴充實力,大梁貴族子弟依舊享有特權(quán),只是分出一定名額予天下寒士,選拔出其中的翹楚,待這批人學(xué)成之后,便可效力于貴族,循環(huán)不息,加固貴族地位,國家也將蒸蒸日上,生機綿延不斷?!?/br> 龔清漪聽得入神了,看向桌上那些密密麻麻的筆記,難掩驚嘆:“這些……都是你寫的?” 魏于藍點頭:“不錯,這幾年來我刪刪減減,已臻完善,若能施行,于國定是幸事一件?!?/br> “原來,原來你曾經(jīng)日思夜想的就是這些?” 龔清漪抬頭,滿是驚喜欽佩,魏于藍笑了笑,沒有說話。 事實上,這只是他的第一步,但只要能打開一個豁口,后面的路便好走多了,他的同行者也必然會越來越多,直到那一天,才算真正的功德圓滿。 他不為一己之私,所謀的,只是天下寒士的一線機會,一線能與貴族平起平坐,改變命運的機會。 (七) 魏于藍希望龔清漪能同他一起游說書院學(xué)子,以及他們背后的家族勢力,龔清漪依偎進魏于藍懷中,靜靜聽著他的心跳。 “你知道嗎?我曾經(jīng)同父親說過,你日后必成大器,這么多年來,我一直知道自己不會賭錯,而你,果然也沒有令我失望?!?/br> 魏于藍攬住龔清漪,一時感慨萬千:“能與心愛之人攜手并進,共襄志同道合之事,乃魏于藍三生有幸?!?/br> 游說計劃這便浩浩蕩蕩地展開了,到了此刻,魏于藍多年來積累的人脈和好名聲便派上了用場,等到一輪游說完畢,書院已經(jīng)有一大半學(xué)子站到了他那邊—— 這個時候卻跳出了一人,打破了整個計劃。 那便是龔清漪的父親,頑固守舊派的領(lǐng)頭人,龔太傅。 書房里,龔太傅聲如洪雷:“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在想些什么,真當打著鞏固貴族的幌子,就能欺瞞過所有人嗎?” 魏于藍垂手而立,一言未發(fā),任由龔太傅指著他鼻子怒喝道:“你現(xiàn)在是哄得那些王孫貴女團團轉(zhuǎn),讓他們個個對你推崇不已,支持你這荒謬的變革,等假以時日后,他們發(fā)現(xiàn)上了當,你會有什么下場,你知道嗎?” “祖宗之法不可變,寒門就是寒門,貴族就是貴族,螢火不可與日月爭輝,你不要再異想天開了!” 門外的龔清漪聽得心驚rou跳,許久,里面?zhèn)鱽砦河谒{平靜的聲音:“我不也是寒門子弟嗎?師父也認為我不如他人嗎?” “你是你,是魏于藍,是我龔家的乘龍快婿,怎么能一概而論!” “可寒門不會只出一個魏于藍,況且……” “啪”的一聲,有什么重重砸在了腦袋上,粗暴地打斷了爭論,龔清漪嚇得趕緊推開門,只看到龔太傅拿著一方硯臺,目眥欲裂:“滾!你給我滾!” 鮮血自魏于藍頭頂流下,他背脊挺直如竹,一動未動,目視著龔太傅,依舊一字一句: “寒、門、不、會、只、出、一、個、魏、于、藍?!?/br> “你!”龔太傅提起硯臺還要再砸,龔清漪趕緊上前攔住,她淚眼朦朧,抱住魏于藍就往門外拖,“先別說了,我去給你上藥……” “你要再同他一起胡鬧,就給我滾出龔家,我龔家丟不起這個人!” 龔太傅在身后怒聲吼道,魏于藍的腳步一頓,不顧龔清漪的拉扯,轉(zhuǎn)過身,遙遙望向龔太傅,一張滿布血污的臉,在燈下忽然笑了。 “師父,假以時日,不是那些學(xué)生發(fā)現(xiàn)受騙了,而是大梁已經(jīng)擯除偏見,寒門貴族濟濟一堂,共同為國效力,不分彼此,你敢與我賭一次嗎?” (八) 說賭就賭,龔太傅似乎與魏于藍杠了起來,他也開始四處游說學(xué)子與背后的家族勢力,還提出約定日期,舉行一場書院內(nèi)的公投,想用這種方式快刀斬亂麻,將魏于藍那點剛剛萌芽的變革之火掐滅在搖籃中。 一夕之間,變革遭到了前所未有的阻攔,即便學(xué)子們再想支持魏于藍,也擰不過家中長輩的授意,不知不覺里,局勢已經(jīng)完全倒向了守舊派那邊。 夜風呼嘯,屋里又黑又冷,魏于藍坐在窗邊月下,久久未動。 他頭上的傷還未完全好,留著一道淺淺的疤痕,龔清漪提著藥箱輕輕走了進來,一時有些無法適應(yīng)屋中的黑暗:“為什么沒點燈?” 窗下那道背影一顫,將手中木匣一蓋,掩入袖中,嘶啞著聲音道:“我,我想靜一會兒。” 龔清漪毫無所察,只是緩緩走近,坐在了那道身影旁,靠在他肩頭,淚水無聲滑落。 “無論公投結(jié)果如何,我都會陪著你的,等到事情一了,我們就成親,好不好?” 魏于藍沒有動彈,月光勾勒出他清瘦的背影,他怔怔地望著虛空,好半天才長長吁出一口氣,似乎下定決心般,猛地攬過龔清漪,將她往床榻上一推。 簾幔飛揚,暖香繚繞,魏于藍仿佛飲醉了般,胡亂地吻著龔清漪,一邊還伸手去解她衣裳,唇齒間溢出不明的囈語:“好,我們成親,你不要離開我,永遠都不要離開我,我會成功的,你信我……” 龔清漪從未見過魏于藍如此失態(tài)的模樣,她一驚之下就想坐起,卻被那只手又大力按了下去。 “別拒絕我,我其實很怕,很怕……” 龔清漪在灼熱的吻中喘息著:“怕什么?” “害怕失去你,害怕你……”魏于藍忘情地深吻著,后面兩個字模糊不清,龔清漪也沒聽明白,只是雙手漸漸軟了下去,不再掙扎推拒。 一夜飛蛾,一夜沉淪,一夜相擁而眠。 后來很久之后,風雪漫天,龔清漪赤著腳一步步踩在雪地中時,再回憶起那一夜,才恍恍惚惚地察覺過來,那兩個字大概是—— 恨我。 害怕你,恨我。 初冬十月,朔風漸起,一樁貪墨案震驚朝野。 主人公不是別人,正是素來剛正不阿的朝中巨儒,龔太傅,而揭發(fā)他的也不是別人,正是他的乘龍快婿,竹岫書院最年輕有為的少傅,魏于藍。 這樁案件在坊間掀起軒然大波,街頭巷尾無不議論紛紛,據(jù)說那證物是一顆夜明珠,乃朝中一位官員私贈給龔太傅的,原本同僚間交好,登門送禮不算什么,但壞就壞在那位官員犯了事,早已被處死,而他犯的事也不是普通的事,而是通敵賣國的大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