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五道：“抱歉……”

    “楊姬不必介懷?！毙靿坜D(zhuǎn)回頭去。

    兩個人沉默的在山道上慢慢行走。夜色深沉靜謐，能聽到一些小獸發(fā)出的聲響。

    “徐兄……”楊五忽然又開口，“可想過將來？”將來，若三十仍未筑基，何去何從？

    徐壽停下腳步，轉(zhuǎn)身看她。她未說出口，徐壽卻懂了她的意思。他看了她一會兒，卻道：“楊姬在擔(dān)心自己嗎？”

    楊五緩緩的點了點頭。她是沖禹找來為沖昕解毒的，照他們的說法，大約兩到三年便可事了。那么，然后呢？她又何去何從。若說之前，她是想著走一步看一步，今天她站在崖邊，望著如斯壯麗景色，卻再難不去想將來。

    “楊姬不必?fù)?dān)心?！毙靿圯p聲道，“楊姬和我不同，你不過一弱女子，且不能修行，人生不過一甲子。這么短的時間，道君總不會吝于給你一個安身之所?！?/br>
    所以她的將來，要依賴于旁人的慷慨與否嗎？楊五沉默了很長時間，搖了搖頭，向前行去。

    一路無話。

    直至到了竹舍，楊五與徐壽點頭道謝，走進(jìn)小院，徐壽卻忽然開口道：“楊姬！”

    楊五回頭。

    “翌日楊姬若是離開了長天宗沒有去處，可去越國都城尋安陸侯府尋我。富貴或許不能，給楊姬一些庇護(hù)總還是可以的?！彼f完，卻苦笑，“當(dāng)然，前提是，如果家里還有我的容身之地……”

    楊五看著他，把已經(jīng)掩上的柴扉輕輕打開，緩緩道：“時候尚早，徐兄不如進(jìn)來喝杯茶……”

    琉璃晶燈掛在屋檐下，黑窯小爐置于廊上，兩人于廊廡之下對坐。楊五把茶具一一擺好，動作嫻熟不失優(yōu)雅。

    “蘇蓉那丫頭有沒有告訴你，我是和別人一起入門的。”

    楊五抬眼。夜色中晶燈的光芒模糊了膚色，看起來比白日里更漂亮了幾分?！罢f了?！彼?。

    “這嘴碎的丫頭?！毙靿坌αR，“在我家里，這樣的丫頭肯定進(jìn)不了上房。”

    “我是家中三子，也是幺子。”他道，“十五歲的時候，以恩蔭入仕。”

    “十五歲？”

    “是，十五歲。雖然各宗門一般來說，收攬弟子大多在五到十五歲之間，但咱們長天宗其實很少招收十歲以上的，除非資質(zhì)特別好?！?/br>
    楊五不語，靜靜的等著下文。

    “我們越國投到長天宗門下受宗門庇護(hù)時間不久，不過才二三十年。但自那之后，便再無戰(zhàn)事，國內(nèi)一派承平。我爹也久不上戰(zhàn)場了。我入仕之后，他托了關(guān)系，把我塞到了八皇子身邊做他的貼身侍衛(wèi)?；首訉矶加蟹獾?，成年之后都會就藩。八皇子那年才七歲，我從那時候就跟他，不出意外，待他就藩，便是他心腹之人。我不是長子，侯府家業(yè)不會分給我太多，家父為我鋪的這條路，算是很好了?！?/br>
    “我國既投靠了宗門，自然要與宗門之間保持一定程度的親密聯(lián)系。除了年年上繳供奉，宗門每隔五年，會特意在宗室弟子中挑選有資質(zhì)之人，入宗門修煉。這也是應(yīng)有之道，各大宗門與其治下各國，都是這么做的?！?/br>
    “那一年，宗室弟子里只有一個孩子開了七竅以上，那個孩子就是八皇子。八皇子只有四個meimei，再無弟弟，也是皇家幺子，倍受寵愛，不免有些嬌氣。聽說修煉清苦，哭著鬧著拽著我不放手。陛下無奈，指著我與前去選人的師兄道，這也是勛貴子弟，仙長不如也看看他的資質(zhì)吧。”

    “我估量陛下的意思，不過是想由仙長之口告訴八皇子我不能與他同去。那次去的是一位姓馮的師兄，脾氣很好，就順手看了下我的資質(zhì)。不過是做做樣子哄小孩子罷了，畢竟我都十五了。誰知……”

    黑窯小爐上的水燒得滾了，漸漸溢出茶香。

    楊五接口道：“誰知，你資質(zhì)出乎意料的好？”

    徐壽苦笑。“是?！彼届o的說，“我開了十八竅，以資質(zhì)而言，算是十分優(yōu)質(zhì)的?！贝藭r再說起這些，他內(nèi)心毫無波動，當(dāng)時當(dāng)日那種意外、吃驚、喜悅都仿佛已經(jīng)隔世。

    “蘇蓉說，八皇子后來放歸了?！?/br>
    徐壽嘆了口氣，道：“他嬌生慣養(yǎng)摜了，受不得外門弟子的清苦。在宗門里待了四年，也沒能引氣入體。十一歲的時候，回我母國去了?！?/br>
    “于你，或許是好事。”

    徐壽看了楊五一眼，“楊姬，今年可有十八？”

    “……十六。”

    “楊姬于人情世故，頗是明白呢?！?/br>
    楊五提壺?！八孕煨植畔矚g同我說話？”

    徐壽苦笑：“煉陽峰上就三個人，我總不能找道君去。蘇蓉，她還小……”

    “她同我一樣十六?！?/br>
    “……出身不同，眼界不同。她小時候為人仆役，少女時又在宗門長大，失了教導(dǎo)。有些小性兒，好在本性不壞，倒叫人生不氣來?！?/br>
    楊五將茶分好，推到徐壽面前，做了個“請”的手勢。

    徐壽啜了口茶，嘆道：“和楊姬品茗閑談，竟讓我有了往昔在家中的感覺。楊姬，我猜楊姬出身大家？”

    楊五搖頭，笑而不語。

    她不說，徐壽也不追問。喝了幾口茶，才道：“楊姬說的不錯，八皇子歸家，于我確實是好事。他在的時候，常常令我不能安生?！?/br>
    他嘆氣，道：“一入宗門，再不問凡俗身份，大家皆是師兄弟。偏偏八皇子做不到，總記得自己是陛下膝下的受寵皇子。時時得罪別人，令我為難。當(dāng)初帶我入門的馮師兄后來常來看我，發(fā)現(xiàn)我資質(zhì)很好，進(jìn)境卻慢，對我十分失望。直到后來八皇子歸家，我的進(jìn)境才漸漸追上了同批的師弟們。然后就到了煉氣大圓滿境界，一直卡在這里，直到現(xiàn)在也是。蘇蓉一定對你說了，長天宗里，三十歲未筑基，便要遣返?！?/br>
    “我和你不一樣，只要道君肯，你在煉陽峰就有容身之地。可是三十歲仍未筑基的弟子，長天宗是不會再留的。以往也有被遣返的弟子后來終于筑基的，請求再列門墻，宗門都未準(zhǔn)過。”

    楊五看著他：“所以，如果……”

    “嗯，所以如果三年之后我還未筑基，就要回家去了。”

    兩人面對著雜草叢生的院子，一起沉默了片刻。

    “徐兄離家……有十二年了？”十五離家，如今二十有七了。“家中，可還好？”

    “楊姬果然明白?！毙靿圯p聲道，“家中……還好。我去年領(lǐng)了探親假，回得家去。我離開后，家中添了兩個弟弟一個meimei。”

    他看著黑暗中倍顯荒涼的小院，慢慢道：“父親的爵位可恩蔭三子，如今四弟頂了我的名額，五弟的前程，還要靠父親奔波?！?/br>
    “八皇子已經(jīng)大婚就藩，藩地屬官一應(yīng)俱全。我和他在宗門相依四年，他去就藩，未給我留下只言片語……”年輕的男人說著，微感失落。

    夜色中，楊五笑了。

    “徐兄這樣通透之人，竟會寄希望于那人身上嗎？”她哂笑?！爱?dāng)時年紀(jì)小，尚不覺什么。待他漸漸長大，你這見證了他失敗的人，難不成還想讓他放在心上惦記？”

    徐壽赧然?！拔以彩敲靼椎?。只是……”他嘆道，“總覺得有一份患難之情……是，的確是我蠢了。當(dāng)年我們?nèi)腴T時，他是皇家幺兒，在陛下膝下倍受寵愛。離家四年再回去，他就只是八皇子，下面連十四皇子都有了。他不尷不尬的夾在中間，昔日恩寵，早在四年中淡去。他……也不容易。”

    他轉(zhuǎn)著茶盞，看向?qū)γ娴呐印ｋm是凡女，一雙眼睛卻清亮逼人。

    蘇蓉也是二八年華，卻懵懵懂懂，對道君只會畏懼遵從，悄悄愛慕。對旁人只會使些小性子，眼界淺，又有些勢利。徐壽便是偶有孤單惆悵想找人排解的時候，與她都很難言及深處。不可謂不寂寞。

    他看著眼前的女子，直起身體：“楊姬，可問楊姬出身嗎？”

    楊五正想說話，卻再次感受到了那道神識，正掃過兩人的身上。

    那是，煉陽峰主的神識。

    作者有話要說：　　今天雙更，這是第一更。

    第19章 019

    楊五來到長天宗煉陽峰還不到半個月，短暫的接觸中, 其實并不討厭這位沖昕道君。只除了他偶爾掃過來的神識。

    蘇蓉和徐壽告訴過她, 整個煉陽峰都在道君神識籠罩之下, 意味著, 他想看到哪里就能看到哪里。籬笆、墻壁、門板，對他統(tǒng)統(tǒng)沒有意義。也意味著，楊五沒有真正隱私的空間。

    感覺到那道神識掃過, 她握著茶盞的手便微微一頓。抬眼, 卻發(fā)現(xiàn)徐壽還在看著她, 像是等著她回答他剛才的問題。她不由心中一動。

    “徐兄。剛才……？”她試探道。

    “剛才的問題僭越了嗎？那楊姬不必回答了?！毙靿蹟[手。

    他果然……沒有察覺到那道神識。那為什么, 她能察覺到呢？她淡淡笑笑，道：“俗世身份，在這里有什么意義呢？”

    “楊姬說的是, 我著相了。”徐壽點頭。放下茶盞，他從儲物法器中取出一整套工具，鋤頭、鏟子、犁耙……甚至還有小木桶，并不是耕種用的農(nóng)具，件件都精致小巧, 和蘇蓉用的一樣?！澳憧纯催€缺什么, 想起來了隨時與我說?！?/br>
    楊五沉吟了一下, 問道：“那日徐兄說無法處置這院中禁止, 不知道能找到什么人能處置得了的嗎？”

    徐壽沒說不能，卻面露為難之色。

    楊五道：“可有什么為難之處？”

    徐壽道：“符箓司那邊自然有人可以處置得了，只是……這已超出了日常供應(yīng)?！?/br>
    楊五懂了。超出了日常供應(yīng), 意味著要另付錢，在這里，靈石就是錢。她手里一共就只有兩塊下品靈石，一塊還在屋里的陣眼里嵌著，當(dāng)能源用。能當(dāng)錢使的就只有一塊下品靈石。那靈石還是徐壽幫她領(lǐng)的，有多少他清楚的很，他既然這么說，言下之意就是一塊靈石肯定不夠。

    說白了就是，楊五沒有靈石，楊五很窮。

    這種時候，就突然懷念起上輩子的奢華生活來了……楊五無語，正想說“那便算了”，忽然想起一事，心中一動。

    “此事且先放放，徐兄，道君予我一物，言說我若有所需，自行去取。我不知道此物如何使用，你幫我看看。”說著，從乾坤袋里取出一塊紫色玉佩，上面刻著“煉陽”兩字。

    乍見此物，徐壽先是驚訝，而后大笑?！皸罴?！楊姬！”他笑道：“枉我剛剛還替你發(fā)愁，你不早將此物拿出！”

    “這到底是何物？”

    “峰主的紫玉牌?！毙靿廴〕隽俗约耗菈K白玉牌，“和我這個一樣，也不一樣。白玉牌是各峰執(zhí)役管事領(lǐng)取日常供奉的。紫玉牌是峰主自己的?！?/br>
    他把紫玉牌還給楊五，笑道：“楊姬，你想要什么，去各司自取，拿這玉牌給他們，便可直接掛在道君的賬上了?！?/br>
    楊五秒懂了，不就是……男人的“買買買”嗎？哪怕不在同一個宇宙，這天底下有錢有勢的男人的尿性，也都一個樣。她自己也忍不住失笑。握住紫玉牌問：“請人來給我弄好這院中禁制，可夠嗎？”

    “那自然是夠的。”徐壽笑道。一邊說著，一邊打量她。

    膚色深了些，不失為另一種風(fēng)情，一雙妙目清澈淡然，五官清麗。他心中暗暗點頭。原聽說她只是來為道君解毒，不想原來已經(jīng)得了道君的寵愛……

    “徐兄在想什么呢？”楊五問。

    “在想我們先前所說，楊姬不必?fù)?dān)心將來去處。”徐壽道，“楊姬現(xiàn)在年華正好，不如好好承寵于道君。將來便是你年紀(jì)大了，道君依然年輕，念著這份舊情，也會給你一個安身之處的?！?/br>
    這是要她……以色侍人嗎？

    楊五目光流轉(zhuǎn)，微微一笑：“徐兄有心了?！?/br>
    她也打量起徐壽，這男子今年已經(jīng)二十有七，看起來卻像二十出頭，比實際年齡年輕許多。便問：“徐兄，我看你面相甚是年輕，是否修習(xí)道法，會延長修行者的壽命？”

    “正是?！毙靿刍卮?，“你看旃云峰主，貌不過中年，你猜他今年高壽？”

    “沖禹真人嗎？他看起來像三十上下的模樣?！?/br>
    徐壽笑道：“三是沒錯，卻不是三十，是三百。”

    楊五微訝：“三百？”

    “具體多少我也不清楚，但肯定不少于三百歲。他是元嬰真人，壽數(shù)該在八百上下?！?/br>
    楊五這次是真的驚訝了，她小看了這個世界的人了。在她原來的世界，基因優(yōu)良的星際人類的壽命也就是在三百歲左右。她上輩子死的時候五十九歲，以她的自然壽命來說，還在“青年”這個階段。

    她不禁想起了山上洞府里的那個年輕男人，他的眉眼看起來那么年輕，不知道是不是有一二百歲？她本想問一句，徐壽正巧開口道：“楊姬明天若是無事，我陪你去符箓司那里走一趟？”

    楊五本來想問的話被這么一打岔，就岔過去了。兩人便約好第二日去符箓司。徐壽還讓她好好想想，還有無旁的需要的。

    楊五晚上睡前便好好的想了一想，這一想，還真想出來了。

    到了第二日，楊五晨跑完畢，沒有去練刀，快速的洗了個澡，便換了套新衣衫。徐壽來得也早，剛剛好她收拾停當(dāng)。二人便搭著小舟離開了煉陽峰。

    “象忘峰嗎？”楊五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