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7節(jié)
好在醫(yī)婆子是求財,目的明確簡單,她姜家不是大富大貴,但是喂飽她還是沒大問題。 最好能也是坐這么一架騾車,里頭還擺著炭盆,暖烘烘的,一點兒冷風吹不進來。 她問醫(yī)婆子從這兒到金陵得多遠? 醫(yī)婆子驚訝道:“你是省城來的?造孽哦!差點兒就便宜他們姓唐了的了!你男人很有錢吧?不然你咋這么多寶貝呢?你爹是干啥的?當官兒的么?我瞅著還真有點兒像,你識字不?” 醫(yī)婆子一連串問題砸下來,姜如意暈乎乎地感覺體溫漸漸恢復(fù)了,她的發(fā)熱奇跡般的好了。 她真感謝姜如意這一具身子,讓她該病的時候就病了,幫了她這么大的忙。 她感謝醫(yī)婆子,說等我回了金陵,就讓我爹給你找城里的先生,給你外孫兒上課。 醫(yī)婆子笑得露出牙豁子:“了不得哦,咱家還能出來個讀書人了!”她得趕緊回去跟男人說,這可是他們老譚家的第一個讀書人啊。 姜如意把車窗掀起來一點,露出一個縫兒,騾子才剛開始走,蹄子在雪地里走著一點不吃力,等待會兒跑起來就更快了,到時候身后唐家這個大平房就會成一個點,然后消失在白茫茫的地里頭。 “你歇會兒,幾十里地呢。”醫(yī)婆子把窗戶給打下來,她是怕碰上熟人跟她打招呼,來來去去的多耽誤事兒啊。 可惜騾車沒走出多遠,還是顛了一下,然后就停了下來。 醫(yī)婆子插著腰又露出潑婦模樣了,姜如意還有點佩服她,剛才坐在邊上那個熱心腸的大媽不見了,成了另外一個人,牙尖嘴利誰都惹不起的人。 醫(yī)婆子氣勢洶洶地罵:“干什么?攔路狗???” 小唐和小唐爹氣吁吁的,一個在前頭攔著不讓車走,一個在后頭扒著車轱轆,想著法兒給爬上來。 姜如意靠在后座兒上,一顆心提到嗓子眼兒,眼睛透過窗戶縫兒去瞧外頭,卻沒想到頭皮突然一痛,她尖叫一聲,人帶著頭發(fā)被一股力氣揪住。整個人像是被一個巨型磁鐵給吸住了。 要不是小唐吭哧吭哧喘氣聲還有咒罵聲,她真以為抓她的是個怪物。 小唐撬開了騾車后頭的門板,扯著姜如意的頭發(fā),捂著她的嘴,把人給拽到地上,其實是“咚”的一聲砸在地上的,薄薄的一層雪地能瞧見砸了個大窟窿。姜如意頭暈?zāi)垦?,嘴巴喊不出聲,鼻子透不出氣,她只能聞到麥子收割的氣味,還有泥土的味道。 這是一雙粗糙而且沾滿了泥土黑垢的手,黑黢黢的手印按在她的光滑的長發(fā)上,按在她的袖子上、領(lǐng)口,按在她的臉上。 小唐發(fā)了狠,牛脾氣犯了,他忘了他拽著的那個人是個活物,把她當牲口,當成個忘恩負義的牲口。 他想,老子好吃好喝給你,把你當菩薩供著。老子養(yǎng)你又不是要吃你的rou,老子半點兒好處沒跟你要呢,你咋要跑?你哪兒來的膽子? 小唐眼睛越來越紅,他變成了另一個人。 小唐媳婦攙著小唐娘過來的時候,老遠看見小唐拖著個類似人形的東西,走了一路,后頭的雪地給被拖出來一路的人印子。姜如意的兩條腿成了耙地的耙子,又黑又密的長發(fā)成了耙子的把手,她整個人半斜著就這么被拖行到唐家門口。 起先她還想著醫(yī)婆子救她,醫(yī)婆子在外頭和小唐爹理論干仗,她要是回頭發(fā)現(xiàn)她不見了,準得掉頭過來找她。 被小唐拽到后來,她一雙鞋早就被拽飛了,襪子也飛了,她的一雙光溜溜白皙的沒有纏過的天足做了鞋子,一雙嫩生生的有點殘疾的腳做了耙地的耙子。她的褲腿很快也被磨破了,雪很薄,下面就是泥巴碎石粒。她被凍得通紅的一雙腳先是沒了知覺,然后又開始發(fā)燙,被雪烤得發(fā)紅發(fā)腫,她覺得一雙腳能腫成老面饅頭那么大。 腫起來就開始痛了,感覺細細密密幾十道小口子從腳跟、腳心、腳趾頭、腳脖子傳來,一直痛到她不痛了,然后又重新開始痛一輪。 她還等著醫(yī)婆子回頭來找她,她不知道醫(yī)婆子已經(jīng)被小唐爹用鋤頭給趕跑了。 小唐爹別看六十歲的人,照樣下地一個人割兩個人的麥子,一個下午弓著腰撅著屁股割麥子,連口水都不用喝。老家伙精氣足得很,老家伙一鋤頭照著醫(yī)婆子腦袋下去,就讓讓她成個破了瓤的西瓜,讓她腦漿爆得滿地都是。 老家伙心狠手辣,誰敢來找唐家的不自在,問問他手里的鋤頭。 他一路把醫(yī)婆子和她的騾車追到村子口,嗆了一嘴灰:“臭婆娘,敢再來試試,老子讓你豎著進來橫著出去!” “要死哦!你要她的命啊!挨千刀的,你活不好好干,就知道回來挑最嫩的rou出氣!”小唐媳婦尖叫著撲過去,對著自己男人一陣拳打腳踢,踹得小唐回過神看手里拎著的那一團黑黢黢的東西。 他猛地撒手,像是手里抓的是一條毒蛇,而不是一個女孩子烏黑的頭發(fā)。 他看見地上發(fā)黑發(fā)紫的血,凍成了一塊一塊染了一地的血,腦袋翁的一下炸了,他掄起拳頭往自己腦門狠狠使了兩下,發(fā)出砰砰的聲音,他還嫌不夠疼,又來了兩下。 小唐娘抱住他的胳膊,不讓他打自己,但是她也氣得渾身都在顫,忍不住往他腿狠狠踹了兩腳:“以后帶外頭別說你是我生的,我沒你這么個狼心狗肺的東西!” 小唐噗通一聲朝著躺在雪地里的血人跪下,一連磕了三個響頭,他不知道為什么剛才管不住自己的那一雙手。剛才的那個人是禽獸的,畜生的,他腦子不是這么想的,可是他轉(zhuǎn)過彎兒回過神來,人已經(jīng)被拖了將近一里遠了。 小唐娘不敢動雪里的人,她小聲地問兒媳婦:“還有氣兒嗎?” 小唐媳婦不知道什么時候臉上全是淚,她用肩膀擦一下,沒一會兒臉上又癢起來,熱乎乎的滾得全是剛出爐的熱淚。 她不知道是可憐自己還是可憐地上的人。 她不知道原來自己嫁的是個畜生,指不定往后哪天被當成人形耙子的人,就成了她自己。 她摸摸姜如意的脈搏,肯定地說還有氣。 小唐娘狠狠瞪著兒子,又在他身上來兩下:“狗雜種,還不趕緊去把醫(yī)婆子給叫回來!要是丫頭人沒了,你娘我親自擰著你去村長跟前跪祠堂!” “我怎么就生了你這么個殺人犯伢子!” 小唐爬起來,膝蓋上腦門上沾的全是雪,也顧不上抖,像是屁股后面有只野狗攆著似的,亡命地朝村子外頭追了過去。 他娘在后頭罵:“剛才在恁大力氣呢!現(xiàn)在吃多了狗屎跑不動道兒了?” 小唐又跑快了一些。 過一會兒小唐和他爹一塊回來了,小唐娘盯著他們倆后頭干巴巴瞅了半天,還是抱著希望:“大夫呢?” 小唐看看爹,看看自己,下巴戳著胸口,腦袋都要埋進脖子根兒了,說沒追著。 小唐娘急得摘下腳底的鞋就朝他腦門拍:“喪門星現(xiàn)世報,我咋生了你這么個畜生崽子,平時要你殺頭豬給豬放血,你抹了三刀才把皮給割破?,F(xiàn)在好啊,要一條人命,你是連眼珠子都不帶轉(zhuǎn)一下。你平時藏得深??!” 小唐嚇蒙了,一腦門子汗珠子往下墜,打在他眼睛上,把他長長的眼睫毛打濕了,他迷迷糊糊看見地上那個人動了一下。 又動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