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尼出殯的日子，親王貴族、文武大臣的路祭擠滿了京城通向城外的主道，送殯的隊(duì)伍足足走了半天，才走到城門下。

    福全代替皇帝送殯至此，噶布喇、索額圖等再三請(qǐng)回，他才返回皇城。

    乾清宮里兄弟相見，福全大口大口灌下冰鎮(zhèn)的烏梅湯，除了滿身燥熱，才對(duì)玄燁說：“各家各府的路祭，走走停停，這么熱的天，索尼家的老太太只怕也要撐不住了，實(shí)在折騰人。”

    “老夫人怎么樣？”玄燁問。

    “像是沒事?！备Ｈ肿チ艘粔K點(diǎn)心吃，四下看了看，不見皇后的蹤影，便問，“娘娘可還好？”

    “她在慈寧宮和皇祖母一起?！毙钫f，“朕忙完了，就去看她?！?/br>
    “請(qǐng)皇上替我道一聲問候?！备Ｈ?，“請(qǐng)娘娘節(jié)哀?！?/br>
    玄燁卻招手讓哥哥走近些，給他看了一張圖紙，是工部呈上來的裕親王府建造圖樣，是玄燁要賜給兄長(zhǎng)的宅邸。

    “皇祖母說，寧太嬪若是愿意隨你去王府居住，也是可以的?！毙畹?，“但為了宮中體統(tǒng)和規(guī)矩，倘若太嬪娘娘不愿隨你居住，往后若再要往來于王府和內(nèi)宮，需皇額娘準(zhǔn)許，并不能自由出入。這不是要為難太嬪，是宮里的規(guī)矩，二哥不要誤會(huì)。”

    福全見玄燁如此誠(chéng)心，怎么會(huì)比較規(guī)矩上的約束，他知道玄燁待自己好，至少眼下，他們兄弟不分彼此。

    “多謝皇上?！备Ｈ笸?，要叩首謝恩，被玄燁攔住了。

    “這么說來……”福全起身后，眼眸晶亮，壓低了聲音，興奮地問，“皇上是否要親政了。”

    玄燁淡淡一笑：“朕親政后，二哥也要上朝議政，每日天不亮就要起，可不許偷懶?！?/br>
    “不敢不敢，皇祖母盯著呢。”福全高興地捧著自己家的圖紙，心滿意足。

    早些時(shí)候，他還舍不得和玄燁分離，成家有了福晉后，在阿哥所就漸漸覺得拘束，但他不敢自己提出來要離宮，沒想到玄燁已經(jīng)為他安排好。

    “此事暫不要與太嬪娘娘商議，對(duì)二嫂也不要說，畢竟還有些日子?！毙畹?，“待朕親政之后，一切大大方方地去做。”

    福全已懂得朝政的輕重，忙抱拳道：“臣遵旨。”

    慈寧宮里，蘇麻喇來佛堂，告訴玉兒和舒舒，裕親王回來了，索大人出殯一切順利，送殯的隊(duì)伍已經(jīng)出城。

    舒舒攙扶玉兒起身，玉兒站定后，看了看眼前的孩子，說道：“索尼的一生結(jié)束了，你沒了爺爺，可有我，皇祖母會(huì)好好保護(hù)你?！?/br>
    舒舒熱淚盈眶，退后一步，恭恭敬敬向玉兒行大禮，蘇麻喇上前攙扶，心疼地說：“這么幾天就瘦了，娘娘，和太皇太后一道吃點(diǎn)東西吧。”

    “你去準(zhǔn)備，做些舒舒愛吃的來。”玉兒道，“我和孩子還有話說，做完了，去把昭妃也找來?！?/br>
    舒舒面上波瀾不驚，但心里明白，為了昨天的事，總要在太皇太后跟前有個(gè)交代。

    她攙扶著皇祖母，緩緩?fù)鶎嫷钊?，主?dòng)道：“皇祖母，您要問孫兒的，是昨天的事嗎？”

    玉兒頷首：“昭妃為什么哭，你可知道。”

    舒舒坦率地回答：“孫兒知道，并不是為了我家爺爺而難過，實(shí)在犯不著的。”

    玉兒卻說：“既然她說是為了索尼悲傷，那就是了?！?/br>
    舒舒松開了手，畢恭畢敬地站著，低著頭道：“皇祖母，是孫兒的不是，孫兒故意在她面前和皇上親昵，讓她傷心了?！?/br>
    “是你故意，還是玄燁故意？”玉兒?jiǎn)枴?/br>
    “是……”舒舒抬眸望著祖母，那溫柔可親的眼眉里，為何能透出不怒自威的氣勢(shì)，是皇祖母真的怒了，還是她膽怯心虛。

    “是玄燁吧？”玉兒道，“但你也順從了，認(rèn)可了?！?/br>
    舒舒忙跪下：“求皇祖母責(zé)罰?！?/br>
    玉兒道：“你聽過哪一位皇后，因?yàn)榕c皇帝親昵而受到責(zé)罰？起來，縱然這慈寧宮里，也不知有多少眼睛在看不見的地方盯著我們，時(shí)時(shí)刻刻挺起你的腰背?！?/br>
    舒舒不敢固執(zhí)，忙起身站定，老老實(shí)實(shí)地告訴太皇太后昨天到底發(fā)生了什么，她的確不至于要刻意向鈕祜祿氏炫耀，可皇帝要那么做，她毫不猶豫地順從，也是出于私心。

    “舒舒，你不是小門小戶家的兒媳婦，做任何事都要大氣?！庇駜好C然道，“關(guān)起門來，你和玄燁怎么胡鬧嬉戲都成，你們只管好你們的，皇祖母為你們高興?？稍谌饲?，莫說是嬪妃，就算在我面前，或是石榴是大李子他們，你們也要有分寸。”

    “孫兒謹(jǐn)記?！笔媸娴?。

    “道理我告訴你了，要怎么做，還是你自己選擇?！庇駜旱溃盎首婺敢?yàn)樗叫?，做錯(cuò)了很多事，先帝原配的孟古青，多少也是耽誤在我的手里。當(dāng)然，不是每個(gè)孩子都能教好，可我當(dāng)年的確聽之任之撒手不管，才造成后來一連串的悲劇。你還小，我不得不提點(diǎn)你，別怨皇祖母啰嗦，不是我們老了迂腐不開化，而是你現(xiàn)在走的路，都是皇祖母曾經(jīng)走過的路?！?/br>
    舒舒鄭重地答應(yīng)：“皇祖母，孫兒一定改?！?/br>
    玉兒在她額頭上輕輕一點(diǎn)：“也別改成了刻板的木頭人，只要?jiǎng)e生出刻意炫耀顯擺的心，你和玄燁之間，該如何還是如何，皇祖母喜歡看你們說說笑笑，哪怕是眉來眼去又如何。但要記住，凡事有度，摸摸你自己的心，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你和玄燁的好，是你們的，而不是為了給別人看。”

    “孫兒記下了，皇祖母您別生氣，不過……回頭您也說說皇上可好?！笔媸婵v然敬畏太皇太后，也早把玉兒當(dāng)親祖母，這會(huì)兒挨了訓(xùn)，心里反而踏實(shí)，委屈地說，“孫兒說了好些話勸他，他就是不聽?！?/br>
    “玄燁不喜歡昭妃的事？”玉兒立刻就明白了，嘆道，“也不能全怪玄燁，玄燁最初是想要好好待她的?！?/br>
    舒舒松了口氣，攙扶皇祖母繼續(xù)回寢殿，命宮女打水來，玉兒洗漱之后，頓感清涼，再看舒舒忙里忙外，那漸漸長(zhǎng)大的小身影，不由得就想起了元曦。

    當(dāng)年也是個(gè)小姑娘，為了能在后宮立足，可憐巴巴地跑來慈寧宮修剪花草，多年過去，那些花草還在，枝繁葉茂，花開花落，可人卻……

    “皇祖母？”舒舒端著茶水來，見太皇太后眼中含淚，頓時(shí)緊張了，“您怎么了？”

    “想你婆婆了?！庇駜赫f，伸手捧著舒舒的臉頰，愛憐地說，“她若在，該多疼你?！?/br>
    舒舒眼眶濕潤(rùn)，難過地說：“皇上他很想念額娘，很想很想，但他只能偷偷地想，偷偷地掉眼淚?！?/br>
    “他在你面前哭過是嗎？”玉兒?jiǎn)枴?/br>
    “是……”舒舒自己說著，才失去祖父的人，忍不住就哭了。

    寧壽宮里，太后聽說太皇太后要靈昭去用膳，便催著孩子道：“快去吧，別叫太皇太后久等?！?/br>
    靈昭放下手里的東西，不忘叮囑太后：“您午睡起來后，一定記得喝藥?！?/br>
    寧太嬪和陳太嬪剛好過來，見靈昭這般離去，都笑道：“太后娘娘，像是有了個(gè)親女兒?！?/br>
    陳太嬪一貫說話直，坐下道：“剛開始，總覺得她是來巴結(jié)您，這一天天地看下來，倒還真是個(gè)孝順孩子。將來我們常寧的福晉，能有昭妃一半的品行模樣，我就滿足了。不過……”

    寧太嬪問：“不過什么？”

    太后看了她們一眼，輕聲道：“多余的話，咱們就別說了。”

    陳太嬪欠身：“是，臣妾沒什么要說的?！?/br>
    這話，直到二人離了太后跟前，陳太嬪才道：“可惜出身不好，攤上那樣的爹，她在宮里做得再好，鰲拜遏必隆在前朝一搗鼓，就全白瞎?；噬喜荒盟齺砣鰵猓呀?jīng)是慈悲了?！?/br>
    慈寧宮外，從東到西走了大半個(gè)后宮，靈昭熱得滿身汗，不敢狼狽邋遢地進(jìn)門，站在門外擦汗。

    蘇麻喇從里頭迎出來，和氣地說：“太皇太后屋子里涼快，正等著您呢?！?/br>
    靈昭上前，也顧不得那么多，問道：“嬤嬤，您是否知道，太皇太后為什么突然召我來用膳，皇后娘娘也在吧？是不是……為了我昨天哭了的事？”

    第759章 待朕君臨天下

    蘇麻喇命冬云等人留步，帶著靈昭進(jìn)門，溫和地說：“太皇太后只是想和孩子們一道吃頓飯，是一家人最平常的事。娘娘，奴婢說句話，不知您是否能認(rèn)同?！?/br>
    靈昭道：“嬤嬤只管說?！?/br>
    蘇麻喇道：“您雖不能像皇后娘娘那樣，直呼太皇太后為皇祖母，可祖母就是祖母，孫媳婦就是孫媳婦，是一家人。在祖母面前，沒什么可緊張害怕的，不論發(fā)生什么事，太皇太后一定都會(huì)庇護(hù)您?！?/br>
    靈昭聽得怔怔的，眼眸泛出淺淺淚光：“嬤嬤的話我懂，可是我……”

    蘇麻喇笑道：“娘娘，在太皇太后眼里，您永遠(yuǎn)都是孩子?！?/br>
    膳廳里，已經(jīng)擺下御膳碗筷，靈昭來到，向太皇太后和皇后見禮，玉兒說：“他們也不說你在太后那里，老遠(yuǎn)把你折騰過來，曬著了吧?！?/br>
    靈昭心頭一暖，搖頭說不熱。

    舒舒在邊上問：“有綠豆湯，要喝一碗嗎？”

    雖然靈昭緊張，但只是平常的一餐飯，昨日之事，玉兒和舒舒只字不提，玉兒說因?yàn)橛X得皇后這幾日傷心難過，胃口不好，想要同齡的靈昭來多陪陪，僅此而已。

    換句話，太皇太后要她們和睦，她們就必須和睦。

    但這些日子重重矛盾，和宮里的捕風(fēng)捉影，鰲拜和遏必隆的眼線，從宮里傳出去的話，都是說帝妃不和睦，靈昭被排擠忽視，不得皇帝寵愛。

    鰲拜已經(jīng)不對(duì)靈昭抱有希望，更何況原就不是本家女兒，但遏必隆不死心，索尼死后第二天，他就來問鰲拜，幾時(shí)動(dòng)手除了中宮。

    可這些日子，鰲拜漸漸改了主意，既然放棄了靈昭，又何必為她冒險(xiǎn)?；实壑巴妻o親政，必定另有謀算，這件事一直梗在鰲拜心里，令他不得不小心，不要一步走錯(cuò)，白白葬送了前程。

    要知道，皇帝雖然年少，太皇太后可是歷經(jīng)風(fēng)雨，那個(gè)女人帶著弱小的孩子們一道道難關(guān)闖過來，就算沒有天大的本事，也是被老天庇佑的人。

    于是這件事暫時(shí)擱置，鰲拜正耐著性子等待皇帝下一步動(dòng)靜。

    眼下，索尼雖死，但赫舍里一族在大清的地位，可算得舉足輕重，嫡親的孫女成了皇后，索尼死之前還給家族留下世襲的爵位，且君臣之間，還商定了一件最重要的事。

    六月末的一日，一清早便是天色陰沉，低垂的烏云像是憋著一場(chǎng)豪雨。

    空氣悶熱煩躁，全然沒有清晨的涼爽宜人，上朝的大臣們，沒進(jìn)朝堂就捂了一身汗，個(gè)個(gè)兒拿著扇子呼啦呼啦地驅(qū)熱。

    今日所議，幾處水災(zāi)旱災(zāi)之地的救濟(jì)，以及稅賦的減免，說罷這幾件事，大臣們都想散了去透口氣，玄燁卻忽然道：“有一件事，朕想與各位愛卿商議?！?/br>
    眾人皆是一愣，鰲拜脖子里流淌著黏膩的汗水，本就兇相的臉熱得通紅，他冷冷地說：“皇上，是不是先命人搬幾缸冰來降暑，臣擔(dān)心您熱出暑氣?！?/br>
    玄燁淡淡一笑：“這就六月末，宮里的貯冰都快盡了，要留著預(yù)備慈寧宮和寧壽宮用，這些日子乾清宮和坤寧宮翊坤宮等，都已經(jīng)撤了。”

    鰲拜眉頭一皺，小皇帝邊說邊沖著他笑，畢竟從去年起，他府里用的冰，都是從宮里來的。

    玄燁將目光轉(zhuǎn)向眾人，神情平和地說：“這些日子，朕常常夢(mèng)見索尼，他在夢(mèng)里問朕，皇上，您親政了嗎？”

    皇帝話音落，殿內(nèi)頓時(shí)發(fā)出一陣sao動(dòng)，但很快就靜了，鰲拜的眼珠子瞪得凸出來，死死地盯著小皇帝。

    玄燁視而不見，依舊平靜地對(duì)眾臣道：“索尼身前所愿，希望朕能早日親政，這亦是鰲拜、遏必隆你們幾人的心愿。當(dāng)時(shí)朕自認(rèn)不足，不愿接受你們的請(qǐng)求，不想?yún)s叫索尼抱憾而去，他必定覺得無顏面對(duì)太祖太宗，才會(huì)托夢(mèng)給朕?！?/br>
    鰲拜冷笑：“皇上，鬼怪神力不足為信，一場(chǎng)夢(mèng)而已，倘若索尼當(dāng)真在夢(mèng)中驚擾您，反是他的大不敬?！?/br>
    玄燁說：“鰲大人說的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mèng)，沒能讓索尼安心離去，朕一直對(duì)此事有遺憾，才會(huì)招致夢(mèng)中相見。再有，前陣子皇祖母為了卓禮克圖親王英年早逝而悲傷，鳳體違和，十分辛苦。眼看著祖母年邁，還不得不為朕cao勞，朕萬分愧疚，日夜不安?！?/br>
    鰲拜心中已是了然，皇帝這是要自己說了算，他想幾時(shí)親政就幾時(shí)親政，但偏偏又給了索尼一個(gè)天大的面子。

    如此一來，最終促成皇帝親政的，還是索尼，赫舍里一族扶持幼主的豐功偉績(jī)，將青史流傳。

    玄燁道：“朕欲擇吉日，于太和門舉行親政大典，各位臣工，可有異議？”

    鰲拜咽了咽唾沫，握緊拳頭站得筆直，耳聽得背后有竊竊私語，他徐徐轉(zhuǎn)身，惡狠狠地瞪著那些人。

    但見蘇克薩哈上前一步，高呼道：“臣懇請(qǐng)皇上親政，吾皇萬歲萬萬歲?！?/br>
    鰲拜一聲哼笑，抱拳向玄燁道：“恭請(qǐng)皇上親政。”

    連鰲拜也答應(yīng)了，大殿之上再無人反對(duì)，玄燁神情淡漠，起身道：“七月七日是吉日，六部加緊安排，不要耽誤大典吉時(shí)?！庇謱?duì)鰲拜幾人道，“你們隨朕來，到慈寧宮向太皇太后稟告此事。”

    眾人都是一愣，沒想到這件事，皇帝完全是自己做主，難道連太皇太后都沒商量？

    玉兒當(dāng)真什么都不知道，關(guān)于索尼和玄燁之間的決定，她只是大概猜了個(gè)方向，現(xiàn)在君臣一道來告訴她，皇帝要親政了，她驚喜但并不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