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節(jié)
后來理所當(dāng)然的出現(xiàn)了更簡單的方法,叫作“反切法”,來源于隋朝的《切韻》,就是用兩個漢字來表示讀音,上一個字取聲,下一個字取韻。兩個字表示一個讀音,這套系統(tǒng)后來被《廣韻》繼承,并在接下來的一千年里成為漢字注音的主要方法。據(jù)統(tǒng)計用來作切字的大約有一兩千,想想就覺得古代蒙童略慘。 崔瑛開始教撫孤院的小孩子認(rèn)字的時候,肯定沒辦法一個一個教,就算別人幫他把活做了,每個孩子也還得想辦法做活謀生。所以崔瑛就打算先教拼音,一個月怎么也讓這些小孩學(xué)會了,然后照拼音自己認(rèn)字就是。 最開始崔瑛是打算直接拿漢語拼音出來的,然而羅馬字母夾雜在漢字里實在太奇怪了,所以還是采用了漢字注音符號,不記得也沒關(guān)系,找這個音的常用字拆一半就行。 可當(dāng)他著手標(biāo)音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一個大麻煩——唐宋時的語音與明清民國差得相當(dāng)遠,基本約等于二人轉(zhuǎn)與粵語歌的差距。 還好崔瑛當(dāng)年為了研究語音識別系統(tǒng)蹭過幾節(jié)古代漢語的課,也和古代音韻學(xué)的老教授交流過,還記得中古音的三十六聲母與二百零六韻。然后將聲母中的清濁用符號代替,將韻腹和韻尾拆開單獨表示,用聲調(diào)來表示平上去入四聲,反正按他們當(dāng)年語音編碼的方式用盡一切辦法將表音字母縮到一百個以內(nèi)。然后按現(xiàn)在的語音幫《千字文》注音。 學(xué)完拼音很容易,小孩子都是直接當(dāng)歌謠唱的,就像崔瑛小時候唱字母歌一樣,然后花了兩天時間教一下拼讀。后面就是直接照著墻讀就好,認(rèn)得的部分站在院子里遠遠的看,不認(rèn)得的湊近些照著拼音讀就行。 每天放學(xué)再帶著一起讀幾遍,不會得跟后面拖幾天也會了,而且認(rèn)字的過程也會鞏固拼音,所以不到兩個月這些小孩就已經(jīng)非常流利地讀出《千字文》了。 崔瑛帶呂蒙正和陳彭年看了大門右邊的真·字母表,然后用《千字文》示范怎么拼讀。 “這可是一樁文教圣功!”呂蒙正自己試拼了幾個字,贊嘆道。 “我回去以后就奏請陛下以此為標(biāo)準(zhǔn)編寫韻書,”陳彭年先是喜形于色地說,然后他猶豫了半晌,低聲道:“只是有一個小小的改進建議?!?/br> “永年兄請指教。”崔瑛好奇道,按說他已經(jīng)按后世的研究做的挺盡善盡美了,不知這位語言學(xué)家發(fā)現(xiàn)了什么不妥的地方。 “阿瑛你的注音實在是太偏南音了,離官話有點遠,難道你從沒發(fā)覺你說話與呂兄的語調(diào)差的實在很遠嗎?” 崔瑛“……” 小劇場: 陳彭年:阿瑛,你的名字里雖然有音,但按你的注音來的話,大家真的聽不懂唉。 崔瑛:原身的鍋,我什么都唔知吖。 作者有話要說: 小劇場: 陳彭年:阿瑛,你的名字里雖然有音,但按你的注音來的話,大家真的聽不懂唉。 崔瑛:原身的鍋,我什么都母(不)雞(知)唉(道)。 關(guān)于語音演變推薦看b站的一個叫“中國歷代古人是如何吟愛國詩的” 古今語音的差距真的就是“指”和“趾”的差距,各種意義上的。 第5章 假魚翅 崔瑛被陳彭年對讀音問題的建議懟得啞口無言,畢竟他在家從小就習(xí)慣了說普通話,學(xué)校里老師和學(xué)生也都是說普通話的,大學(xué)時普通話等級也是一甲,所以他從來沒考慮過自己的語音是不是標(biāo)準(zhǔn)這個問題,直接就按原身記憶里的注音標(biāo)了。 然而原身僅僅是一個南方山區(qū)偏遠小村的孩子,他的語言天然不可能和大周官話一致。這個時代沒有廣播、沒有磁帶,他也沒有舌位圖什么的可供參考。不過既然陳彭年提出來了,那就交給他去完善好了,反正陳彭年師從大儒,本身也會成長成一個優(yōu)秀的音韻學(xué)家。 “如此,彭年謝過崔小友,待我具折上奏,為你再請一功?!标惻砟晷老驳毓笆种乱獾馈K呀?jīng)聽到消息,官家打算讓太子牽頭編纂一本韻書了,他能將“拼音”一法帶回京城,肯定會被選為編纂官,不光有功勞還能近距離接觸到太子,這實在是個好消息。 崔瑛婉拒了陳彭年奏請當(dāng)今讓他入職的好意,不考慮原身此時孝期還沒結(jié)束不合適出仕這個最強大的理由,單就他這年紀(jì)肯定是不能當(dāng)實職官的,就是加入編纂組他也干不過那幫子詩書傳家了好幾代的學(xué)閥,去了京城他就是一個吉祥物,根本得不到真正的認(rèn)可,反而可能會蹉跎上好些年。不過古代編個書,沒個一二十年也拿不下來,到他能被當(dāng)成成人甚至名士看待的時候,再拿出甲骨文或者明清訓(xùn)詁學(xué)的那套東西,同樣也能參與到里面去,名聲還要更好聽。 拼音這一大殺器拿出來,以黑油大門充當(dāng)黑板,用白堊充當(dāng)粉筆的這些提高教學(xué)效率、降低學(xué)習(xí)成本的東西雖然也得了稱贊,卻也有點蟹過無滋味的意思了。 天色漸晚,陳彭年卻和崔瑛就文字和語音方面聊得非常盡興,關(guān)于上古音的擬構(gòu)問題,崔瑛提了點現(xiàn)代旁聽的皮毛,陳彭年便能聞一知十,而同樣是進士出身的呂蒙正卻不停地打量屋外忙碌而精神抖擻地孩子們。 “阿瑛,婆婆殺了一只雞,請大令和上官請假魚翅吧?!遍T外,呂蒙正見過一次的陳柱子端了一只大陶碗喊道。 “今天大令與永年兄有口福了,”崔瑛笑道:“余婆婆做假魚翅的手藝可是極好的?!?/br> 陳柱子將陶碗放在正廳的桌上,幾個小家伙則將碗筷勺子擺上,然后悄悄地溜了出去。崔瑛不理會那幾個小家伙扮鬼臉的活潑勁兒,悄聲對柱子說:“讓婆婆和石頭他們把今天的存貨每個撿幾樣來,也表示一下我們對大令設(shè)撫孤院的感激之情。” 呂蒙正和陳永年此時可沒心思聽崔瑛與陳柱子說些什么了,那大陶碗一放到桌子,便散發(fā)出一股誘人的鮮香之氣,借著還沒完全落下的日光一看,灰白的陶碗里一卷晶瑩剔透的“魚翅”漂浮在金色的湯面上,仿佛落日余暉下的仙島,幾根不太規(guī)矩的絲絳在波動的湯汁里輕輕搖曳,竟有些婀娜之態(tài)。 “這可真是金齏玉絲琥珀湯,永年兄咱們今日有口福了?!眳蚊烧炝艘滦?,輕輕挑了一縷銀絲,用勺子接了送入口中。 陳彭年作為曾經(jīng)南朝的太子伴讀顯然更會享受美食,他左手捏勺撇了一勺清湯,右手起箸卷了兩根細絲,細絲落入勺中,一起下咽,他半瞇了眼,慢品了一會兒,才悠悠地說道:“湯鮮、絲脆且勁,色美,勝過海中沙玉皮。若配了邢窯的白瓷碗,便再無遺憾了?!?/br> 說話間,陳柱子又端上了幾只碟子,味道更濃郁些。 “小友何其敗興,”陳彭年聞到其它幾只碟子里的香氣卻有些惱了,“怎么突然上了這些濁味來,掩了這美味?” 呂蒙正倒沒那么矯情,掰開一只蒸餅,挑了一根串來,夾在當(dāng)中一捋,將那串兒留在餅里,大口嚼了起來。 “咦,這蒸餅竟然不酸反甜?”呂蒙正突然打趣道:“阿瑛,你不是把我送你那五貫線全花在吃上了吧?” 呂蒙正當(dāng)然知道這是不可能的,單看院子里的孩子與周圍街坊對他的尊敬便知道崔瑛必定沒吃獨食,而撫孤院里孩子的衣著、臉上的氣色也表明這些孩子最近應(yīng)該吃的不錯。 “不不不,”崔瑛有點小得意地笑:“大令與永年兄今晚吃的,就是撫孤、濟慈兩院老小最近制的吃食,最近政通人和,街坊們手里寬裕,年節(jié)里也愿意照顧照顧咱們這些孤兒老人的生意?!?/br> “若是這湯與這串放一處賣,也只能賣給俗人?!标惻砟曷詭Ъ馑岬卣f。 “嗯,假魚翅主要供應(yīng)正店酒樓,串兒與蒸餅就是由院里的孩子們走街串巷的賣了?!贝掮唵谓忉屢幌?,對陳彭年的話并不放在心上,歷史上年輕的陳彭年才學(xué)早夠,就是因為這尖酸的性子才晚了好幾科中了宋朝的進士。如今沒有宋朝,陳彭年中進士的時間更早了,這尖酸的性子沒有收斂也在意料之中。 “這湯羹就叫假魚翅?也太沒品了。”陳彭年似乎被串串的味惹到了,開始挑刺。 “怎么還有濟慈院的事兒?”呂蒙正更關(guān)心他治下百姓的生活。 撫孤院是他設(shè)來收攏孤兒的,請了幾個品性不錯、勤快能干的無兒寡婦在院子里照顧孩子。濟慈院也是同時設(shè)立的,不過收攏的是因戰(zhàn)爭或天災(zāi)而無后的老人,請了兩家品行端正的人家照顧老人,免得傳出些不好聽的話兒。這兩處院子雖然只一墻之隔,過去也只是井水不犯河水,照顧孩子的和照顧老人的偶爾會互相搭把手,但孩子和老人幾乎是沒有交集的。 “大令你太小瞧濟慈院里的老人啦,那里可是臥虎藏龍呢?!贝掮姷絽蚊烧@詫的神色,笑著解釋道:“大令收攏的孤寡老人具是鄉(xiāng)鄰們做保品行無差的,學(xué)生從大令那里回來時路過了一趟,曉得這些老人都是有些手藝和見識的,不過是身后無兒且所教非人,才落到如此境地。我便與柱子哥和余婆婆商量,讓老人家指點這些孩子做活,豈不是兩廂便宜?” 其實道理挺簡單的,亂世剛平,街邊乞丐與流民都不算少,能進濟慈院的一定是本鄉(xiāng)本土并且名聲上不大壞的人。這些人最起碼的人情世故是絕對精通的,不少人也都多少會點手藝,讓這些老人帶孩子,別說普通孩子受益,就崔瑛也跟著學(xué)到了不少東西。 陳彭年后面被崔瑛所說的,這些食物都是他們自制的這一點引起了興趣,呂蒙正則因他說的,如今兩院的孩子老人都能不受饑寒而心庠難耐,一餐到底草草用畢,由崔瑛領(lǐng)了呂蒙正與陳彭年去四處看看。 假魚翅其實就是粉絲,一開始是用人家送來給崔瑛的綠豆、豌豆添了山上的魔芋制的魔芋膠,經(jīng)過一系列工序制成了即韌且彈的粉絲。用雞茸冬筍制湯的假魚翅自然是賣給幾家高檔酒樓了,但小小的六安縣,城里人口不過兩千左右,酒樓腳店合一塊兒也只有四五家,就算今年沒遭戰(zhàn)亂的人手里比較寬裕,能去這幾家吃飯的也實在沒多少,因此并賣不了多少。另外就是在趕集的日子里零賣一點,一天也確實能掙上一些,可也不太多。 但一斤豆添點功夫就能做出接近一斤的干粉絲來,干粉絲又比綠豆本身保存時間要長太多,而且煮起來不費柴——這對窮人家是相當(dāng)重要的。所以更多的粉絲還是換給了今年手頭比較寬裕的老百姓,三斤豆換一斤干粉絲,他們能凈掙個三五文錢。呂蒙正與陳彭年看著濟慈院里一排排竹桿上晾曬著的粉絲默默無語,感覺今年秋收六安縣里的豆子都在這院子里了。 “趙爺爺年輕時是做泥瓦的一把好手,我們幾個大孩子在他的指點下改了灶臺,制粉絲和制鹵串都要生火,這火氣過煙道走地下出去,整個房子都是暖和的。”其實崔瑛就是把東北的炕給變成了地暖,不過是和泥制磚的工夫,用呂蒙正給崔瑛的錢訂了幾車土磚,將幾間屋搭了一下,這院的孩子和老人忙了三四天就好了。 而這樣的暖房崔瑛用來生黃豆芽,順便再水培點蔬菜,肥料的來源是濾過堿水的草木灰,倒也生長的旺盛。不僅在六安城里賣的不錯,前幾天照顧老人的兩家男人結(jié)伴跑了一趟州府,兩車用稻草蓋得嚴(yán)嚴(yán)實實的豆芽和蔬菜竟換回了好幾貫錢,可把老人孩子們都歡喜壞了。 “你那蒸餅又是怎么回事?”陳彭年疑惑地問。 蒸餅就是現(xiàn)代的饅頭,蒸饅頭如果不放堿會比較酸,放點堿就好,比較討厭的是沒有現(xiàn)成的食用堿,得自己拿火堿、石灰和草木灰兌。要不是崔瑛前世幫一個老師頂了半年名為《穿越者致富必備化學(xué)知識》的校本課程,他還真不一定知道生活中的化工產(chǎn)品的制作方法。那個老師是抓緊時間生二胎的高齡產(chǎn)婦,懷孕不到五個月就回家保胎休養(yǎng)了,等崔瑛接班才知道,這個班里從老師到學(xué)生都是小說迷,特別喜歡穿越小說那一掛的。 “蒸餅酸,那就摻堿唄。”崔瑛帶著迷之微笑說道。 當(dāng)年那幫學(xué)生怎么說得來著:制好三酸兩堿,古代世界我有。穿越資本積累,吃貨絕對占優(yōu)。 所以崔瑛帶了半年校本課程,期末考試就是讓學(xué)生們用天然原料做一桌大餐,美味的那種【微笑.jpg】 第6章 私塾 頒了皇帝的嘉獎令,參觀了如今能讓撫孤、濟慈兩院半百的人吃飽穿暖的各種美食,呂蒙正與陳彭年就要離開了。 陳彭年第二天一早便要啟程回京,爭取年前到家;呂蒙正則叮囑崔瑛有時間就去縣學(xué)里認(rèn)真念書,便是不通過科舉,也要熟諳五經(jīng),待崔瑛鄭重的應(yīng)了,兩人才真正離開。 “瑛哥兒,你要搬出去了嗎?”陳柱子在幾個孩子的推攘下站出來說,聲音非常失落。 “年后肯定要搬的,官家房舍田宅都賞下來了,若我還住在撫孤院里,那真是有負皇恩了?!贝掮c頭,見一群孩子都蔫巴巴的樣子,便又笑了笑:“官家賞賜的宅子就在縣衙旁邊,就是幺兒跑過去也就一炷香而已,怕什么?” 幺兒是一個五歲的小男孩兒,一聽崔瑛提他,面上就一紅,怯怯地說:“那我能不能再找先生認(rèn)字?” “當(dāng)然可以啦,”崔瑛笑著揉了揉他的兩個小抓髻兒,“我聽說那是一個兩進的宅院,到時候我就像我先生家那樣,前院里設(shè)學(xué)堂,你們和現(xiàn)在一樣,白天好好跟著哥哥們做活,傍晚再去我那里認(rèn)字就是?!?/br> 崔瑛自從聽到獎勵田宅后就盤算過了,他是以流民的身份到這里的,無依無靠的,如果真是單獨搬出去住,難免要受些欺壓。但如果能教小孩識字,哪怕就是教平民的小孩子,也是很有聲望的一件事,在尊重讀書人的古代社會肯定不會輕易被沒身份的人欺負。如果將自己所得田地的竹山村的孩子也收過來,自己那點地不論是租佃還是雇人應(yīng)該都不用太cao心了。 年前崔瑛就在忙碌當(dāng)中度過了,中間去了一趟竹山村,和張村長談定了來年的土地耕作,說好兩頃良田和一頃灣田佃給村民,兩頃林地雇三個長工幫忙打理,種植鹿角藤、杜仲、魔芋和毛竹、杉樹之類崔瑛覺得有用的經(jīng)濟作物。崔瑛出資買兩頭牛耕地,家里有孩子愿意認(rèn)字的,佃地的多交半成糧,沒佃地的如果愿意幫崔瑛做活也可以免費讀書。 年節(jié)期間,除了帶著撫孤、濟老院的伙伴們掙了一筆吃食錢之外,就是在大家的幫助下將那個賞賜給他的宅子給拾掇好了。 過了元宵,田地里秧苗還沒返青,農(nóng)活不多,竹山村的村民便將家里的孩子給送到崔瑛這里認(rèn)些字。 張雷正月十六一早,天還沒亮就給他娘從被窩里扒了出來。 “雷娃,今天你爺和你爹帶你去念書哩,要用功,要聽先生的話,知道嗎?” 張雷迷迷糊糊地到院子里擦了把臉,就打算跟往常一樣去找村里的其他孩子玩耍。 “雷娃,把臉洗干凈了!”張雷的爺爺張村長拿拐杖敲了敲他的小腿,訓(xùn)道:“有點讀書人的樣子!” 張雷又擦了把臉,挺委屈地對張村長說:“爺,昨兒個娘已經(jīng)幫我洗過了,你看我從頭到腳洗都干干凈凈,連個虱子都沒有?!?/br> “干干凈凈地才是個讀書人的樣子?!睆埓彘L頗有些恨鐵不成鋼地說。 讀書人是個什么樣子?張雷并不知道。 他小時候的記憶里家門外是一條一條駛著烏篷船的河流,還有可以摸螺抓蝦的稻田。然后不知怎么地,一家人便背起了糧食離開了家,走了許久,又在這片滿是竹子的山腳下安頓下來了。他見過饑餓的人,見過強壯的人,但他沒見過讀書人?,F(xiàn)在,他要成為讀書人了么? 張雷不知道讀書人是什么樣的,似乎很厲害。但他爺爺是村長,他爹和他叔是村里最強壯的漢子,剛安定下來的時候,他家開墾了全村最多的田地,先種了豆,又趕種了麥,靠著豆餅,他家早就不用向官府賒糧了。村里人都說爺爺是個有成算的人,所以爺爺當(dāng)了村長,村里唯一的一頭牛也養(yǎng)在他家。 天邊已經(jīng)有了一點亮光,他娘包了幾塊豆餅給他們爺仨。他爹將平日里那頭吃豆餅吃得比他還多的犍牛拉出了圈,給它小心地套上車轅,牽到村頭。 村頭已經(jīng)圍了好些人,和他差不多大的男娃今天都穿了最好最干凈的衣裳。張雷覺得,大人看他們的眼神里有一點東西,就像當(dāng)初大家聽說城里可以安頓流民的時候眼神一樣,甚至還更亮。 “今天頭一天上學(xué)堂,娃娃們都要老老實實地坐在牛車上,不許把衣服弄皺了弄臟了,文曲星見了要不高興的。”爺爺非常鄭重地說。 張雷老老實實地被他爹抱到牛車上,手里還塞了一塊豆餅,“慢點吃,別弄臟了衣裳?!彼痛謇锲渌氖宀畟冏鲋粯拥氖虑?,這讓從沒坐過牛車,早上也只喝點豆粥的張雷非常開心。 小小的牛車坐滿了孩子,他爹牽著牛,其他叔伯們就跟著牛車走,還互相用像唱歌一樣的調(diào)子說著他聽不懂的話。 日頭升到城墻腰的時候,張雷也看到了城墻,然后又走了一小會兒,到平日該吃朝食的時候,牛車停下了。 “張里正來了?!币粋€非常清亮的聲音說道。 “哎,老張頭帶了竹山村九個娃娃過來了,最大的十歲,最小的八歲,娃娃就交到你手里,該打打,該罵罵。” 張雷心底有點委屈,怎么就要將自己交給別人了,還許打許罵的。他感覺到那人走近,嘟著嘴抬起頭,想說點什么,卻突然腦子一空,心里就剩一個念頭:原來讀書人是這個樣子! 那人看起來還沒有最近老去村里的柱子哥年紀(jì)大,皮膚也不白,但就是讓他感覺特別好看,走路的樣子好看,笑的時候眉眼彎成小月亮好看,連他和自己說話的樣子都特別特別好看——哎,他和自己說話呢。 張雷終于醒過神來,臉脹得通紅。 “張雷你能自己下牛車嗎?”那人又慢慢地,咬字更加清楚地說了一遍。 張雷胡亂一點頭便往車下蹦,太過著急一下踩了褲腳,直接摔了下去。 沒有摔到,張雷的爹就在旁邊,一伸手就把自家小崽子后襟拉住,兩手一錯便讓他站穩(wěn)了。 崔瑛見那小娃娃像只小奶貓似的被拎了起來,四肢亂劃了幾下才站穩(wěn),有點忍不住想笑,但又怕真笑出來,小娃娃頭一天就被逗炸了毛,那以后可沒得玩了。便忍了笑,溫柔地問:“別急,可摔著了沒?” “沒?!毙∧特埖穆曇粢草p輕的,像是喵喵叫。 “那走吧,和先生一起看看以后念書的地方?!贝掮鵂科饛埨椎氖郑Σ[瞇地向里走。 “先生的手比爹細,軟乎乎的。”張雷在心底甜滋滋地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