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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都市小說 - 困在城中央在線閱讀 - 第110節(jié)

第110節(jié)

    “路上小心點(diǎn)?!彼酒M不留她,她怕等會所有人都沒心思照顧她。

    慢騰騰把手上的水擦干,她隨他們站在院門口等待。彭光輝看她站在最左邊,半邊身子都被院墻遮住,想把她扯過去,司芃擺手:“站這兒可以了?!?/br>
    “站中間去。你不站中間,我站中間,你以為你外公是為我回來的?”

    彭光輝說這話時,口吻漫不經(jīng)心。

    在幽閉的一年歲月里,他已反反復(fù)復(fù)提前設(shè)想編排他和妻女的結(jié)局。說實(shí)在能找到司芃,已是上天的恩賜。瞧見她長大了,成熟了,得到好的愛情,人生有歸處,他已知足。

    暮色中,一輛黑色加長轎車駛?cè)胗缹幗郑?吭谠和狻\囬T開了,幾個年輕人先下來,當(dāng)中就有凌彥齊。司芃看見他,心想這狗腿長的,什么時候跑去接郭義謙了?

    后車門打開,車內(nèi)的自動升降裝置,將坐在輪椅上的郭義謙緩緩移出車外。許瑞德跑下臺階,等輪椅上的固定裝置鎖去掉,他推著郭義謙往小樓走。

    郭義謙抬頭望小樓。它無言冷清地矗立著那兒,身后左右是已淪為黑暗背景的廢墟。蒼涼的夜色里,那個年輕女孩的眼睛,直勾勾盯著他。

    剎那間,他仿佛看見司玉秀,多少個夜晚站在這院落里,孤獨(dú)地與這小樓融為一體。要來到這樓下,與“物是人非”四個字貼身rou搏,他才愿意放棄頑固的武裝,承認(rèn)這是讓他魂?duì)繅衾@三十載的地方。

    他回憶起五十七年前的圣誕節(jié)前夕,巴耶利峇機(jī)場的接機(jī)廳內(nèi),一家人都在等他。一路走出來,他沒有看到父母的牽掛、弟弟meimei的歡喜,也沒有看到未婚妻眼里的思念,他只看到那一對杏眸。那兩顆眼珠好黑好亮,像寶石一樣吸走大廳內(nèi)所有的光線,也包括他的目光。

    meimei在他眼前晃動雙手:“念書念傻了?一家人在你面前都看不見。”

    他回過神來,和家人一一擁抱,終于輪到她了。“這位就是司玉秀小姐了?”他母親的來信中早已告訴他,父親在香港找到世交的后人。

    司玉秀落落大方和他握手:“不用叫什么小姐,叫我秀兒就好?!?/br>
    今日那眼神里的光芒全消散了,不是初次見面的好奇打探,也不是墜入愛河的欽慕與親近,那是冰冷如寒光的責(zé)備和拒絕。

    郭義謙想,為何不來,光是司芃,他已覺得這眼神是在剜他的心,如果是司玉秀站在那里呢?

    輪椅在斜坡前停下,他喚一聲:“嘉,……”想了想改口,“小芃,我是外公?!?/br>
    盧奶奶牽起司芃手,想把她牽下去。司芃紋絲不動。凌彥齊跨步上臺階,扯下司芃,湊她耳邊說:“我一晚上沒睡覺,好不容易把他哄來的,他都給我面子了,你這祖宗能不能也給我點(diǎn)面子?”

    他把她直接推到輪椅后面。不推也得推了。司芃推著老人進(jìn)了院子,郭義謙仰頭看著玉蘭樹:“這棵樹長得好高?!?/br>
    盧奶奶過來打招呼:“秀妹以前就好中意玉蘭花?!?/br>
    “蘭因也中意?!惫x謙笑笑,“阿瓊,你還是老樣子,我不行,得坐輪椅了,出趟遠(yuǎn)門,后面恨不得跟個車隊(duì)?!?/br>
    “天冷了,風(fēng)又大,大家進(jìn)屋去?!笔桥砉廨x的聲音。

    郭義謙瞥他一眼,他平淡地笑笑:“盡管你不同意,我和蘭因還是結(jié)婚了。當(dāng)時年輕氣盛,都沒有想過要回去喊你一聲爸爸。把你心愛的女兒帶走,卻沒能讓她好好走完這一生,我心里也很后悔,但是也沒用了。這聲爸爸,你不樂意聽,我,……,就還是免了吧?!?/br>
    郭義謙哼一聲,患個癌癥也還是有點(diǎn)好處,起碼有自知之明了。

    到了客廳,眾人不過閑聊幾句,就把客廳靜悄悄地留給這對祖孫。司芃剜凌彥齊一眼,——你招來的,你伺候。凌彥齊裝沒看見,有說有笑地陪著姑婆去了廚房。

    燈光下,郭義謙第一次近距離好好看自個孫女,她有司家標(biāo)志性的眉毛和眼窩,但氣質(zhì)比外婆和mama要硬朗很多。坐也不好好坐,右腳踝搭在左膝上方,背靠沙發(fā),散漫的姿勢讓他想起長孫郭柏宥來。

    可這兩人從未見過面,生活環(huán)境也千差萬別,這般相像,唉,難不成都學(xué)了他?

    環(huán)顧四周,郭義謙打量廳內(nèi)的每一樣?xùn)|西:“沙發(fā)沒換、柜子沒換,鋼琴也在,其余的都換了?!?/br>
    “沒有東西能用那么久。”

    “那畫是你畫的?”

    司芃扭過身子仰望客廳墻上的畫:“金魚是我畫的。”

    “少女呢?”

    “陳潔,她畫得比我好?!?/br>
    “一筆一畫全是模仿,沒你有靈氣。撤下來吧?!?/br>
    司芃垂下眼簾:“算了,看習(xí)慣了?!?/br>
    “證件有沒有去辦?”

    “今早去了領(lǐng)事館,加急辦,也要一個星期?!?/br>
    “辦好后,先和我一起回新加坡,這邊有什么事,交給宗鳴和阿德去辦?!?/br>
    司芃低頭,沒有說好也沒有說不好。

    郭義謙再問:“惹下這么多事,還不想學(xué)乖點(diǎn)?”

    “我沒這么想?!?/br>
    “你那男朋友,不是,現(xiàn)在算老公了,怕你沒面子回新加坡,天還沒亮就跑去我家,趴我床前,求著要我回來接你?!?/br>
    想起凌彥齊那副又乖又慫的樣子,司芃繃不住這張冷淡的臉,咳嗽兩聲,才沒笑場。“多事?!?/br>
    “只要心里想著的是你的事,我不嫌他多事。你是不是擔(dān)心跟我回了新加坡,就要和他兩地分居?”

    司芃想了想,倒是很誠實(shí)地點(diǎn)點(diǎn)頭。因?yàn)椴幌胍鑿R那么辛苦,她不得不答應(yīng)回新加坡。大家也都和她說,等回到那邊就好了,仿佛那邊有無窮無盡的好日子在等著她。

    怎么可能?要是好日子,阿婆和mama為何離開后再也不回去?

    綜合過往事情和阿婆mama的寥寥數(shù)語,司芃拼湊出來的郭義謙,是一個強(qiáng)硬專橫的封建家長形象,他會比盧思薇還看不慣她的一言一行,又怎會喜歡她?

    但是現(xiàn)實(shí)是,他坐著輪椅,帶著醫(yī)生和護(hù)士,不辭辛苦跑來看她這個小輩。第一次見面,他沒有訓(xùn)斥,而是用一種和藹輕松的語氣和她說話。

    有點(diǎn)像阿婆,慈祥的、寵溺的,又不像阿婆,他很強(qiáng)大。她闖下的“禍”,在盧思薇那兒要被大罵一通的行為,在他這兒不過是“乖點(diǎn)”和“不乖點(diǎn)”的分別。他還輕而易舉就戳到她的內(nèi)心。

    “他本來說陪我去新加坡的,但是之前天海和他媽出了事,我讓他回去了??偛荒堋鰻柗礌?。”

    “你斗不過你那兇悍的婆婆。”

    “她有病啊?!彼酒M提醒他。

    “有病不就更好對付?”郭義謙指指她,“你也不知道找人來幫忙,別人對付不了盧思薇,我還對付不了?只要你乖乖和我回新加坡,我保準(zhǔn)把那小子也弄過去。”

    怎么聽,都不像一個在商場叱咤風(fēng)云數(shù)十年的人會說出來的話。司芃一看,郭義謙此刻微微笑的神情,還真像一個在和孫女密謀什么事情的閑散好玩爺爺。她愣住,猛不丁把自己從這場景中拽離出來。

    難道是因?yàn)橛辛藧郏辛瞬浑x不棄的凌彥齊,有了失而復(fù)得的彭光輝,下意識里想要更多愛?可這樣親近他,如何對得起她那絕望痛苦的阿婆?

    她挺直身子,冷冰冰地答復(fù):“也沒必要,我在新加坡念完書,還會回來的?!?/br>
    抵擋的姿態(tài)全落在郭義謙的眼里,他心酸地?fù)u搖頭,心想說正事吧:“我來,不止是接你回去的。你的外婆,還有mama呢?”

    “死了。死了很多年,你不知道嗎?”

    “我知道,她們的骨灰呢?”

    “埋了?!?/br>
    “埋在哪兒?”

    “這對你很重要嗎?重要的話,她們死的時候,你為什么沒來看看?”

    “你們沒有通知我。”

    “我以為,心里要是還有某個人的話,不會等到得知死亡消息那一刻才去。”

    ☆、130

    黑夜里的你,擁有看不見的世界,和清晰的自己。

    ——博爾赫斯詩選

    郭義謙垂下頭,良久后才說:“你記恨我沒來看她們?”司芃不說話,他接著說,“蘭因走時,我也正在做手術(shù),前列腺癌,需要臥床休息,趕不過來,我也痛苦萬分。至于你外婆去世,我沒有過來,我是存心的。”

    “你為什么存心不來看她?”

    “因?yàn)樗x的婚,她先說的‘死生不見’。她和我作對,慫恿蘭因和彭光輝結(jié)婚,資助他們創(chuàng)業(yè)。蘭因到她身邊后,不但與我斬斷一切聯(lián)系,連姊妹間偶有的問候都斷了。誰影響了她?算了,算了,我以為她能看管好女兒,可她沒有盡到母親的職責(zé),她任由你爸和那個女人欺負(fù)蘭……?!?/br>
    “她已經(jīng)老了,她沒有能力……”

    “沒有能力不知道回去找人?她都忘記自己是從哪個家門出來的?我半夜醒來,想起這一點(diǎn),都好恨她。女兒遭遇這么大的變故,生這么嚴(yán)重的病,她一個電話都沒打給我。”

    看著孫女捂住雙眼,郭義謙不再說了,他也自覺荒唐,一個快九十歲的老頭子,在退休致辭中說“榮辱得失,我都已放下,”然而半生的計較,全落在這些小事上。

    “是你錯在先,是你想娶三房,逼走了阿婆?!彼酒M從小跟著司玉秀長大,她的情感天然地站在阿婆這一邊。

    當(dāng)年,因?yàn)楣m因不肯下定決心和彭光輝離婚,司芃覺得mama好窩囊。好多次她打邊鼓,要阿婆去勸mama離婚算了。阿婆說你mama舍不得。

    “有什么舍不得,”司芃聽了就生氣,“背叛的男人,還要他做什么。我們又不是沒錢,又不是離開他就沒好日子過。”

    阿婆說:“你還小,不懂。事情能這么斷,人的感情沒法這么斷?!?/br>
    “長痛不如短痛?!?/br>
    “要是短痛,我當(dāng)然支持你mama離婚??墒遣灰欢ǖ?,小花,人在做一件事情時,并不清楚,那是短痛,還是致命傷。給你mama一點(diǎn)時間,不要逼她?!?/br>
    司芃是不懂,直到司玉秀走的那天上午,她從昏睡中清醒過來,叫道:“小花,你在干什么?”

    “我在看著你?!?/br>
    “不要看我,你去門外看看,人來了沒有?”

    “誰來了?”司芃走到門外瞄兩眼,又回來,“沒人來?!?/br>
    “哦。”司玉秀又閉上眼。睡幾分鐘,她又喚小花:“你去門外看看,人來了沒有?”

    “沒人呢,阿婆你糊涂了?!焙績勺忠徽f出口,司芃便撲到司玉秀身上,“阿婆,你怎么啦?”

    司玉秀也意識到了。她都有幻覺了。她總覺得那個人在走廊里來回地踱步,像是好多年前她宮外孕大出血,送去醫(yī)院的場景。她被人架在手術(shù)臺上,蜷縮著打了麻醉,手腳都冰涼,她想要他進(jìn)來,緊緊抓住她的手。

    本來還有話要交代的,她全忘了。她把微弱的呼吸屏住,只想聽走廊外的腳步聲,“噠噠噠噠”,一步步遠(yuǎn)離她的病房,最后終于不可聞了。她想喊住他,可喊不出來,臉上的皺紋和青筋交織在一起。

    司芃被嚇壞了:“阿婆,你是不是哪里疼?”她沖守在一邊的護(hù)工說,“趕緊找醫(yī)生來,給我阿婆打止疼針?!?/br>
    “阿婆,阿婆?!彼酒M抓著她的手,一聲一聲地喊。她在臨終病房守了兩個多月,學(xué)到很多在別的地方學(xué)不到的知識。有個老奶奶告訴她,想要人活得久一點(diǎn),一定要會喊名字,要不停地喊,變著法兒地喊。他的魂魄聽到了,就不會離開他的身子。

    司芃聽時還想,人怎么那么迷信。可這會顧不上了,“阿婆”叫了幾十聲后,她就叫“媽咪”,媽咪叫了幾十聲,阿婆還是眼圓圓地看著天花板。她不知道在大馬他們叫她什么,就“玉秀”、“阿秀”、“秀妹”、“秀兒”,能想到的稱呼全都叫一遍。

    阿婆轉(zhuǎn)頭來看她,干涸的眼眶濕潤了。她張開嘴,說得很用力,吐詞很含糊,只有司芃聽得懂:“我要死了,他都沒有來,難道他從來沒有覺得對不起我嗎?”

    那時司芃和凱文談著遙遠(yuǎn)的異國戀,已明白想念是怎么回事。她止住哭,說:“你有沒有他電話,我現(xiàn)在就打過去?!?/br>
    司玉秀轉(zhuǎn)過臉去,氣若游絲:“他不會來的?!?/br>
    司芃嚎啕大哭。她的阿婆,從未在她面前提及那個人。但到死前,這種再無希冀的哀傷,沖破所有情感的籬笆,猶如命運(yùn)之手,將隱匿的冰川轟然抬出海面,讓人太過駭然、傷心。

    司芃和郭義謙兩人都動了感情,凌彥齊怕談僵,湊過來聽。

    “如果不是你非要娶三房,阿婆就不會離開,之后的事情都不會發(fā)生。而且,阿婆支持mama和彭光輝結(jié)婚,就是錯的?她預(yù)見不到十幾年以后的事,她只想要女兒找一個真心喜歡的人。怎么,忤逆你就是錯?”說著說著,司芃淚流滿面,“你憑什么找我要阿婆的骨灰,你都不覺得是自己過分,對不住她?!?/br>
    她突然指著凌彥齊說,“今天假如是凌彥齊出軌,我和他離婚,你會不會也認(rèn)為是我錯了,我太犟?!?/br>
    郭義謙死都要維護(hù)他的這點(diǎn)面子:“以前的制度不一樣,不是一夫一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