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打算將這些文章集結(jié)成書，刊印出來？”鄭先生問。

    周敏點頭，“這些文章每日貼一次，士子們也就只能看一天。我想大部分人估計沒有抄錄過，就算事后想找出來再讀也不可得。若是能夠印刷成書，放在手邊時時溫習(xí)，將別人的觀點、先生們的點評與自己的所思所想互相映證，想必對理解經(jīng)義更有用處。”

    而且，還有很多學(xué)子并不是一開始就來的，也沒有看過最初的那些文章。若能印出來賣，他們肯定都會想買一本。

    所以周敏已經(jīng)決定，不管作坊那邊能不能弄出雙面印刷，都要把這些文章印出來。

    這樣才能最快的在士子們中間打開局面，之后才能考慮印別的書。

    “這倒是件好事?！碧破呤妩c頭道，“底稿倒是都留著，讓人取來給你便是?！?/br>
    “其實是這樣，”周敏道，“我想，這些文章也是大家辛苦寫出來的，刊登之前，還是應(yīng)該詢問他們各人的意愿，若是不愿意，也不好強求。若愿意刊行，我們會給一點潤筆費。另外，四位先生這里也各有潤筆送上?！?/br>
    “這就不必了吧？”李先生皺眉道，“那書印出來，也未見得能賣出多少。給學(xué)生們潤筆也就罷了，我們大可不必。你才有幾個錢，就這樣糟蹋，能經(jīng)得住多久？”

    幾位先生都是謙謙君子，而且在這里修書，管吃管住，日常有志同道合的朋友一起交流，還有一班熱愛學(xué)習(xí)的士子等著請教，這樣的環(huán)境，對他們來說簡直是量身定做，再合適不過。所以他們也感念周敏倡導(dǎo)此事，給了他們這個機會，對她也視如自家子侄一般。李先生這一番話，卻實實在在是為她著想了。

    周敏笑道，“李先生不必?fù)?dān)心，若是擔(dān)心我虧本，那不如這樣，等到書印好出售，每本書的利潤分出四成，幾位先生每人一成，如何？”

    “也罷，若說不要，只怕你心里過不去?！碧破呤宓溃叭绱?，每本書的利潤，我們四人共取一成?！?/br>
    其他人也點頭同意，周敏勸說無效，只好答應(yīng)了。

    而后唐七叔提筆，親自寫了一張布告，宣布了這件事。理所當(dāng)然，沒有學(xué)子不愿意刊登自己的文章。畢竟自己的文章能夠刊印出來，已經(jīng)是大喜事，何況還有潤筆費？

    于是周敏從飛虹樓取走了所有的稿件，先讓人校對刻版，等作坊那邊的工藝改進(jìn)結(jié)果出來之后，再開始印刷。反正《論語》還沒有完全修完，在那之前都還有時間。

    忙了兩天之后，石頭回來了。

    還帶回了一家子。

    周敏忽然發(fā)現(xiàn)一個問題，每次他們請人，來的都是拖家?guī)Э诘摹?/br>
    劉叔父子是這樣，阿香姐弟是這樣，宣斌送來的工匠也是這樣，現(xiàn)在石頭帶回來的姓張的紙匠也是這樣。

    不過，這樣將家人一起接過來的安置方法，也算是比較妥當(dāng)?shù)?。畢竟將家人安置好之后，工匠們才會把心思都用在干活兒上。如果總惦記著家里的事，自然就沒那么盡心。

    但是按照這個趨勢，齊家山上的房屋雖然多，卻也有些不夠住?。?/br>
    虧得這里地方足夠?qū)挸?，擴(kuò)建也算方便。這回周敏打算建專門的員工宿舍，不再像現(xiàn)在這么混著住。不過，房屋建好之前，就只能將就了。

    張叔帶來了自己所有的工具，也給周敏省下了不少麻煩。很快，一個簡單的造紙作坊就搭建出來了，而張叔也在新東家面前露了一手，全家人齊上陣，很快就曬出了一批麻紙。

    他做的是黃麻紙。這種紙在唐代之前，都很盛行。當(dāng)時高等級的詔書和敕令都是用做工精細(xì)的黃麻紙書寫，所以黃色也漸漸成了皇室御用之色。

    譬如最著名的冊封宰相的過程，就是在廷推過后，將被推舉之人按照票數(shù)排列，呈送御前?；实墼跊Q定人選之后，駕臨翰林院，同時將院子落鎖，命詞臣擬旨。這份詔書就是被寫在黃麻紙上，第二天早上貼出去昭告朝臣。因而這整個過程被稱為“鎖院宣麻”。

    不過，就像石頭說的那樣，黃麻紙正面光潔，但背面卻顯得十分粗糙，甚至還有一部分草屑?xì)埩?。這樣的紙張，毫無疑問是不可能符合周敏印書的挑選標(biāo)準(zhǔn)的。

    所以她也就直接對張叔提出了自己的要求：制作出兩面都同樣細(xì)膩光滑的紙。

    作為民間匠人，張叔探索新工藝的勁頭比宣斌送來的匠人們更強烈，聽到周敏的要求之后，雖然有些為難的皺眉，但最后還是一口應(yīng)了下來，只是不能保證一定成功。

    周敏道，“一次不能成就兩次，兩次不成就三次?，F(xiàn)在是六月，我給你半年的時間來做這件事，這半年里，你要什么材料我都會想辦法，也會付你的工錢。若是能做出來，另外還有獎金，但若是做不出來……”

    “東家放心，若是做不出來，我也沒臉留下了?！睆埵辶⒖毯敛华q豫的道。

    對于工匠來說，還有什么比有人給錢給物，提供所有的條件讓他們?nèi)プ鲅芯扛腋５氖拢?/br>
    畢竟平時為了養(yǎng)活全家人，他就算有想法，也只能按捺住，因為他無法承受失敗的結(jié)果。但現(xiàn)在，這個結(jié)果有人承擔(dān)了，他只需心無旁騖的去做事，如果這還做不成，自然也沒臉留下來。

    周敏喜歡他的這種銳氣，又鼓勵了一番之后，才帶著一疊黃麻紙離開了。

    這種紙張，似乎是因為紙漿沒有之中有殘留的顆粒，所以制出來的紙也有上面也有一些紋路，粗看會覺得有些粗糙，但撫之光滑，而且看上去別有一種美感，留著自己用也不錯。

    文人之所以風(fēng)雅，就是因為在這些文房所用之物上肯花時間花功夫?，F(xiàn)在他們已經(jīng)自己造紙了，以后或許可以試著自己制筆、制墨。不過這些不著急，一樣一樣的來。

    周敏現(xiàn)在的生活可以說是相當(dāng)?shù)某鋵崳刻炱鸫?，吃過早飯之后，她要先去藥園和茶園看看，順便澆上一壺靈泉水，除除草施施肥?；▓@果園那邊則交給石頭去弄。做完這些，再去巡視一遍苧麻工坊，印刷作坊和造紙作坊，也就差不多到了午飯時間。

    吃過午飯之后，外面越來越熱，周敏就不愛出去了，睡會兒午覺，起來再看看書寫寫字，一天就過去了。

    不過事實上，這個安排幾乎每天都會被各種意外打擾，并不能完全按照她的計劃進(jìn)行。比如有時候唐一彥和邱玹那邊會有事找她商量，有時候家里的事情也要安排，或者她自己又有了新的想法。

    總之，每一天都可以說是安排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

    轉(zhuǎn)眼就到了八月。

    這天周敏正在藥園里澆水，就看見一個年輕的工人從印刷作坊那邊跑過來，遠(yuǎn)遠(yuǎn)的看見她，就一臉興奮的喊道，“成了，成了！東家，印成了！”

    周敏拎著水壺走到藥園的柵欄邊，溫聲道，“什么成了？別急，慢慢說?！?/br>
    “雙面印，成了！”那年輕人興奮得滿臉通紅，周敏的安撫并沒有起到什么作用，他仍然興奮的喊道，“剛才印出來了，一個字都沒花！師父讓請您過去瞧瞧！”

    “真的？”聽到這個好消息，周敏也十分高興，放下水壺，摘下頭上的草帽擱在一邊，“那還等什么？走！”

    兩人來到作坊里時，能夠看到所有人臉上都洋溢著喜色，顯然都在為突破了這個工藝而高興。

    周敏也很快看到了成品，一頁紙正面和背面都印了文字，油墨沒有透到背面去影響閱讀，同時紙頁上的字也沒有擦花或者模糊，而沒有字的地方也顯得干干凈凈。要不是上面的字體是楷體而非宋體，而且字的個頭也比較大，又是繁體字，周敏都險些以為這一頁紙是穿越時空而來的了。

    自己幾乎在這個時空重現(xiàn)了曾經(jīng)司空見慣的東西，那種心情，簡直無法形容。

    “果然成了！”周敏將這一頁紙捧在手里反復(fù)看了幾次，然后興奮的宣布，“我也說到做到，每個人都可以領(lǐng)到一筆獎金，待會兒就可以去找阿寶領(lǐng)！”

    聽到這句話，作坊里瞬間爆發(fā)出一陣熱烈的歡呼聲，過了一會兒，聲音變小了，眾人才由幾位師傅領(lǐng)著，向周敏道謝。

    周敏也是滿臉喜色，雖然她并不是工匠之中的一員，沒有參與到研發(fā)過程之中，但還是由衷的感到了一種驕傲與自豪，“這是你們應(yīng)得的?，F(xiàn)在先印一本論語出來看看。印完之后要是沒問題，就可以印上次我拿過來的那些稿子了?！?/br>
    兩個月過去，幾位先生早就已經(jīng)將《論語》集注完畢，所有的文章也都送過來了，只等著作坊這邊的結(jié)果。現(xiàn)在既然可以印了，當(dāng)然不能再耽擱。

    八個月，二百四十多篇文章。這個時候的文章都不長，多控制在三五百字之內(nèi)。如果用雙面印法，不強求一頁一篇的話，估計可以控制在100張紙以內(nèi)，裝訂一冊沒有問題，而且還能兼顧美觀。

    周敏對這個結(jié)果，自然再滿意不過了。

    拿到了獎金，工人們自然也加班加點的忙碌起來，第三天，周敏就拿到了還散發(fā)著油墨味的書，不過這只是樣書，甚至連封皮都沒有，只是簡單的裝訂在一起。

    周敏帶著這一冊書，又去了一趟飛虹樓。這次是為了請幾位先生為這本書題名。

    不過，幾位先生看到書之后，并不急著取名字，反倒對這種印刷方式產(chǎn)生了莫大的興趣，不停追問。直到周敏將自己知道的部分都說出來了，這才意猶未盡的放下書，感嘆一番。

    “有了這樣的工藝，想來印書的成本降低，書價也會下降，更多貧寒士子也能買得起書了?！鼻叵壬指锌牡馈?/br>
    倒是鄭先生皺眉道，“我卻怕敏丫頭這是斷了某些人的財路，只怕會弄出更多風(fēng)波?！?/br>
    畢竟，天下書商何其多也！若是周敏印的書流傳出去，只怕許多書坊都只能關(guān)門了事了。

    砸人飯碗如殺人父母，你讓人活不下去，別人自然會來找你拼命！

    第83章 共賞齋

    鄭先生這話一說, 其他人的臉色也跟著凝重起來。

    周敏道, “我改進(jìn)印刷術(shù), 只是為了造福更多人, 并不是要牟利。所以等到時機合適，我會直接將這方法公開。到時候天下的書坊都可以這般印書, 想來不會有什么問題?！?/br>
    “你能有這樣的胸襟, 實在難得?！碧破呤遛壑拥? “只是事情恐怕沒有那么簡單。”

    若是正規(guī)書坊的老板，大不了就是也跟著改進(jìn)技術(shù), 或者索性轉(zhuǎn)行去做別的。但如今書價居高不下，都仍然有人為求牟利，將一頁的字?jǐn)?shù)盡量減少，從而抬高價錢。這些人習(xí)慣了撈偏門，生意被周敏壞了，又怎么可能容忍？

    周敏笑道, “七叔放心。我沒有害人的意思，卻也不是任人欺負(fù)的。若是誰不服，盡管來找我理論?！?/br>
    多年的經(jīng)營, 如今齊家山也可以說是有一定的勢力, 不是隨便什么人都能對付的了。說出這句話時，周敏真有揚眉吐氣之感。

    “就是這個道理。本來就是靠技藝吃飯, 不思怎么改進(jìn)，卻去走那些旁門左道，總歸不得長久, 何必怕他？”秦先生道，“若真有應(yīng)付不來的事，我這把老骨頭還有幾分臉面，替你出頭也沒問題?！?/br>
    “秦兄這般說，卻是要讓我等無地自容了。”鄭先生搖頭，“其實我倒是有個不成熟的想法。丫頭你與其將這印刷之法公布出去，不如讓他們自己想辦法來學(xué)，或許能收到奇效?！?/br>
    “嗯？”周敏微微一愣，然后就反應(yīng)了過來。

    有些東西，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如果她輕易將之公布，這方法反倒不值錢了，只怕某些人意氣難平。不如讓對方自己想方設(shè)法從她這里偷師過去，自然會視如珍寶。這樣一來，說不得還會傳播得更快一些。

    而對方既然將心思放在這上面，自然就不會打別的注意。最重要的是，她也可以借這個機會，試一試自家作坊中的工人們。

    這些工人們都是宣斌從京城送來的。他們原本是隸屬于皇家的，卻被送到這里來，成了私人作坊的工匠，未必每個人心里都愿意接受這種改變。借此機會測試一下他們的想法，將有二心的人剔除出去，也是個不錯的辦法。

    畢竟雖然這項工藝周敏并不重視，但以后還會繼續(xù)研發(fā)必須要絕對保密的內(nèi)容，如果一直被泄露，那她也就不用忙活了。

    “多謝先生提點，我知道該怎么做了。”周敏斂衽，朝鄭先生鄭重一拜。

    “好了，既然此事你心里有數(shù)，那就繼續(xù)來說這本集子吧，你的意思是，請我們題名？”唐七叔道。

    周敏點頭，“我本來是想叫《湯泉山房諸才子說<論語>》，但又覺得太俗。而且我想將幾位先生的名字添在上面，卻又擔(dān)心不妥，因此來求幾位先生指點?！?/br>
    “這名字就很好?！崩钕壬Φ?，“至于我等，老朽之人，就不與諸才子爭名了！”

    秦先生不由笑了起來，“李兄這話固然不錯，只是敏侄女只怕心里要不自在了?！彼f著看向周敏，“依我說，竟在你這個名字后面再加上一行小字，就寫‘四先生點評版’，如何？”

    很明顯，秦先生完全明白了周敏要借用他們的名氣打廣告的意圖，而且還貼心的提供了辦法。

    如此盛情，周敏自然不能拒絕，因笑道，“四先生有些模糊，不如用‘四大名士點評版’?！?/br>
    “使不得使不得……”秦先生連連擺手，卻也沒有十分推脫。

    周敏自然也明白他的心意，不是真的覺得“四大名士”不好，只是不好自賣自夸。這種事她自己心里有數(shù)就好，便點頭道，“四位先生修書之舉，是陛下都認(rèn)可的。這‘四大名士’的贊譽，你們自然當(dāng)?shù)闷稹４耸戮瓦@么定了，等樣書印好之后，會先給幾位先生送來的?！?/br>
    “對了……”說到這里周敏又想起一件事，“不知能否請幾位先生在一部分書上簽名，用以鼓舞廣大學(xué)子好學(xué)向上？”

    唐七叔道，“不妥，這本書的作者既非我四人，又怎能在上面簽名？”

    “也對。”周敏立刻借著這個梯子，提出了另一個要求，“我知道幾位先生這些年來著述頗豐，不知是否有集結(jié)出書的意思？七叔之前修的那本書，不知是否已找到刊印的作坊？”

    “怎么，你想?。俊碧破呤鍐?。

    周敏點頭，“若幾位先生能將文稿交給我，我必定會用心刊印，不墮了幾位先生的名聲?！?/br>
    要說周敏為什么不怕改良之后的印刷技術(shù)被公布出去？當(dāng)然是因為自己手里握著別人都沒有的資源。對于出版單位來說，作者才是最核心的資源，幾位先生的書，足夠周敏出一陣子了。

    只要物美價廉，連盜版都不會有多少生存空間。等到牌子立起來，成為“精品書籍”的代言人，到時候自然能夠積累一批固定讀者。

    “既如此，就交給你印也無妨。不過丑話說在前面，若是這書賣不出去，你可不能找我們的麻煩?！碧破呤逍χ蛉ぃ驳扔谑翘嫫渌藢⑦@件事給答應(yīng)下來了。

    周敏自然是連連保證不會。幾位先生又都說要回去整理一下文稿，到時候讓人給她送去。商定此事之后，周敏才帶著滿心的興奮離開。

    從湯泉山房出來，周敏又去了作坊那邊，宣布了可以開始印書的好消息。

    在所有人的興奮與歡呼之中，她將幾位師傅單獨叫到一邊，交代了一件事，“在印書之前，你們幾位先給咱們的書設(shè)計一個款識出來，讓人一看就知道這書是咱們家的。”

    這是所有的書房都會做的事，就連皇室印發(fā)的東西，也都有自己的款式，所以工匠們也不奇怪，只是問，“東家，那咱們要印個什么名號？”

    “市面上都是什么名號？”

    “多是某某齋、某某軒之類?！惫そ硞兊馈?/br>
    周敏琢磨了一下，便道，“那咱們就叫……共賞齋，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