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再起不了身，喚了meimei到床前，與她道：“翎娘是我心頭寶，我只擱不下她。除了你，我再不放心旁的人來照顧她。我走后，家翁必會為哥哥求娶你。你若愿嫁最好，哥哥是可托終身之人。你若不愿，將翎娘帶在身邊教養(yǎng)。勿使她失怙?！?/br>
    小毛氏握住jiejie的手：“有我。”

    大毛氏遂放心而去。

    一如大毛氏所料，她去后，待范大守滿一年，范父為范大求娶小毛氏。

    毛父愛女，心甘情愿愿意養(yǎng)女兒一輩子，但范大人品可期，遇到這樣的人，毛父也不愿女兒錯過。何況還有外孫女的緣故在其中。

    小毛氏在這鄉(xiāng)野地方，已經(jīng)是老姑娘。鄉(xiāng)野間從來女子早早出嫁，早早生孩子，于這等寧可不嫁也不將就，只在家讀書的，自是無法理解。

    毛父便去問小毛氏的意思。小毛氏道：“問問哥哥可愿娶我。他若愿，我便嫁。他若不愿，將翎娘交于我教養(yǎng)便是了。就隔一道院墻，這么麻煩作甚?！?/br>
    范大聞知，沐浴更衣拜見岳父：“蒙岳父垂青，以欣娘貽我。若幸再得阿瑩，必珍之愛之。”

    毛瑩遂嫁范大，二人志趣相投，琴瑟和鳴。待翎娘亦如親生。

    只生未逢好世道，于這亂世之中，終是一縷香魂散去。

    翎娘道：“我娘親和母親，一直在合力修書，至母親去前，已至收尾處。我現(xiàn)在所學(xué)尚淺，還無此學(xué)識接手。只有慢慢學(xué)，慢慢提高，將來替娘親母親將此書收尾刊行。我這想法，已經(jīng)跟父親說了，父親亦支持我。所以，我不打算嫁人，我想在父親身邊，專心治學(xué)?！?/br>
    “只是，在那之前……”她道，“我還得先練好我的刀，叫人再不能欺了我去。”

    第76章 076

    范大先生與金太妃之間變得緊張了起來。

    “太妃想要我撰文頌揚王次子至孝至純，禮賢下士?！彼f。這便是要用“信陽范氏”的名聲替王次子的品德做背書, 鼓吹他以“賢”得位。

    竹生問：“那要怎么辦？”

    范大先生壓根就沒打算在王次子身上押注, 他簡單粗暴的道：“跑?！?/br>
    于是他們就跑路了。

    在傍晚時分, 城門將要關(guān)閉之前, 一行人出了城。天黑了便打著火把趕路。不到一個時辰，身后傳來馬蹄聲。

    “先生留步——！”后面的人高喊。

    金家那個中年人帶著兩個年輕人和一隊護衛(wèi)追了上來。中年人勒馬，責(zé)備道：“太妃待先生不薄, 先生何故夜奔！”

    竹生一行六人, 范大先生親自御車, 車上坐著翎娘和七刀。其余如竹生、阿城、阿城二叔都騎著馬。對面護衛(wèi)約有二十余人, 個個體格彪悍，然這邊的六個人并無懼色或是緊張。

    范大先生下車，抱拳道：“太妃錯愛, 某自感激。只某尚未決定出仕，不忍當(dāng)面拂卻太妃一片愛惜之意，故才不告而辭?！?/br>
    中年人正待說話，身后一個年輕人已經(jīng)不耐煩道：“父親還與他啰嗦什么。這人不識抬舉，看不起我們金家, 直接綁回去就是了！”

    金家, 也就是如此了。范大先生心下微哂。

    中年人略一猶豫, 嘆道：“先生這是逼我, 太妃有命，無論如何，要帶先生回去。只好委屈先生了。”他說完, 一眾護衛(wèi)便拔了刀，頓時一片倉啷之聲。

    范大先生提著衣擺，向后退了一步，道：“莫傷人命?！?/br>
    金家子以為這書生怕了，心下鄙夷，正要再說兩句有氣勢的話，范大先生身后卻有一騎提韁上前，回答道：“我有分寸。”

    那騎士體型窈窕，身量卻不足。一張面孔在火把光照下，清艷迤邐。雖然年齒尚幼，卻已經(jīng)是個美人。范大先生那句“莫傷人命”，原來卻是對她說的。

    金家兩子不由一呆。

    竹生也是無奈，之前兩次事件，她似乎給別人留下了很強的“嗜殺”的印象。然人若不來殺她，不踩她底線，她又何故要殺人。

    沒人想做殺人狂魔的。

    竹生貌美，惹得眾人都忍不住多看她一眼，在心底暗贊。

    竹生卻道：“你們先走?！?/br>
    范大先生便登車，一甩韁繩，帶著幾個人就要離去。

    中年人見狀，沉了臉色，手一揮：“帶先生回去！”說罷，也囑咐了一句：“勿要傷了先生家眷。”

    他的一個兒子得令，一夾馬肚，就沖竹生沖了過來。竹生已拔刀。

    范大先生等人聽到身后響起轟然一聲，隨后許多馬匹嘶鳴，聽著瘆人。阿城頻頻回頭。

    過了片刻，夜色中響起馬蹄聲。竹生騎著馬追了上來。

    阿城打量她身上并無濺射的血跡，試探著問：“沒、沒殺人吧？”

    竹生轉(zhuǎn)頭，森然道：“若不滅口，叫他們知道了我們?nèi)ハ?，必成后患，都殺了?！?/br>
    阿城駭然。

    阿城的二叔已經(jīng)不忍看。翎娘捂眼，七刀低頭憋笑。范大先生無語的看著自己這憨厚弟子。

    竹生“噗嗤”一笑。

    阿城這才反應(yīng)過來被耍了，惱得一路哼哼唧。心下偏又好奇的緊，待尋了宿營之地，終是憋不住去問：“我聽見好大的馬叫聲是怎么回事？”

    竹生道：“他們?nèi)硕啵粋€個來有點麻煩，我削了所有的馬腳。”

    聽著比殺人仁慈多了，但阿城想象了一下那個畫面，忽然胃中食物上涌。

    金家人爬起來，呆呆的看著地上橫在眼前的那條溝。

    那個少女在馬上一刀斬出，便是一道阻了馬匹的橫溝。她一個側(cè)翻下馬，單膝點地，一手撐地，又是一刀橫著揮去。眾人只看到綠影一閃，便覺得身體一歪，紛紛跌落在地。沒人送命，只有一人受傷，是跌下馬時被自己的刀劃傷了。

    二十護衛(wèi)，不戰(zhàn)而敗。直到那少女又翻身上馬離去，眾人還呆呆的。

    “她是什么人？”中年人被人攙扶著，喃喃道。

    沒人能回答他。大家只記住了那少女的美貌和她那柄又長又闊的綠色的刀。

    范大先生小睡了一覺，睜眼醒來，火堆另一側(cè)，竹生還在打坐。他揉了揉眼睛，起身向她走過去。

    竹生睜開了眼睛。

    范大先生道：“可有進展？”

    竹生搖搖頭。

    范大先生道：“我反復(fù)研讀，你這功法甚是奇怪。我也讀過幾本養(yǎng)生練氣之法，雖略有不同，但所依之根基都是一樣的。道家講究人體有竅，氣在竅間行。你這功法，卻根本全不相同。”

    竹生心中微動：“你還讀過那樣的功法？”

    “算不得什么功法，養(yǎng)生練氣的法子罷了?！狈洞笙壬?。

    “可有照著練？”竹生問。

    “年輕時候和舍弟一起鉆研過一陣，沒研究什么結(jié)果。舍弟倒是曾說過，他似乎摸到些門道。他說某一日照著書中吐納時，忽然覺得空氣似乎不一樣了?！狈洞笙壬?。

    竹生心臟跳得微快，問：“怎么不一樣了?！?/br>
    范大先生卻道：“我當(dāng)他吹牛，他這家伙慣會吹噓的，我就沒理他。他一陣子熱度過去，后來也沒再練過?！?/br>
    竹生微感失望。

    范大先生捕捉到她這一點情緒，沉吟了一下，道：“那些書原都是我家書庫藏書，我們謄抄來的。據(jù)說我高祖極是熱衷此道。他老人家活到九十二才仙去，一直便說是這等養(yǎng)生練氣的法門能延年益壽。曾留下遺命，令范家子弟都要修習(xí)?？上旅鎺状?，再沒誰練出個所以然來。漸漸也就沒人去練了?！?/br>
    竹生雙眸深如潭水。

    如果范大先生的高祖修煉的所謂“養(yǎng)生練氣”的法門就是煉氣之術(shù)，且能引氣入體，那么便說明，這個凡人界還是有靈氣存在的。

    只要狐貍沒有騙她，也沒有自己搞錯，那么她……她相信她遲早能夠踏出那一步！

    范大先生盯著她的眼睛。

    “怎了？”竹生才回過神來。

    “有時候，不看你面孔，便不能相信你才將將十三?！彼麌@道。

    那雙眼睛里有著超乎年齡的成熟和沉靜。是要經(jīng)歷了什么樣的事情，才能讓一個未及笄的少女擁有這樣深邃的眼睛。

    七刀那個孩子，也是有一雙與年齡不符的成熟的眼睛。而翎娘……想到翎娘，他便心中疼痛。他的阿翎曾經(jīng)多么的無憂無慮，天真爛漫，是他這作父親的沒有保護好她。這短短的日子里，那孩子竟已經(jīng)有了幾分欣娘的冷靜，瑩娘的血性。

    便是阿城那孩子，看著依然憨厚如往昔，可眼神中也有什么東西不一樣了。

    這些孩子，就像是璞玉，落入這俗世紅塵中打磨。不知道將來是會放出光彩，還是碎作塵埃。

    “還沒問過先生年歲?！敝裆畔肫饋?。

    范大先生道：“癡長些歲月，今年該三十有四了?！?/br>
    竹生歉意的道：“先生名號呢？”至今，她都還不知道范大先生叫什么名字。

    范大先生道：“我單名一個深字，字伯常?！?/br>
    又是名，又是字的，竹生就茫然了。實在是她出生在鄉(xiāng)野，楊家沒人有字。甚至孩子的名字就以數(shù)字為名。到了長天宗，大家又更重道號，對俗世名字不甚在乎。

    又是這樣，范深心想。這個小姑娘懂很多，雖然她常常拒絕聽，但其實她內(nèi)心明白。但偏偏就有許多日常的常識，她一無所知。

    “稱男子若直稱其名，不太有禮，通常稱字。譬如我，同輩好友，便稱我范伯常，或去掉姓氏，只呼字?！彼o她解釋?！坝忠蛭以卩l(xiāng)間開塾授課，故大家又都稱我一聲先生。”

    竹生點頭受教。

    范深看著她道：“你就不打算問問我明天將去哪里？”

    竹生的確是不打算問的。反正她現(xiàn)在還離不開范大先生，他去哪里，她便只能跟到哪里。但范深都這樣怨念的問到她鼻尖了，她只能順勢問：“先生打算去哪里呢？”

    范深道：“恒城?！?/br>
    竹生就“嘿”了一聲。

    “……”范深道，“怎了？”

    “先生看不上金太妃和王次子的后宅手段，卻要去投這后宅手段的手下敗將嗎？”

    范深道：“勝敗乃兵家常事，世子總歸是嫡長正統(tǒng)，我不親眼看看，不能下定論?！?/br>
    竹生道：“好吧。”

    范深道：“這次不造勢了，悄悄看看就可以?！?/br>
    “看過了結(jié)果不行呢？”竹生問。

    “……許國境內(nèi)，就只剩下盛公子了?！狈渡畹馈?/br>
    這是不全看一遍不甘心了。竹生便道：“好吧。”

    范深道：“一路上，還要有勞你?！?/br>
    “互惠互利?！敝裆?。

    他們行了半個多月，脫離了朝陽城的勢力范圍。一路上，越遠離朝陽城，治安便愈差。

    托風(fēng)調(diào)雨順的福，今年的糧食倒是豐產(chǎn)，世道雖亂些，也是因為上層權(quán)力者的爭奪，老百姓好歹還能填飽肚子。只要能填飽肚子，保住性命，老百姓就基本不會要求更多，很容易便適應(yīng)現(xiàn)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