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3節(jié)
玄燁在母親靈前跪坐了許久,可是他腦袋里一片空白,除了告訴母親榮答應(yīng)有了身孕,她年紀(jì)輕輕就要做奶奶之外,不知再說什么好。 佟國綱帶人守護在殿外,時不時向殿中望一眼,外甥的背影已經(jīng)漸漸高大結(jié)實,可少年郎對于人生的彷徨和無助,從不曾消減。 失去了母親的孩子,是那樣的可憐,縱然母親無法為他抵擋千軍萬馬,可在孩子的心里,是一處歸宿。 眼看著時辰不早,佟國綱走進大殿,赫然見玄燁雙目緊閉耷拉著腦袋,他心頭一緊,沖上來:“玄燁?你怎么了?” 玄燁迷蒙地睜開眼,沖舅舅一笑:“舅舅,我睡著了?!?/br> 佟國綱哭笑不得,方才一時情急,叫了玄燁的名字,此刻已是改口:“皇上,當(dāng)真沒什么不適嗎?” 玄燁慵懶地說:“沒事,精神太過專注,不知不覺就……” 佟國綱攙扶外甥起來,說道:“若有不適,還請皇上不要瞞著?!?/br> 玄燁舒展筋骨,再向母親靈前一拜,直起身子道:“額娘,兒子絕不會叫您失望?!?/br> 佟國綱也拜別meimei,心中暗暗告訴元曦,她生了個好兒子,玄燁必將是大清的希望,他將終其一生,為meimei守護她的血脈。 離了皇陵,玄燁要去赫舍里府上探望索尼,但索尼已昏迷不醒,看不見聽不見,榻上的人,半身已在土里。 這一次的君臣相見,什么話也沒說上,但是玄燁回宮后,就向皇祖母請旨,為褒獎索尼忠心為國,加授一等公,且與一等伯之爵并襲。 首輔大臣,且是將死之人,誰也不會計較索尼的殊榮,更何況人家還有個親孫女在宮里做皇后。 五月末,科爾沁傳來消息,科爾沁卓禮克圖親王弼爾塔哈爾英年早逝,他是太皇太后的侄兒,亦是最滿意的女婿,如今雅圖長公主年輕守寡,對太皇太后是一大打擊。 果然那幾天之后,慈寧宮不再召見大臣,太醫(yī)時常出入,但秘而不宣,都不說太皇太后的身體到底怎么了。 數(shù)日后,六月初初,索尼在炎炎夏日里,與世長辭,結(jié)束了他為大清鞠躬盡瘁的一生。 坤寧宮里,舒舒獨自坐在窗下,身上仍穿著鮮艷的宮袍,她是大清國母,從此親人都是她的臣下,皇后不能為臣下服喪。 玄燁從門外走來時,屋子里靜得以為舒舒不在,見她定定地坐在榻上一動不動,便道:“怪熱的,不叫他們搬些冰來?” 舒舒回過神,起身福了福:“皇上?!?/br> 玄燁走來,拉著她一道坐下,說:“明日索尼出殯,你去吧,朕替你向皇祖母求旨?!?/br> 舒舒毫不猶豫地婉言謝絕:“身后事,都是做給活人看的,臣妾不在乎那些?!?/br> 玄燁說:“索尼也算長壽,歷經(jīng)三朝,不,若是從太祖爺爺算起,是整整四朝,世上能有幾個人。舒舒,你爺爺能與那幾個載入史冊的先賢齊名,他活著的時候沒有一天是過得不值得的,如今走了,也盡力為朕的帝業(yè)周全?!?/br> 舒舒眼中含淚:“皇上,這些話臣妾心里都知道,恕臣妾冒犯,但請皇上不要再說了,臣妾并不想聽?!?/br> “好,朕不再說?!毙钆踔媸娴氖值?,“對不起,朕讓你傷心了?!?/br> “對臣妾而言,他只是慈愛可敬的爺爺?!笔媸骈L長的睫毛沾著淚水,一顫一顫,“臣妾只想靜靜地悼念自己的祖父,與家國無關(guān),與朝政無關(guān)?!?/br> 這樣的話,看著沒有一國之母的擔(dān)當(dāng),可玄燁卻聽著舒服,他一直心疼舒舒,怕她總是為了維護帝王皇后的體面,而隱忍內(nèi)心的情感。 縱然說好了,要一起度過辛苦的一生,可他是丈夫,是男人,更是天子。 舒舒伏進玄燁懷里,毫不顧忌地啜泣起來,身子顫抖,哭得越來越傷心。 “哭吧,哭出來就好?!毙畋е媸?,溫和安撫,“不要害怕,朕說過,索尼能給你的所有庇護,朕都能給你?!?/br> 坤寧宮門外,靈昭帶著宮人款款而來,她特意選了素色宮袍,雖非服喪戴孝,也是對索尼的尊重。 索尼故世后這兩日,她親手抄寫經(jīng)文,想要來呈送給皇后。 此刻并不知皇帝在殿中,來了,見到大李子一行人在門前,心里就覺得尷尬,她本無意挑這樣的時辰,可旁人必定又會說閑話。 “娘娘,容奴才通稟一聲?!贝罄钭雍苁呛蜌?,“娘娘,請您稍等?!?/br> “有勞李公公?!膘`昭頷首,規(guī)規(guī)矩矩地站在門下。 可她的目光沒去看邊上的人,她不想在他們的眼中看到猜忌和鄙夷,仿佛她故意挑這個時辰,來皇帝跟前表白她對皇后的敬意。 “娘娘,您請?!币馔獾氖牵罄钭泳谷粊硇?,連他自己也很驚訝,本以為皇帝或是皇后,一定會請昭妃回去,但他方才去通稟,娘娘立刻就應(yīng)了。 靈昭亦是如此,已經(jīng)準(zhǔn)備好打道回府,她并不想進門去看帝后恩愛親昵,然而此刻也鬧不清楚,究竟是皇帝想見她,還是皇后松的口。 行至殿門外,靈昭從冬云手中接過裝著經(jīng)文的錦盒,輕提裙擺跨過門檻,順著宮女的指路,走過屏風(fēng)。 一抬眼,便見皇帝捏著袖口擦拭皇后的眼淚,哭得雙眼緋紅,別有一番風(fēng)情的小皇后,軟綿綿地一笑,推開了皇帝的手,背過了身去。 玄燁側(cè)身看見靈昭,便負手而立:“你來了,正好陪陪皇后,朕要去書房了。” 靈昭屈膝行禮,起身后半晌開不了口,也不知道他們?yōu)槭裁匆僮约哼M門,何必這樣殘忍無情。 不,不怪人家恩愛甜蜜,怪自己多此一舉,她若不想看見這些,老老實實在翊坤宮里呆著就好,不然這整座紫禁城,角角落落都是他們的家。 “朕走了。”玄燁轉(zhuǎn)到妝臺前,對擦拭淚痕的舒舒說,“朕晚些時候再來看你,別太傷心,天氣炎熱,別傷了身體?!?/br> 靈昭垂眸立在一旁,皇帝經(jīng)過面前時,福了福恭送圣駕。 本以為玄燁會從面前一陣徑直而過,不想他卻停下腳步,關(guān)心地說:“天氣炎熱,他們給你屋子里送冰了嗎,你身子也弱,別中了暑氣,當(dāng)然也別貪涼。” “是,多謝皇上?!膘`昭的心砰砰直跳,她哪里經(jīng)得起玄燁一句半句的關(guān)懷。 舒舒坐在鏡子前,將這光景看在眼里,靈昭臉上的陰晴變化,也看得清清楚楚,猶記得欽安殿選秀時的光景,那一杯茶,是她對鈕祜祿氏最后的好意。 舒舒收回目光,拿起蜜粉盒子,精致玲瓏的白玉被雕刻成蓮葉狀,里頭攢著江南最名貴的蜜粉,撲在臉上輕盈靚麗,一年也就進貢十來盒。 但不論什么好東西,除去太皇太后和太后,一切都要等坤寧宮挑完了,才有其他人的。 事實上,東西,舒舒可以不在乎誰拿走,但人……皇帝是天下的,丈夫,是自己的。 “娘娘。”只見靈昭走上來,雙手捧著盒子,恭順地說著,“這是為索尼大人抄寫的經(jīng)文,娘娘若是不嫌棄,請送回赫舍里府上,也是臣妾的一點心意?!?/br> 舒舒帶著雙眸紅腫的淚容,挽了靈昭的手說:“多謝jiejie,爺爺在世時,也時常提起你,我們小的時候,若能多些往來該多好。我家爺爺最疼愛小孫女,我們赫舍里家,偏偏生不出女兒?!?/br> 她拉著靈昭坐下,喚宮女上茶,小心翼翼翻開靈昭抄寫的經(jīng)文,再仔細收好,便命宮人轉(zhuǎn)送回娘家。 “娘娘,臣妾……”靈昭心里始終不踏實,鼓起勇氣道,“臣妾不知道皇上在這里,不然,不然絕不敢前來打擾。” “jiejie你太小心了?!笔媸孑笭?,“我們是一家人,哪有什么打擾不打擾?!?/br> 第756章 她為什么哭? 皇后一聲聲“jiejie”,讓靈昭渾身不自在,其實她并不常常這樣稱呼自己,不會在太皇太后或是太后跟前,更不會在皇帝跟前,反而是私下里,才這樣喊她一聲。 “娘娘,請您節(jié)哀?!膘`昭對此不敢有異議,只能道,“索尼大人忠骨長埋,功在千秋?!?/br> “多謝你?!笔媸娴?,“但我們終究是侍奉皇上和太皇太后的人,我會盡快振作起來。為了大姑父的英年早逝,皇祖母很是悲傷難過,可我這兩天,也沒法兒去照顧她老人家,靈昭jiejie,只能辛苦你了?!?/br> 靈昭忙道:“是臣妾的本分?!毕肓讼胗终f,“太后和臣妾商議,說是否要為長公主收拾一處殿閣,太皇太后很可能想把女兒接回身邊?!?/br> 舒舒道:“姑姑若是住在宮里,必定在皇祖母身邊,你和蘇麻喇嬤嬤商量吧?!?/br> 這樣一來一往,說些宮里的瑣事,靈昭緊張的心漸漸平靜了。 實則舒舒尚未掌權(quán)六宮,靈昭也沒資格出手料理宮闈之事,但她常常陪在太后身邊,太后是什么也不管什么也不懂的人,見靈昭聰明,之前一陣高娃剛好病了,太后就順手將一些事交給她打理。 雖然只是柴米油鹽的瑣事,靈昭打理得井井有條,太后心里高興,太皇太后也不至于計較,舒舒自然也不能介懷。 而眼下,皇上親政在即,舒舒很快將執(zhí)掌六宮,她心里早就算計好了,將來宮里的權(quán)力和辛勞,該如何分配。 小坐了半個時辰,靈昭才退下,在皇后殿中還很平靜的她,走出坤寧宮西側(cè)門,沒來由的心頭一酸,眼淚不爭氣地沖出眼眶。 她幾乎忘了這是在宮道上,忘了能有很多人看見她的模樣,一路流著眼淚走回翊坤宮,冬云攔也攔不住。 到坤寧宮來請安的董答應(yīng),剛好看到這一幕,見過皇后回到住處,來相鄰的榮答應(yīng)屋子里,便都告訴了她。 宮女吉芯在一旁聽著,奇道:“這就怪了,是皇后娘娘死了爺爺,昭妃娘娘哭什么。” 榮答應(yīng)捧著肚皮說:“總不會是被娘娘責(zé)備了吧。” 董答應(yīng)道:“那不能,我見了皇后娘娘,娘娘很和氣,不像是動過怒呢。” 榮答應(yīng)想了想,命吉芯去為董答應(yīng)倒碗涼茶,打發(fā)了她之后,拉著董氏的手說:“咱們倆,千萬要謹(jǐn)慎小心,別瞎站錯了邊。將來這后宮里,必定是皇后娘娘和昭妃娘娘的天下,我們?nèi)羰且粫r糊涂跟錯了人,可就沒有將來了?!?/br> 董氏孱弱,聽得心驚膽戰(zhàn):“我聽jiejie的。” 榮答應(yīng)說:“往后的日子,還很長很長,咱們就跟著太皇太后,跟著皇上,別瞎攙和?!?/br> 此刻,也有其他宮人撞見昭妃從坤寧宮出來掉眼淚,一句話送到慈寧宮,蘇麻喇再三找人證實后,才告訴了玉兒。 “打聽清楚了?”玉兒道,“別叫一些小人胡編亂造,挑唆后妃和睦?!?/br> “奴婢知道,所以才問了好幾個?!碧K麻喇應(yīng)道,“沒錯,是哭了,從坤寧宮走出來,邊走邊哭。” “那皇后也該知道了?”玉兒問。 “興許吧?!碧K麻喇道,“好好的,昭妃娘娘難道是為索尼大人掉眼淚?” 玉兒摘下眼鏡,揉一揉眉心:“既然是從坤寧宮出來哭,舒舒一定知道靈昭為什么哭,那就結(jié)了,是她們之間的事,你我不必瞎cao心?!?/br> 蘇麻喇說:“她們還小呢,您不引導(dǎo)引導(dǎo)?” 玉兒問:“引導(dǎo)什么,后妃爭斗?” 蘇麻喇苦笑,不言語。 玉兒說:“別的事也罷了,偏偏這上頭我可引導(dǎo)不來,我這輩子幾時花心思和女人斗過,皇太極放縱我做任何我想做的事,盛京的后宮,從來都是我的天下?!?/br> 蘇麻喇失笑:“這話說給晚輩聽,把她們的眼珠子都要饞得掉出來,也就是您,也就是太宗才有這魄力。” “那時候科爾沁霸氣,皇太極霸氣,我更霸道。”玉兒隨手收著書,說,“往后的確是難了,玄燁這兒會變成什么樣,我心里也沒數(shù)。” “您不是說,不能只許皇上和皇后娘娘好,昭妃娘娘也要一視同仁?!碧K麻喇道,“往后,也多疼疼昭妃才是?!?/br> “話是如此?!庇駜簩μK麻喇道,“但妻妾有別,照我們八旗的規(guī)矩,靈昭在舒舒跟前,永遠都是奴才,她必須明白自己的本分?!?/br> 翊坤宮里,靈昭哭得傷心,也顧不得什么阿瑪?shù)难劬€,顧不得宮里宮外怎么傳,只想把心里的憋屈,全都哭出來。 她再也不想看見帝后的恩愛,每見一次,都把她火熱的心澆得冰涼,把她虔誠的心撕得粉碎,怪就怪,是她先動了情。 冬云怯怯地捧著水盆,勸道:“小姐,等下宮里都傳遍了,回頭說是皇后娘娘欺負您可怎么辦?這還是好的,萬一變成您故意裝可憐裝柔弱,誣陷皇后娘娘欺負您……” “你出去吧?!膘`昭抽噎了幾聲,“我自己會洗臉,你退下吧?!?/br> 冬云卻捧著水盆跪下,說:“小姐,您不能總把自己關(guān)在屋子里呀,您有委屈,您去對皇上說,他是您的丈夫啊?!?/br> 靈昭怔怔地看著冬云,冬云又道:“皇上是您的丈夫,是保護您的人?!?/br> 想到方才在坤寧宮,皇后紅腫的雙眼,必是在她進門之前赫舍里舒舒哭過一場,才叫皇帝百般憐愛。 而最后,赫舍里舒舒是笑著推開了皇帝的手,一個沉浸在祖父去世悲傷里的人,要被哄得多開心,才能笑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