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下意識地將目光落到顧欽的身上，后者垂眸看著腳下，薄唇輕啟道：“喏。”

    跟隨眾人離開之前，蕭成下意識地回頭看了顧欽一眼，眉心微蹙，眼里劃過一絲黯然。蕭央彌留之際，最后要見的那個人竟是顧欽。

    呵，父皇啊，你生性多疑，誰也不信，一直企圖把皇權(quán)牢牢抓在掌心，到頭來，身邊居然沒一個可信的人。

    蕭成低頭，自嘲一笑，邁開步子離開這里。

    等到偌大的寢宮只剩下顧欽一人，蕭央費力睜開了眼，蒼老而沙啞的聲音緩緩從他嘴里吐出：“如果策兒不在，在這個皇宮，我現(xiàn)在唯一能夠相信的人……就是你。”那次打獵途中遇刺，如果不是顧欽及時趕到，恐怕他早就是個死人了。

    顧欽道：“皇上有話不妨直說，末將一定不會辜負(fù)皇上的重托?！?/br>
    “策兒……咳咳……還有三日就能抵達(dá)京都，我已寫好詔書，屆時……你把詔書拿出來……”這一番話蕭央說的斷斷續(xù)續(xù)的，顧欽卻聽得很清楚。

    蕭央把詔書托付給他的同時，也把一直牢牢攥在手里的兵符一并交給了顧欽。

    眼前一陣陣發(fā)黑，蕭央語氣越發(fā)的急促，生怕來不及，“欽兒，是……父皇對不起你?！彼恢倍贾?，顧欽是他的兒子，當(dāng)初也是他悄悄派人將顧欽送出的皇宮，他想讓顧欽遠(yuǎn)離宮廷紛爭，然而他沒有想到，多年后，顧欽以十三歲的年紀(jì)，在大朝試上一舉奪魁，成為年紀(jì)最小的武狀元。

    為了彌補心中的愧疚，再加上顧欽確實天資過人，蕭央對顧欽頗為關(guān)照，更是不顧朝堂大臣的反對，封顧欽為最年輕的大將軍。

    顧欽臉上的表情有一瞬的空白，他以為是自己出現(xiàn)了幻聽。

    “皇后害死了你的生母，同時也……害死了朕最愛的女人?！笔捬胩撁摰卮⒅肫鹛拥纳?，他那張蒼老的像鬼的臉上依稀浮現(xiàn)出一絲甜蜜的笑容，他緩聲道：“你心中有恨，朕知道，只要你……助太子登基，太子會幫你……咳咳咳……報仇的?！?/br>
    嘴唇機械地蠕動著，顧欽垂下眼，神色木然：“皇上放心，末將一定會誓死效忠太子?！?/br>
    得到了顧欽的承諾，蕭央放下地闔上了眼：“欽兒，謝謝……你?！弊詈笠痪湓捳f完，他陷入了永遠(yuǎn)的沉睡中。

    看著那張瘦削到讓人心驚的臉上掛著安詳?shù)纳裆櫄J神情漠然，將兵符跟詔書收起，緩步走到門口，推開了那扇隔絕了眾人的門。

    一室光線漏了進(jìn)來，顧欽面朝陽光，白皙的皮膚宛若透明。

    面對眾人驚疑不定的眸色，顧欽嘴唇微動，沉痛地道：“皇上，駕崩了?！?/br>
    第214章 山神的禮物

    眾人聞言，紛紛悲戚地痛哭起來。

    幾個皇子推開眾人，奔到皇帝身邊失聲大哭，在這沉重悲傷的氛圍中，蕭成站在人群之外，眼角掛著兩滴欲墜未墜的眼淚，他不動聲色地移到顧欽身邊，壓低聲音，問：“父皇跟你說了什么？”

    顧欽：“皇上把傳位詔書交給了我?！彼匀チ吮皇?。

    “是……傳給太子的嗎？”

    “是?！?/br>
    “呵，果然啊。”在這么多皇子當(dāng)中，父皇真正給予父愛的只有太子一人。因為早就知道這個事實，蕭成的心已經(jīng)麻木了，或者說，在無意中得知當(dāng)初給他下毒的背后主謀就是他的父皇時，他對父皇已經(jīng)心死了。

    眼角的兩滴淚，終于不堪重負(fù)地落了下來，蕭成依舊保持著哀痛的神情，繼續(xù)道：“你是向著我的吧？”他用了疑問的語氣。

    對于顧欽，他始終多了一絲忌憚。

    顧欽垂下眼，輕聲應(yīng)道：“是的。”

    “那你把詔書給我?！彪m然有沒有這份詔書，都不會影響他稱帝的野心，但為了以防萬一，他還是要親自將其銷毀才能安心。

    顧欽保持著低頭的姿勢，沒有說話。

    蕭成沉下眼，“怎么，你不愿意？”

    顧欽默了默，忽然道：“秦穆在哪里？”

    聽他提起那個男人的名字，蕭成一愣，隨即冷笑，看來顧欽還是不肯放棄秦穆。

    “我把他安置在了一個山清水秀的地方，他很喜歡那兒，我承諾過他，他想走隨時可以，我不會對他多加阻攔。”

    “……是他自愿留在那兒的？”

    “他的本事你是知道的，誰又能攔得住他?！?/br>
    顧欽抬眸，眸色清冷：“你把他給我?！?/br>
    “你這是在拿詔書要挾我？”

    “不敢?！鳖櫄J語氣不卑不亢，“本就是完璧歸趙，又何來要挾之意。”

    完璧歸趙？好一個完璧歸趙。

    當(dāng)初要不是顧欽背著他把秦穆帶走，秦穆本應(yīng)該是他的。

    就在兩人暗中交鋒的時候，皇帝身邊的大太監(jiān)徐公公找到了顧欽，“顧將軍，剛才皇上可曾交給你什么東西？”

    按照皇上一貫的性子，不可能什么都沒交代就走吧。

    顧欽漫不經(jīng)心朝蕭成投去一瞥，輕聲回：“不曾?！?/br>
    徐公公抹了抹眼淚，又問：“那皇上跟你說了些什么？”

    顧欽道：“皇上說讓我好好輔佐太子?！?/br>
    蕭成眼皮一跳。

    徐公公瞧了他一眼，見蕭成低眉順眼地站在一旁，無心加入宮廷爭斗的模樣，他收回目光，問：“那皇上是屬意讓太子成為下一個皇帝？”

    顧欽低頭“皇上還沒來得及交代就離開了，末將不敢擅自揣測圣意。”

    “咱家知道了?！?/br>
    用袖子拭去眼角的淚水，徐公公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

    等到徐公公一走，顧欽道：“徐公公肯定會在皇上的寢宮搜查一遍，到時候搜出詔書可與我無關(guān)?！?/br>
    蕭成自然聽出了這句話里的威脅之意。

    雖然眾人都知父皇很寵太子，這未來天子的位置應(yīng)該歸太子所有，但如果沒有詔書，即使是板上釘釘?shù)氖?，白丞相也沒辦法把太子推向天子的寶座。

    蕭成咬了咬牙，眉目陰戾，“好，我答應(yīng)你，三天之內(nèi)，我就把秦穆完璧歸趙?！?/br>
    “那末將就在這里先謝過殿下了?！?/br>
    嘴角勾起一絲笑，顧欽很快將笑意斂去，“等殿下把人送過來，我會親自把詔書遞交到您的手上?！?/br>
    ——

    作為一個沒有存在感的皇子，誰也沒有發(fā)現(xiàn)蕭成離開了皇宮。

    回到京郊的別院時已是深夜，蕭成眉色倦怠，沖著在外候著的仆人比了個噓的手勢，然后才輕手輕腳地推開了秦穆房間的門。

    纖長的眼睫微微一動。

    秦穆故意裝睡，側(cè)躺在床上，由著來人走到他的床邊。此時已是深夜，秦穆早就熄了燈，蕭成只能透過窗外滲漏進(jìn)來的一縷月光，分辨出秦穆的臉。

    眼前的男人，俊美如神祇，明明離得他很近，只要伸出手就能觸碰到，蕭成卻覺得離他很遠(yuǎn)。

    小時候，他很喜歡看天上的月亮，母妃會溫柔地抱起他，陪他一起看。他問母妃，有沒有什么辦法把天上的月亮摘下來，母妃為了滿足他這個心愿，命人用夜明珠打造了一顆月亮，擺在他的寢宮，每到夜晚，那月亮造型的夜明珠就會散發(fā)出耀眼的光芒，像極了天邊的月亮。

    蕭成其實知道，那只是一顆夜明珠，變不成月亮，而秦穆之于他，就是那顆他永遠(yuǎn)也摘不到的月。

    一聲嘆息隱匿在了他的唇邊，蕭成默默倒退，如來時那般悄無聲息地離開。

    等到大門重新闔上，秦穆于黑暗中幽幽睜開了眼。

    側(cè)過頭看了眼那閉合的門，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秦穆掀了掀唇，翻過身，再次沉沉睡去。

    翌日。

    用早膳的時候，蕭成將一早準(zhǔn)備好的銀票拿了出來。

    秦穆手上的湯勺一頓，“這是什么？”

    “皇上昨日死了，新一任皇帝的人選還沒定，到時候免不了又是一場腥風(fēng)血雨?！笔挸纱鬼?，將那一疊銀票移到秦穆的手邊，指尖在銀票上輕點了一下，道：“這些銀票你拿著，購置幾套精舍，買幾畝田地，再找個心愛的人，和和美美地過日子?！?/br>
    秦穆?lián)P了揚眉，“那你呢？”

    “我身為皇室中人，有些事也是身不由己。”蕭成抬眼，微笑地看著秦穆，“你之前救過我一命，這就當(dāng)是我的報答，希望你以后一切安好?！?/br>
    從蕭成的指下抽出那一疊厚厚的銀票，秦穆在手里顛了一顛，笑道：“大手筆呀?！?/br>
    蕭成也笑：“這些銀子夠你揮霍個幾輩子了，以后你可以想去哪里就去哪里?！?/br>
    “等你發(fā)達(dá)了，可別忘了我這個救命恩人?！?/br>
    毫不客氣地把銀票收好，秦穆捻了一塊酥糕放在嘴邊咬了一口。

    細(xì)膩軟糯的酥糕在舌尖蔓延，秦穆又咬了一口，然后就聽到蕭成略帶笑意的聲音響起：“不會忘的?！?/br>
    心底殘留的那一絲對蕭成的芥蒂，早就在蕭成這段時間對他的關(guān)照里煙消云散了。秦穆不是個沒有良心的人，蕭成這樣待他，他日蕭成有難，他也定會鼎力相助。

    將嘴里的酥糕咽下，秦穆接過蕭成遞來的帕子，擦了擦指尖沾上的油漬，道：“若你不小心敗了，別想著同歸于盡，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你留給我的這筆銀子，多養(yǎng)一個人不是問題?！?/br>
    嘴角強牽起一絲笑弧，蕭成垂眸盯著桌角，低低地道：“嗯，我知道的?！?/br>
    蕭成給秦穆準(zhǔn)備了好幾身過冬的衣服，又讓掌廚做了秦穆愛吃的點心，擔(dān)心秦穆在路上生病，他又備了一些名貴的藥材以備不時之需。

    秦穆笑道：“我一個人拿不了這么多東西，還是你自己留著吧?！?/br>
    蕭成：“可以裝在馬車上。”

    見他堅持，秦穆也就隨他了。

    離開之前，秦穆道：“以后有機會的話，我可以來你王府跟你敘舊么？”

    蕭成含笑點頭。

    秦穆輕輕一躍上了馬車，轉(zhuǎn)過身，掀開簾子看向他：“那咱們后會有期?！?/br>
    “后會有期?！?/br>
    蕭成點頭：“后會有期?！?/br>
    等到那輛載著秦穆的漸行漸遠(yuǎn)，蕭成收起笑，面無表情地盯著秦穆離開的方向，久久沒有收回目光。

    不會有機會了。

    等秦穆知道，是他親手把他送到顧欽的手上后，只怕秦穆不會再原諒他了。

    可那又如何，只有成為這世界最有權(quán)勢之人，他才能得到任何他想要的東西，他現(xiàn)在只是暫時將秦穆交給顧欽保管，總有一天，他會把秦穆接回來的，給他至高無上的榮耀。

    這一廂，秦穆坐在馬車?yán)铮チ税压献勇朴频剜局?/br>
    為了怕他無聊，蕭成事先在馬車上準(zhǔn)備了很多小說書，這一貼心的舉動讓秦穆勾了勾唇，隨手拿起一本小說，津津有味地看了起來。

    這一看就忘了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