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4節(jié)
待人去園空,他強撐起的勁道倏然剝離而去,坐在龍椅上捂著太陽xue。一合眼,便是數(shù)月以來,九死一生之景。他乏了,真的乏了,想悶上大被睡到天翻地覆,可他不能睡,尉遲云霆已經(jīng)答應(yīng)退位,秘書閣明日便會著手擬定登基大典。登基之后,他成了一呼百應(yīng)的皇帝,但江山萬里瘡痍,他又該如何抹平? 他喃喃念著琳瑯的名字,他闖過了至關(guān)重要的一步,他完成了對琳瑯的承諾,替月氏一門平反,替琳瑯報仇。眼下他只想要老婆孩子熱炕頭罷了,可那么簡單的心愿卻堪比登天。 有人的腳步慢慢走進,呼吸有些急促,尉遲珩沒有抬頭,他不敢看,他了解身邊的人,知道那是項斯的腳步聲。他看抬起頭,看到項斯眼底的絕望,那他會痛心疾首。 項斯雙膝落地,沉痛地跪在尉遲珩面前,低聲道:“主上,您的副將莫連已經(jīng)伏法,臨死前曾交代,他的父親是先皇帝時從一品驃騎大將軍紀楚瑜的副將莫青山,因紀楚瑜之案受到牽連,滿門誅殺殆盡,他是唯一的活口,紀青嵐找到他暗中撫養(yǎng)他,并讓他監(jiān)視您的一舉一動?!?/br> 尉遲珩說道:“項斯,起身吧?!?/br> 項斯黯然看著紀忘川,“主上,項斯想問您一件事?!蔽具t珩頷首,項斯繼續(xù)道,“您一早就知道那孩子是個畸胎么?” 尉遲珩默然不語,他心中有愧,項斯是他最信賴之人,可偏偏為了得到這家國天下,他卻把項斯的感受置之度外了?!澳梢愿嬖V屬下,您不知道,這一切與您無關(guān)。您不過是趁勢而為,天將降大任也。” 丑婦終須見家翁,紙總是包不住火,與其讓項斯終日沉湎在孩兒不幸離去的噩夢中,不如給他一個痛快的決斷。他濾清了干涸的喉嚨,說道:“那孩子一早便是畸胎,只是他必須生下來。” 項斯的心痛到無法呼吸?!盀楹??” 尉遲珩說道:“紀青嵐每日給芙儀送的助孕湯中加了一味致畸的藥材,雷公藤。她要確保萬無一失,就必須要讓孩兒天生是個畸形。這一局,她整整醞釀了二十年。” “所以,你哪怕知道了真相,也要聽之任之?!表椝箯氐酌靼琢酥魃系挠靡猓f念俱灰,“因為那孩子壓根兒就活不下來。他只是個靶子,只是個靶子!為了證明您的太子身份,哪怕用這么下作的手段也在所不惜?!?/br> 尉遲珩內(nèi)疚,他又何嘗不唾棄自己的冷血。可是,機會永遠只有一次,倏然之間便會消失錯過?!绊椝?,我……對不起你?!?/br> 項斯站起身來,冷淡地看了眼尉遲珩,曾經(jīng)至親至信的主上,而今信賴好似撕開了一條裂縫,莫名的鉆心吃痛。“主上何錯之有。項斯卑微之人,項斯的骨rou能為主上籌謀大業(yè)出點微末之力,已算是死得其所?!?/br> 尉遲珩與項斯目光交錯,眼眸中淡淡的清疏,項斯是真的痛到了頂點,否則那顫抖的嘴唇為何被緊緊咬在一起?!爸魃?,屬下有一事相求?!?/br> 尉遲珩說道:“說吧,便是十件事百件事,我答應(yīng)就是。” 項斯拱手求道:“公主是個可憐人,求您放她一條生路吧?!?/br> “你要不要去見見她?”尉遲珩問道,“也許,你們會有將來?!?/br> 項斯沉默良久,“項斯是個孤兒,期盼的是家人齊全,如今想來,從一開始不該期待,也許便不會心痛至此。項斯是主上的刀,若是心不動,便不會痛?!?/br> “孩子我已經(jīng)派人厚葬了,雖然不能入皇陵,但他畢竟是你的孩子,該有的道理我一分不會缺他。我會讓兜率寺高僧超度亡魂,早日再入輪回,若是有緣,你們還能再續(xù)父子情份?!?/br> 尉遲珩坦誠交代了孩兒的去向,項斯不問,只是不敢再問,眼淚早已蒙住了雙眼,離去時腳步發(fā)顫,他捂著胸口驀然發(fā)現(xiàn)心還在跳著。 這一夜太長,長得猶如過了三秋。項斯的背影落寞如深秋的枯葉,莫名擊中了尉遲珩的淚點,也許他不懂為人父的心情,但項斯隱忍的痛卻感染到了他的情緒。 他坐在龍椅上,四下闃然,他功成業(yè)就,那份暢快卻無人分享,他依然很寂寞。從他謀定起事那日起,琳瑯便是他篤定會在他龍椅旁與他共享富貴的唯一一人。在這個漫長的黑夜里,思念來襲,琳瑯到底在哪里?活著,還是死了? 正文 第二百七十五章輕入夢(一) 嫣華宮里靜得連繡花針落地的聲音都無比清晰,尉遲云霆藏納在嫣華宮用以尋歡作樂的下等女婢已經(jīng)被神策軍清空。尉遲珩有些精神與身體上的潔癖,在他的后宮里,他不允許出現(xiàn)別人沾染過的女子。 空空蕩蕩的宮殿內(nèi),只有王皇后和芙儀公主嚶嚶哭泣,王皇后哭到無聲無氣,實在累了便睡著了。 芙儀一人枯坐在殿上,身上的血痕尚未凝固,邋邋遢遢地流淌了一路,尉遲珩嗅到了腥臭的氣味,掖了掖鼻子,照舊走進了芙儀的眼窩里,她質(zhì)問道:“你還來做什么?難道害得我還不夠嗎?” 他不跟芙儀置氣,說道:“為了給你一個交代?!?/br> 芙儀傷懷,語氣卻很生硬?!敖仆盟雷吖放耄阂阉?,我也不能幸免了?!?/br> 他沒有盛氣凌人的勝利姿態(tài),淡然自若說道:“那孩兒死在你父皇的劍下,可他本來就活不過今夜。就如同尉遲云霆的皇位,也只能止步今晚?!?/br> 芙儀公主問道:“你不心痛嗎?” 他悄然頷首:“心痛?!?/br> 芙儀公主問道:“你依然這樣狠心?” 尉遲珩道:“沒辦法?!?/br> “芙儀?!彼麖奈催@樣心平氣和地喊過她,就像長輩對待晚輩一樣包容?!澳呛⒆硬⒎俏遗c你所生,我從未與你圓房?!?/br> 芙儀駭然震驚,仿佛一失足跌進了萬丈深淵,她急促上前,拽緊尉遲珩的左襟,“那是誰?紀忘川!你為何連片刻的真心都不能給我!那狐媚子是給你吃了迷魂藥了!” “你忘了那個紀忘川吧。我是尉遲珩,這個大江國名正言順的繼承人。你的父親謀朝篡位,論罪當誅!”尉遲珩原本心平氣和,瞬間甩開她的手,芙儀不知好歹,惡語相加,他實在不能容忍?!傲宅樖悄愕氖鍕穑阋窃賽赫Z中傷,別怪我無情無義!” “叔叔……你是我的叔叔……我居然嫁給了叔叔……哈哈哈……這世上還有比這更荒謬的事嗎?”芙儀痛哭,話鋒一轉(zhuǎn),“真可笑,叔叔娶了我,卻找別人跟我圓房,當真是給自己扣了頂大綠帽子。您的肚量可真大!” 尉遲珩懶得和芙儀爭執(zhí),她剛生產(chǎn)以后匱乏的身子骨也經(jīng)不起折騰了,便留了句“好自為之”揚長而去。 芙儀刁蠻任性,骨子里狠毒跋扈,但也遭受了喪子之痛和身份的變故,尉遲珩對她存了三分的內(nèi)疚。只要芙儀不再鬧騰出事故,給她一個角落老死罷了。 翌日,秘書閣緊鑼密鼓籌劃尉遲珩登基大典,對外宣稱崇圣帝年邁抱恙,退位讓賢于皇弟尉遲珩,昭告天下。 農(nóng)歷六月初二,是近三年來最好的日子,登基大典就擬定在六月初二當日。新皇登基,大赦天下,陸氏一門沉冤昭雪,發(fā)還查封的家宅田產(chǎn)和萬貫家財。 兩個月后,消息傳到荊州城之日,陸從白春風得意,盤算著回長安的安排。只是一旦回到長安,琳瑯便落在人眼里,自然也就是分別各自天涯之期。 逃亡大半年以來的朝夕相處,他已經(jīng)習慣每一個清晨醒來都能在陽光下看到琳瑯無暇的臉,不論明媚還是憂傷,總有她獨特而攝魂的美。每個夜晚偷偷聆聽琳瑯沉睡的呼吸后再回房入睡,即便琳瑯的心對他始終絕緣,至少她的人始終在他眼中。 他是如何一步步走向感情中卑微的一方,猝不及防變成了這幅可憐人的模樣,那些宏圖大志好似一早被狗吞了似的。 日光明晃晃地掛在蒼穹上,耳畔傳來孩童們一連串銀鈴般的笑聲,陸從白走出矮房一看,琳瑯正和六個半大孩子在院子里玩老鷹抓小雞,看她認真地展開雙臂,扮演著護犢子的母雞,那憨態(tài)可掬的樣子水嫩可愛。 他捫心自問,這樣簡單的日子他愿不愿意繼續(xù)過下去,只要他放棄陸氏的權(quán)勢地位,瞞著琳瑯關(guān)于廟堂關(guān)于江湖的一切,兩個人就這么安貧樂道的生活下去,也許有一天琳瑯冷卻的心會被他的誠意焐熱。 扮演老鷹的肖磊沖他招招手,扯著嗓子喊道:“白哥哥,您快來幫幫忙,娘親他們欺負人,愣是一只小雞也逮不住?!?/br> 陸從白笑容凝固,說道:“我都說了幾遍了,不許你們喊我白哥哥。你們喊她娘親,喊我白哥哥,那我輩分上太吃虧了?!?/br> 琳瑯笑容瀲滟,“我偏生要在輩分上壓你一頭?!?/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