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深微詫：“天災(zāi)？”

    另一名編修笑道：“太子殿下近來正在讀《醒世言》，陛下看到了，才作此想。要我們收集所有關(guān)于天災(zāi)的記錄，不拘是正史、地方志、傳說，還是神話?！?/br>
    前一人亦點頭。兩人都覺得陛下不僅是位明君，還是位好母親。

    范深頷首，道：“弄兩份，給我也備一份。”

    兩人躬身稱是，領(lǐng)命而去。

    毛毛六歲開蒙，至今已經(jīng)兩年。這一年，毛毛算是蒙學(xué)畢業(yè)，正式進(jìn)學(xué)了。范伯常加安國公、太子太師，正式收太子為學(xué)生。宮中太子身邊的十幾名伴讀，只留了七人，六男一女，除了阿貍是范伯常外孫，其余六人皆成為范伯常弟子。

    阿貍平白的比同窗們低了輩分，郁悶得不行。

    被淘汰的孩子中有一個女孩子。范深對竹生道：“可惜了?！?/br>
    能送到太子身邊，孩子自然是足夠聰慧的，可惜被家人進(jìn)行了錯誤的引導(dǎo)，總是對太子過于親昵。沒有喜歡看別人勾引自己年幼兒子的母親，也沒有喜歡看別人勾引儲君的丞相，在那份聯(lián)姻關(guān)系整理出來之前，那女孩就早早的注定要被淘汰了。

    走了一半的人，毛毛的身邊，頓時清凈了許多。

    毛毛感到很驚奇，問竹生：“走的都是我平日不太喜歡的人，母皇是怎么知道我喜歡誰，不喜歡誰呢？”

    竹生莞爾，道：“我并不知道。”

    竹生給他解釋，道：“不過是我和范相篩過一遍京城權(quán)貴人家聯(lián)姻、站隊的選擇而已。有些人家蹦跳太過，結(jié)黨營私，急功近利，這樣的人家的孩子，勢必會受到大人們的影響?？v你說不出，也是能感覺得到的?！?/br>
    毛毛若有所思。

    毛毛太早熟，竹生有時候會心疼。便給他多夾了幾筷子他愛吃的菜，也陪著他吃了幾口。

    又問他：“最近跟你父親見面了嗎？”

    提起父親，毛毛就眼睛發(fā)亮：“父親說明日帶我去騎馬，還說要教我射箭。”

    男孩子都向往父親，毛毛生在澎國初立的階段，周邊還未完全統(tǒng)一，更是格外的向往父親的勇武。

    竹生一直很注意毛毛的身體鍛煉，也教過他基本的拳腳，給他打下了底子。她原是想親自教毛毛武功，看到毛毛提起趙鋒眼睛發(fā)亮的樣子，心思一轉(zhuǎn)，改變了主意。

    待二人用完了飯，到里間一起看書說話。宮女們魚貫而入收拾碗碟，司膳的女官看了眼竹生碗中幾乎沒怎么動過的香米，睫毛微微的顫了顫。

    趙鋒如約帶著毛毛出宮騎馬，還教會了他射箭。一直到回宮，毛毛的興奮勁都還沒過去。

    從東宮出來的趙鋒卻被女官帶到了竹生的寢宮。趙鋒已經(jīng)有一年多沒有來過此處了。他失去了自由出入宮闈的特權(quán)，想要進(jìn)宮，必須嚴(yán)格遵守流程先向?qū)m中遞牌子。毛毛是他一求見，必會召見。但竹生再沒有單獨見過他。

    趙鋒再次踏入寢宮看到竹生，雖然每日朝上都能見到她，卻依然覺得如此的陌生遙遠(yuǎn)。

    那一聲“jiejie”再難叫出口。

    事實上，趙鋒小竹生四歲，他現(xiàn)在三十三歲了，竹生的容貌卻保養(yǎng)得似不到三十，看起來竟是竹生更年輕了。

    “今天怎么樣？”竹生問他。

    趙鋒吸口氣，沉了沉心神，才道：“太子身體康健，四肢靈活，是習(xí)武的料子。”

    竹生其實問的是毛毛和他今天玩得開心不開心。得到這樣的回答，她點點頭，道：“跟你小時候一樣?！?/br>
    因為那是他的兒子啊，當(dāng)然會像他一樣，趙鋒想。

    兩人自決裂之后頭一回私下里單獨相處，竟都不知道該說些什么。片刻尷尬的沉默后，竹生才道：“我想讓你教他習(xí)武?！?/br>
    趙鋒的武功，卻是師從竹生。他沒傻到去問為什么竹生不自己教，他的眼睛因為竹生的話變得精亮起來。

    他從來都是這樣，當(dāng)他得到了他想要的，眼睛便是這樣的有神，竹生想。不必趙鋒問，她自己就解釋給他道：“我本想自己教的。但他喜歡跟你在一起。他每天都能和我在一起，比起來，和你在一起的時間就少得多了。我想讓你們多處處。斂之，你愿意擔(dān)任太子少傅嗎？”

    趙鋒凝視了她一會兒，躬身。

    “是，陛下?！彼?，“臣愿意?！?/br>
    一如竹生曾經(jīng)對毛毛所說，趙鋒其人，最強(qiáng)的能力，不在其武功軍事，在其生存的能力。

    大家都能克制自己，理智面對，在竹生看來，是最好的。

    趙鋒踏出竹生的寢宮，站在廊下。

    這寢宮充滿了他的回憶。曾經(jīng)他可以在這里自由行走，他雖有將軍府，卻一度把這里當(dāng)成自己的家。

    他曾半夜醒來，發(fā)現(xiàn)枕邊無人，披衣赤足出來尋她。值夜的小宮女們都滿臉通紅，不敢看他。多么有趣。

    他曾蹲在這里，看著學(xué)步的毛毛拍倒在木質(zhì)地板上，哇哇大哭，她卻不許他去扶他，定要小小的娃娃自己站起來。多么有趣。

    那時候他擁有她和毛毛，覺得自己擁有全世界，他的心是滿滿的?，F(xiàn)在他才明白他不擁有他們兩個人中的任何一個，是他們擁有他。

    他站在廊下，只覺得心里空洞洞，不知道該拿什么來填滿。

    定遠(yuǎn)侯趙鋒遂加太子少傅。

    這一道旨意，令這一年多來眾人對趙鋒與竹君的種種猜想都沉寂下來。人們終于能再次給趙鋒定位。

    他依然是手握重兵，功高勞苦的定遠(yuǎn)侯，依然是諸君之父。他只不過不再是女帝的男人了而已。眾人恍然。

    因著這變化，所有人都在調(diào)整對趙鋒的態(tài)度。

    沒多久，宮中司膳的女官病倒了。

    竹生聽說后，沒說什么。但當(dāng)司膳的女官病得一日比一日重，再起不了身時，旁人來請示竹生，是否要將其移出長寧宮。這是宮闈慣例，不叫重病之人留在宮中，以免病氣不小心沾染給了君王。

    竹生卻道：“不必，我去看看她?！?/br>
    她身邊的幾個女官雖感動，卻都竭力想阻止她。司膳病得太重了，病氣過給竹君可怎么辦。但竹生還是去了。

    宮中人少房多，大家住得都很寬敞。

    白日里司膳還躺在榻上，臉頰深陷，實在看不出是往日那個干凈整潔，工作起來麻利又細(xì)致的豐腴女人。

    驚見竹生前來探病，司膳拖著病體爬起來要行禮。

    “快躺下。”竹生在她榻邊坐下，道。

    司膳就是快要死了，也不敢躺在竹君面前。硬是撐著身體，跪坐在榻上。

    竹生仔細(xì)的打量了打量她，揮手屏退了旁人。待屋中只剩下她二人，竹生開門見山的問道：“你會病倒，是因為那日我看了你一眼嗎？”

    司膳心中有秘密，太過沉重。那日一不小心，盯著竹生飯碗看的時間太久，叫竹生發(fā)覺。竹生便抬眸看了她一眼。

    司膳伏下身，額頭觸及手背，渾身顫抖，哪里敢說一個“是”字。

    竹生問：“你發(fā)現(xiàn)了，是嗎？”

    司膳抖得更厲害。她便是因為做事細(xì)致，觀察入微，才一步步做到了司膳女官，掌竹君飲食。不料這份細(xì)致有朝一日會害了她。

    竹生道：“你莫害怕，好好說話?！?/br>
    司膳不敢再不答，抖如篩糠，顫聲道：“我、我未曾告訴過別人，陛、陛下已經(jīng)……絕了飲食……”

    這便是司膳心中的大秘密，已經(jīng)壓得她喘不過氣來。那日竹生看了她一眼，成了最后壓垮她的稻草。

    她并未生病，她在絕食。她想一個人帶著秘密死去，便不會累及家人。今日她向竹君坦白，已經(jīng)沒了求生的念頭。

    她萬料不到，這個秘密坦誠出來，竹君她……笑了。

    “好好的人，健健康康，突然一下子就病得不行了……”竹生道，“前幾天我沒想到這一處，這兩天才反應(yīng)了過來?！?/br>
    “阿箏，你莫怕?！彼郎芈暤?，“我自幼修習(xí)家傳的功法，此功法極是神奇，我十幾歲時便可稱無敵了。后來功法小成，我一修煉便可以不用進(jìn)食。近來我的功法又進(jìn)了一步，基本上可以不用飲食了?！?/br>
    “但這……于我，并不算什么大秘密，便是旁人知道了，我也無所謂。只是此事少見，或許會讓旁人疑惑惶恐，我便從沒張揚過，不想被你發(fā)現(xiàn)?！?/br>
    “小事而已，無需掛在心上。且放寬心，好好調(diào)理身體吧，你不在，毛毛說吃飯都不香了?！?/br>
    待竹君離開司膳的居舍，小宮女們隔著房門聽到了司膳嚎啕大哭的聲音?？尥?，司膳叫宮女們上粥與她，吃得狼吞虎咽。

    竹生的聽力比普通人靈敏得多，她走出很遠(yuǎn)，依然聽到了司膳伏在榻上大哭的聲音。那哭聲中充滿了死里逃生的喜悅。

    竹生自問，她雖在戰(zhàn)場稱得上是冷酷無情，但在這長寧宮中，從未苛待過任何人?？伤磉叺娜司箷驗閷λ膽峙孪胱孕袑に馈＿@并非因為她是個什么樣的人，而是因為她手握著對旁人生殺予奪的能力。

    竹生目光掠過庭院，不由生出了無趣之感。

    幾日后，司膳調(diào)理好了身體，再度回到了崗位。

    毛毛見了她，很高興，道：“箏姑姑，你身體好啦？”

    司膳很是感激，道：“殿下遣人賜給我的藥材，臣都收到了，多謝殿下的關(guān)心?！?/br>
    司膳從此加倍的忠心，且想著法子幫著竹生遮掩，竹生辟谷這件事，于是沒有傳到旁人的耳中。

    這廂司膳才剛剛離開了病榻，那廂……國之棟梁的范伯常又有了情況。

    140

    書館編修奉竹君之命搜集了各種提及到“天災(zāi)”的書籍。有正史, 有野史, 有話本, 有私人筆記, 有民間故事, 也有神話傳說，甚至還有些畫作。

    他們將這些呈給竹君的同時, 也奉了國相范深的命令，同時呈了一份給丞相。

    關(guān)于“天災(zāi)”這個話題，范深自是知道, 會涉及到的書籍范圍很廣。但當(dāng)他終于在日理萬機(jī)中得了閑, 叫書童把書館送來的東西拿來與他看的時候，還是被數(shù)量的龐大的驚到了。

    “竟然這么多？”連范深這樣博覽群書的人都禁不住詫異。

    范深于是便從那本《醒世言》開始翻起。那本就是他叫毛毛讀的書, 書里的內(nèi)容他自然是爛熟于心，毫無新意。又翻了幾本，大同小異。范深不禁微微的感到迷惑。

    竹生要書館給她搜羅這些書籍，用的理由是對毛毛讀的書感興趣，這個理由，編修們信了, 范深是不信的。他倒是沒有什么過硬的理由, 他就是直覺的不信, 直覺的感到里面有文章。

    只能說是, 他對竹生了解太深。

    從他決定奉竹生為主公，從他在澎城將那一顆城守印信獻(xiàn)給竹生，硬將她推上了城守之位起, 竹生就成了他生命中無可替代的人。

    范深在那一晚，快速的翻閱了許多本書籍，也沒有看出個所以然來。但是他并沒有放棄，每日下了值，回到家中，他都會繼續(xù)。他看書和寫字的速度非常快，是常人的數(shù)倍。但直到第五日上，他也沒看出什么來。

    那一日他白日里公事繁忙，很有些疲倦，比前幾日翻的少了幾本，早早的就睡了。

    夜里，忽然驚醒。屋外雷雨大作，閃電照亮了夜空。

    范深起身披衣，推開窗扇觀著夜雨。當(dāng)又一道閃電照亮大地的時候，也照亮了他的心門。一個這些天，他心底隱隱約約感受到的異樣的感覺，忽然清晰了起來。

    一個令他不敢深想的念頭，再也壓制不住，再也不能回避！

    范深轉(zhuǎn)身去了書房。

    翎娘身子沉重，早上便通常起得比范深晚些。竹生和她早就為女性官員制定了孕期靈活工作制和產(chǎn)假，她現(xiàn)在可以比正常情況下晚半個時辰去宮中的公署。

    杜城出征歸來，受封永平侯。因此時無戰(zhàn)事，他便賦閑在家，也并不去謀什么實職。他岳父妻子，一門二相，門第已經(jīng)太過煊赫，總得有人要退一退。范深、范翎都有擎天之志，自然是不會退的，杜城便自動的做了那個退了的人。他樂得在家清閑，翎娘卻對他心存愧疚。夫妻兩個成親十余年，相互體貼竟更勝新婚。

    每日清晨，杜城都要親自護(hù)送身懷六甲的妻子去宮中，傍晚再去接她。為此，他沒少被旁人取笑，道他是入贅了范家。面對這種說笑，杜城一笑置之，并不在意。

    昔日，他沒能護(hù)住巧娘和翎娘。巧娘慘死，翎娘受辱。后來，他努力令翎娘成為了他的妻子，那時他便想好了，要守護(hù)翎娘一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