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半夜，隔壁的大老婆聽見這邊屋子老劉一聲“啊”的慘叫，重重地翻了個身，呸道：“不要臉的老東西！”趟一會兒覺得不對勁兒，還是披著衣服過去瞧怎么回事兒，大姜氏就躲在門背后抱著個大花瓶，門一推開，就照著她腦袋瓜砸下去。

    大老婆臨死前看見她男人光著下身叉著腿，眼睛瞪得賊溜圓地躺在炕上，她在想他是醒著還是活著呢？

    大姜氏慌手慌腳地給大姐兒穿好衣服，把她渾身上下都看了一遍：“你meimei呢？”

    大姐兒哭得失了聲，抖著唇指了指隔壁屋子。

    大姜氏牽著兩個女兒的手，一點也不慌了，她只拿了老劉家的銀子，首飾銀票一張沒動，然后去后院牽了騾子出來，自己套好了車。

    大姐兒抱著meimei問咱去哪兒？

    大姜氏頭也不抬說：“去找你外公外婆?！?/br>
    天黑前趕到了城里，大姜氏借著燈火回頭看自己的兩個姑娘，長長地呼了一口氣，她覺得自己就像做了一場夢。

    大姐兒早就懂事兒了，鄉(xiāng)下人進(jìn)城頭一回兒，局促地揉著自己的兩只袖子，怯怯地看著母親，其他地方不敢多瞧一眼，旁邊的吆喝聲，鞭炮聲好像都是在嘲笑她。

    她都不敢問那些是什么，多虧了meimei，拉著大姜氏的手，問這個問那個。

    大姜氏感覺自己一下就融入了進(jìn)來，她脫下何文富媳婦的那層皮，又回到了以前的樣子，她可以很溫柔地說話，可以逐字逐句地像以前那樣耐心地給女兒解釋。

    托福二姐兒，大姐兒才知道這個是燈會，那個是舞獅，雙層的那是酒樓，那是轎子，轎子里頭坐著大老爺。

    她新奇地看著這些，深深地被他們吸引了。

    大姜氏望著兩個女兒，內(nèi)心像是被幾千條蟲啃咬一樣，差一點兒，差一點她們就什么都看不到，什么都不知道了。

    姜家的大門口點著一對兒貼了倒福的燈籠，泛著暖洋洋的橘黃色的光，大姜氏敲門的時候回頭看看女兒，大姐兒把頭低了下去，她在努力把自己的衣擺整得平整些，她又用手去搓自己兩腮落下來的碎發(fā)。她剛才瞧見好多個和她差不多高的女孩兒，她記住了她們的的穿戴，她們的言行。

    她不敢相信，她娘竟然又這樣的娘家人。

    她害怕看見外公外婆。

    門開了，里頭走出來一個嬤嬤，大姐兒差點就叩首喊外祖母了，被嬤嬤一把給扶了回去，她一瞧見著架勢，心里已經(jīng)猜出了八九分。這回和上回可不一樣，姑爺是姑爺，姑娘是姑娘，姑娘的心回來了，那就不是外人了。

    大姐兒看見這個嬤嬤一下眼圈就紅了，兩只手握著自己娘的手，連著說了好幾個“姑娘”。

    大姜氏斯斯文文地說：“勞煩嬤嬤了?！?/br>
    那個嬤嬤哭得更兇了。

    嬤嬤請她們進(jìn)去，到了一間很亮堂的屋子里，大姐兒一進(jìn)去就發(fā)了汗，剛才臉凍成冰，撲過來的暖風(fēng)就像一雙溫柔的手，把她渾身的寒冰一寸一寸地剝落下來。

    嬤嬤往meimei懷里塞了一堆零嘴兒，看見她，愣了下，一邊抹淚一邊說：“姑娘姑娘都這么大了瞧著就跟二姑娘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大姜氏給女兒解釋：“那是你小姨。”

    大姐兒記在了心里，沒一會兒，屋子門口蜂擁進(jìn)來一群人，為首的一個穿著綢緞衣服的大老爺顫巍巍地徑直朝她們?nèi)齻€走了過來。

    大姐兒往后退了一步，偷偷把手放在衣擺上蹭，她怕讓人瞧見她的手黑乎乎的那么臟，她怕讓人瞧見她破了的袖口。

    紀(jì)氏早就忍不住了，現(xiàn)在這個才是她的女兒，她才真覺著女兒回來了，她抱著大姜氏，牽著兩個外孫女兒，怎么擺都不是。

    二姐兒卻一點不認(rèn)生，她覺得外婆和娘長得像，她一點不怕，仰著脖子掛著鼻涕喊了一聲“外婆！”

    二姐兒臉紅了，又羞又怕，她想找個地洞鉆下去，越是這樣的地方這樣的人家，這樣的穿著打扮，越能顯現(xiàn)出她的不堪與低賤。她就是個賤種，她娘也是個賤種。不知道怎么，她耳邊突然全都是村里人，奶奶爹罵她的話。

    她也哭不出來，就是覺得羞愧，想把自己藏到人堆后頭，可是又被大姜氏給推了出來，摸著她的腦袋拉著她的手交到紀(jì)氏手心里，二姐覺得那雙手暖烘烘的，rou呼呼的，和奶奶的很不一樣。她把手往外抽了抽，大姜氏笑著對紀(jì)氏說：“這孩子沒見過大世面，怕生?！?/br>
    她的耳朵根一下子就燒了起來，可是外祖母、外婆這幾個字就是爛在嗓子眼里，她想掐著自己脖子，逼自己喊出來，她張著嘴，卻什么都說不出來。

    紀(jì)氏只顧著哭了，從頭到腳哪兒都喜歡，是她的寶貝孫女兒她就喜歡，她摸著她的肩膀攥在手里頭還不夠二兩rou，心里一酸，問道：“這孩子多大年紀(jì)了？”

    大姜氏心也跟著酸，她被放在婆婆跟前養(yǎng)著，就沒吃飽過飯，一張臉就剩下一對大眼珠子了，兩邊的rou都凹陷了下去。

    “可憐見的，還沒吃飯呢吧？愛吃什么只管跟外婆說?！奔o(jì)氏一手拉著個外孫女，誰讓她松手她跟誰急，邊上的姜元也是老淚縱橫，偷偷用袖子抹了好幾次，嘴上道：“哭哭哭，大過年的，該把孩子嚇著了?！?/br>
    二姐兒甜甜叫一聲：“外公！”一下就把姜元的眼淚叫了出來，從荷包里摸出一個拇指大小的玉葫蘆塞進(jìn)她手里：“乖孩子，你受苦了?！?/br>
    二姐兒回頭看大姜氏，見娘點了下頭才怯怯地接了，也不知道這是個什么，綠得發(fā)亮，摸在手里舒服得很，就像娘的手一樣，一點都不涼。

    姜元手里沒東西了，抱歉地看了眼大姐兒：“回頭才給大姐兒挑個好的。”

    大姜氏笑道：“她這么大個人了，哪里值得這么破費?！?/br>
    紀(jì)氏說：“待會兒就去庫房里挑，瞧見喜歡的就拿去，哪兒就破費了?！?/br>
    大姐只知道m(xù)eimei得了個寶貝，自己什么都沒撈著，這會兒沒有，恐怕以后也沒了，她恨自己這張臭嘴，不就是叫個人嗎？你怎么就是開不了這口呢？她用另一只紀(jì)氏沒拉著的手掐自己掌心里頭的嫩rou，疼得心里頭直嘶冷氣。

    她別扭地喊了一聲：“外婆?！?/br>
    又扭頭，喊了一聲：“外公?！?/br>
    大姜氏跪在爹娘跟前磕了三個頭：“孩兒不孝?！?/br>
    一旁干站著不敢插聲兒的秦姨娘這下找著個機(jī)會，哈著腰過來扶她起來：“大姑娘還沒吃呢吧？是先吃飯還是先去洗澡換身干凈衣服？”

    紀(jì)氏才想起來她們渾身都還濕著，摸摸兩個外孫女兒的腦袋，又摸摸肩膀衣袖，笑嘻嘻道：“外婆帶你們?nèi)ハ丛韬貌缓茫俊?/br>
    二姐兒可怕洗澡了，天兒冷的時候家里可不會留著柴火專程給她洗澡用，要么去河邊擦一下，要么自己打了井水去擦，臘月里的水能凍死魚！她寧可不洗澡，留著天暖和了再說。

    這回二姐兒和她一齊把頭搖成了撥浪鼓，紀(jì)氏被逗樂了，對女兒說：“我瞧著她倆還是怕生，待會兒我讓人把你的屋子收拾出來，抬了熱水進(jìn)去你們娘兒仨兒一塊洗?！?/br>
    一群人移步到大姜氏的屋子，大姐一雙眼珠子瞪成牛眼睛，又趕緊給收了回去，這一個屋子就頂她兩個家大了。

    大姜氏眼窩子發(fā)酸，用袖子擦淚：“還跟當(dāng)年一模一樣?！?/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