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節(jié)
眼底爬滿血絲,那張俊美的面龐扭曲的厲害,謝崇只覺得宣爐中無形無狀的香氣,現下紛紛化為尖針、化為利刃,不斷攪動著他的血rou,讓他飽受痛苦,恨不得徹底墜入地獄,以求解脫。 “疼?!鄙硢〉穆曇魪目谥幸绯?,謝崇面色漲紅似血,冷汗如瀑。 周清暗自低嘆一聲,側身擋住他的視線,素手掀開爐蓋,用匕首割破尾指,絲絲痛意傳至腦海,但她面色絲毫未變,眼睜睜的看著殷紅鮮血宛如小蛇,淌在藒車香上。 周家人全都生了一副執(zhí)拗的性子,講究以善待人,以德報德。指揮使幾次相救,恩情再不能用滴水來形容,兼之他是錚兒的生父,只用幾滴血便能減少他的痛苦,對于周清來說,該如何選擇根本不必猶豫。 后腦處的疼痛漸漸平復,盯著女人窈窕的背影,謝崇陡然反應過來,如同捕食的獵豹,飛躍而上,用力鉗住周清的手腕,一字一頓道: “周小姐無需如此,本官能忍?!?/br> 被抵在香幾上,周清根本沒有任何退路,她想掙開這人的鉗制,但謝崇力氣極大,與他對上,無論怎樣的動作都似螳臂當車,以卵擊石,根本不會有任何的作用。 謝崇身量頗高,居高臨下的俯視著面前的女人,大概是氣急了,他寬闊的胸膛不斷起伏,口中發(fā)出劇烈的喘息聲。 只見指揮使微微躬身,炙熱的鼻息先是噴灑在柔嫩粉頰,而后移至纖細脖頸,薄唇緊挨著鮮血淋漓的尾指,陡然張口,欲要…… 周清心中無比驚駭,杏眸中蒙上了一層水光,配上精致絕倫的五官,稱一句攝人心魄也不為過。 她飛快地將左手藏在身后,聲音拔高,“指揮使,還請放開!” 早在鮮血滲入宣爐時,謝崇就已經恢復理智了,但他看到那些猙獰的傷口時,又氣又怒,恨不得好好教訓周清一番,讓她不敢再做出這等殘害自身的事情。 松開手,他腳步未動,二人挨得極近。淺淡的蘭香已經將藒車香怪異的味道完全壓了下去,令他頭暈目眩,仿佛醉了酒一般。 “身體發(fā)膚,受之父母,周小姐對伯父伯母萬分恭敬,眼下做出這等不孝之舉,究竟是對是錯?”謝崇冷聲質問。 “事急從權,大人被鈍痛折磨,只用幾滴血便能換來安寧,即使他們得知此事,也不會說什么。”周清低聲辯駁,但不知為何,她卻不敢跟謝崇對視,一直低著頭,視線落在繡紋上,好似被上面的圖案吸引了。 “是嗎?本官帶著小姐去到堂屋,將傷口展露于周家人眼前,看看他們是否會心痛,是否能理解?” 聽到這話,周清不免有些心虛,張了張嘴,卻不知該說些什么。 正當女人失神之際,謝崇快步走出香房,陣陣寒風涌入其中,倒讓她清醒了不少。 很快,方才離去的人又出現了,他手里提著藥箱,跪坐在蒲團上,全神貫注的將金瘡藥灑在女人尾指上,用白布仔細包扎。 “周小姐是錚兒的生母,想要好好照顧孩子,自當以身作則,否則將來錚兒有樣學樣,你心里豈會好受?” 被這一連串的質問堵得啞口無言,周清沉默片刻,才理清了思緒,“只要找到了安息香,小婦人便不必再用鮮血調香,在此之前,為了大人的身體,您還是別計較這些細枝末節(jié)了?!?/br> “細枝末節(jié)?周小姐,你調香的手藝的確十分精湛,得了太后的贊賞,日后若是入宮焚香的話,是不是也會以血入香,此事若走漏了消息,誰能護得住你?” 周清不是不知好歹之人,自然明白謝崇說這一番話的用意。 “指揮使放心,除了您以外,小婦人再也不會給別人用血香,這樣可好?” 謝崇勉強同意。 他很了解周清的性子,現下她尚未跟羅豫和離,若自己逼迫太緊的話,只會將人越推越遠,而非得償所愿。 謹守禮數坐在蒲團上,宣爐中的香料已經換成了安神香,讓謝崇焦躁的心緒平復下來,痛意也消失的無影無蹤。 從周家離開后,謝崇直接回了鎮(zhèn)撫司,劉百戶甫一見著指揮使,趕忙抱拳行禮。 “大人,屬下已經查出來了,那枚護身符是羅豫的,此人是大理寺的錄事,官職不高,不知為何會對您下手?!眲賾舸肢E的臉上滿是疑惑,他撓了撓頭,百思不得其解。 謝崇早已清楚真相,并不打算繼續(xù)查下去,他擺手道,“此事暫且撂下,你好好看著韻茹,莫要讓她再生出事端?!?/br> * 周清坐完月子后,身體已經恢復大半,剛清閑了沒幾日,先前來過一回的傳旨太監(jiān)再次登門,將她召入宮中,給太后調香。 有了前世的記憶,她早就知道劉凝雪會用荼蕪香來贏得太后的青眼,但平心而論,對于上了年歲的老人家而言,那樣濃烈霸道的香氣不止沒有益處,反而會使精神亢奮,越發(fā)難以入眠。 思量了一陣,周清這回只帶了兩種香料,一是荔枝香,二是玄臺香。 上次入到壽康宮,她清楚的記得,太后有些舌絳、發(fā)斑之癥,正是心火上涌的表現,用玄臺香去燥清熱,以荔枝香消除苦意,不止味道清馥,經常嗅聞也不會傷身。 東西收拾好后,周清坐上馬車,在路上折騰了小半個時辰,終于到了壽康宮。 這次她并沒有去專門的香房,反而被引到了一間擺放香幾的宮室,太后坐在蒲團上,手中握著一串佛珠,一下下撥弄著。 周清恭敬地俯身行禮,絲毫不敢耽擱,她將香料碾碎,調和在一起,之后點燃香餅,用手探了探溫度,這才置于香爐中。 壽康宮的香器品質絲毫不差,即便比不上宣爐,卻也相差不多,能將香料的功效發(fā)揮出九成。 鼻前嗅聞著淺淡荔枝香,太后詫異的看著周清,沒想到她竟會用如此普通的品類。 “你心思倒是巧妙,竟然用了這兩種香料,玄臺香頗具藥性,荔枝香又太過甘甜,兩者混在一起,香氣中和之后,倒顯得尤為特別,不愧是周真元的女兒?!碧笮χ潎@。 周清連道不敢,她呆在家中,閑來無事,便會翻閱前朝的古方,有時自行摸索,有時仔細推敲,反復嘗試之下,自己也研制出許多香方。 第47章 規(guī)矩 太后上了年歲, 精力難免有些不濟,嗅聞著爐中清心降燥的香氣, 她只覺得眼皮子有千斤重,面上不由露出幾分疲態(tài), 賞賜了些布匹金銀,便讓宮人送周清離開了壽康宮。 眼下快要立春了,半空中雖飄著雪, 卻不像日前那般冷。 微微泛紅的指尖拂去面上的雪花, 周清抬眸, 一眼便看到宮門處那道熟悉的身影。 謝崇身為指揮使,想要查探自己的行蹤, 稍微動些心思即可得知, 因此她并不覺得意外,甚至也不覺得厭煩。 宮女滿臉驚懼,俯身行禮后便急忙退了下去,周清踩著矮凳上了馬車,水潤雙眸望著近在咫尺的男人。也不知他在原地等了多久, 鬢發(fā)間的雪花都已化作水霧, 順著剛毅輪廓緩緩往下淌。 從袖中取出帕子,素手往前一遞,輕聲道, “即使大人筋骨健壯, 也必須愛惜自己的身子, 否則身染惡疾, 那種滋味兒絕不好受?!?/br> 這話實乃有感而發(fā),上一世她得了天花,整日被病痛折磨,渾渾噩噩,每一天都過的萬分疲憊,所謂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這種苦楚,周清不希望謝崇也經歷一遍。 心臟撲通撲通跳的極快,他卻裝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模樣,伸手接過錦帕,當接觸到帶著一層薄繭的指尖時,男人的喉結上下滑動了下。 周清并未察覺出異樣,笑著問,“鎮(zhèn)撫司諸事繁忙,您怎么有空過來?” “宮門處少有馬車,如今天冷路滑,一旦摔著了,恐怕會傷筋動骨?!敝x崇沙啞開口,絲毫未曾掩飾自己的關切,他心中思慕極深,恨不得即刻將人擁入懷中。但礙于名分,眼前女子依舊是羅家婦,是羅豫的結發(fā)妻子。 想到這一點,謝崇就無比焦躁,萬分惱火,若不是靈臺還保有幾分清明,他恐怕都會對羅豫下手了。 周清并非無知無覺的木頭人,自然也能感受到這人炙熱的目光,她微微疊眉,想要開口勸誡,又不知從何說起,因太過急切,玉白雙頰浮起絲絲緋色,比鮮嫩的花蕾都要嬌艷三分。 掃見這幅景致,謝崇微微斂目,拿起帕子,在面上隨意擦拭幾下,而后便將繡著蘭花的絲帕放入懷中,根本沒有交還的想法。 馬車行至香鋪門口,眼見女人的身影消失在視線之中,他心中升起nongnong不舍,只覺得渾身血rou都被挖去了一塊。 謝一調轉馬頭,看到上峰這副神思不屬的模樣,忍不住提點道,“大人,周小姐容貌艷而不俗,性情溫和良善,委實難得,她給羅豫產下一子,姓羅的肯定更不愿放人,不如略施手段,逼他寫下和離書,也能保全周小姐的名譽?!?/br> 錦衣衛(wèi)的手段雖不光彩,卻必須恪守律法,否則違逆了圣人的心思,路越走越偏,離覆滅也就不遠了。 “容本官再想想?!?/br> 放下車簾,謝崇從懷中摸出絲帕,埋首嗅聞。此時此刻,那股馥郁淺淡的蘭香仿佛將他整個人都給包裹住,讓他腦海中紛雜的思緒盡數沉淀下來,只余下那道熟悉的倩影,勾動心弦。 周清甫一進到店里,就看到席氏跟一名老婦站在窗欞邊,她走上前去,柔聲問,“娘,這位是?” 席氏趕忙介紹,“這是李牙婆,先前羅母不讓你買奴仆,娘也把這事兒給忘了,如今錚兒出世,你調起香來總是忘了時辰,不如買個丫鬟從旁照顧,也能提點著些,況且你哥哥身邊也無書童,若真過了會試,總有些不妥?!?/br> 周清沖著李牙婆微微頷首,便聽后者道,“夫人要買丫鬟跟書童,還真是巧了,我手里正好有一對兄妹,模樣清秀,性子老實,最關鍵的是,他二人都是賤籍,有了身契,一輩子都跑不了,伺候主子肯定會盡心盡力。” 聽到這話,席氏不免有些意動,與李牙婆繼續(xù)商談。 周清只覺無趣,轉身回房,從劉婆婆懷中接過錚兒,走到屏風后給孩子喂奶。 低頭看著孩子稚嫩的小臉兒,她心中無比感慨,多虧了上天垂憐,讓她重活一世,才能護住血脈至親。 剛攬好衣襟,外面便傳來叩門聲,劉婆婆將門打開,發(fā)現是周良玉站在門口。兄妹倆在屋里呆著,小少爺有人照顧,劉婆婆索性去了廚房,準備晚飯。 “哥哥來的正好,母親正在跟牙婆商量,要給我買丫鬟,也你挑個書童?!闭f著,她秀眉疊了疊,有些疑惑的問,“我聽那牙婆說,兩個奴才都是賤籍,明明官奴全都送到了高門大戶手里,咱家只是商戶,沒想到還能用得起這種人。” 周良玉輕輕捏了捏錚兒的小手,搖頭苦笑,“自古良賤有別,本朝立國時,官奴只有兩種,其一是犯罪沒官,其二是俘虜,但財帛動人心,不少人愿意為了銀錢鋌而走險,無視法度,或以身折債,或使計誘略,將普通百姓歸入賤籍,而后再賣出高價。” 周清知道哥哥秉性正直,但他現今只是舉人,沒入朝為官,什么都做不了,她不由勸道,“人心不古,世態(tài)炎涼,以律令方能約束,哥哥好生準備會試,將來若能得著機會修改律法,也能遏制住此種歪風邪氣,救民于水火?!?/br> 低嘆一聲,周良玉頷首道,“你說的有理,只有入仕,方能實現抱負,否則紙上空談,沒有任何用處?!?/br> 見哥哥想通了,周清心弦微松,將襁褓往前送了送,催促道,“快抱抱你外甥?!?/br> 錚兒的性子十分乖巧,吃飽喝足后也不吵鬧,小胳膊不斷揮舞,嘴里發(fā)出咿咿呀呀的聲音。 周良玉接過外甥,俊秀的眉眼軟化幾分,不再像方才一樣滿布寒霜。 眸光微閃,周清不由勸道,“你瞧,錚兒還這么小,若我和離了,哥哥就是周家的頂梁柱,父親上了年歲,你萬萬不能有任何閃失,就當是為了爹娘,為了錚兒,也為了我,不要再沖動行事了,好不好?” 面上露出一絲羞慚,周良玉正色答話,“清兒放心,經歷焦茹一事,我早已長了教訓,絕不會再讓你們掛懷?!鳖D了頓,他繼續(xù)說,“不過你也得跟指揮使保持距離,謝家并非善地,即便是改嫁,他謝崇也不是什么好人選!” 聽到這話,周清面露尷尬,好半晌才解釋道,“哥哥,你誤會了,指揮使……” “我沒誤會?!敝芰加駭蒯斀罔F地反駁,想起謝崇看著清兒的眼神,與盯緊獵物的餓狼沒有任何區(qū)別,若再不生出警惕,怕是連骨頭渣子都剩不下。 微微搖頭,女人不再解釋,反正她一心只想守著家人,旁的念頭再不會有。 * 謝崇回到謝府,便直接進了書房,本欲查看手下送來的消息,卻見到門外有人影晃動。 謝一快步走進來,低聲通傳,“大人,侯夫人跟寧小姐來了?!?/br> 即使心中煩躁再甚,好歹侯氏也是長輩,他不能做的太過,便道,“將人請進來?!?/br> 不出片刻,侯氏面帶笑容邁入書房,身后跟著一名年輕女子,穿著緋紅色的裙衫,五官艷麗,眉眼處帶著幾分冷淡,仿佛凝結在堅冰中的火焰。 寧玉蕪俯身行禮,一舉一動如行云流水,姿態(tài)優(yōu)美,挑不出半分錯處。 “妾身見過指揮使?!?/br> 謝崇面色不變,淡聲道,“寧小姐身份貴重,也明白男女七歲不同席的道理,如今出沒于別府書房,委實不合規(guī)矩,為了小姐的清名,還請去到正堂,省得引人非議?!?/br> 聞得此言,侯氏與寧玉蕪全都愣住了,她們無論如何也沒想到,謝崇竟會說出這種話。眼前這人掌管北鎮(zhèn)撫司,葬送了不知多少條人命,竟然一口一個規(guī)矩,委實可笑! 眼底劃過一絲難堪,寧玉蕪死死握拳,只覺得十分屈辱,她好歹也是戶部尚書的嫡女,若非......何必低三下四,上趕著讓人輕賤鄙夷? 侯氏面容僵硬,好半晌才找回了自己的聲音,笑著打圓場,“崇兒,這話說的就不對了,玉蕪是我的外甥女,咱們都是親戚,你怎能算是外男?” 謝崇沉默不語,黑眸低垂,翻看著案幾上的卷宗,完全沒有理會二人的意思。 寧玉蕪恨不得即刻離開,但為了自己的前程考慮,她即使再怒再恨,也不能由著性子來。指尖微微顫抖,她從袖中摸出一只瓷盒,柔聲道,“妾身早就聽說,指揮使喜愛香料,這是妾身自己配置的寒梅香,以甘松、白檀、白梅末等物調和而成,香氣還算不錯?!?/br> 嘴上這么說著,寧玉蕪眼底卻透著幾分傲氣,她少年聰慧,學什么都比普通人快,接觸調香的時間雖不長,卻也不必誰差。 況且她對香道本無興趣,若非謝崇四處搜羅名貴香料,甚至還請了師傅進府調香,她也不必費此心力。追根究底,無外乎投其所好四個字。 “謝一,送寧小姐出去,連帶著寒梅香也一并拿走?!?/br> 高大侍衛(wèi)站在案幾前,彎腰將小小瓷盒握在手中,甕聲甕氣道,“寧小姐,請吧?!?/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