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生微微一笑，靈力將圖騰裹得愈緊愈深。圖騰像是浸在了熱水里，開始慢慢的融化、分崩離析，最終徹底消失。

    像是曾經(jīng)捆縛她的鎖鏈被徹底斬斷。

    大路朝天，各走一邊。長天宗與她，再無任何關(guān)系。

    沖昕道君尋找的，是楊姬。

    而她，是竹生。

    當(dāng)年不曾話別，今日道一聲……再見，道君。

    159

    為了避免在路上相遇, 竹生最后還是選擇了走傳送陣。

    從傳送陣出來, 是個頗繁華的城市。最特別的是, 城中除了人修, 還有許多妖修。竹生才走出大門, 便有一名身姿玲瓏的貓女，挽著一名人族修士的手, 從她面前走過。竹生當(dāng)時便怔了怔。

    周瑋看她這模樣，便齜牙一樂，道：“要不要逛一逛？”

    竹生對逛街參觀沒有興趣, 她只是驚異于那些坦然走在街上的妖修。她分明記得以前從灰灰那里聽到的是, 妖族和人族并不和睦。

    周瑋聽到她的問題便笑道：“就猜你不知道。妖族原本有雙王你總知道吧？”

    竹生點頭。何止知道，她曾親歷雙王對決的戰(zhàn)場。

    周瑋道：“后來南君殺滅了北君, 一統(tǒng)了妖族。南妖王青君，就成了妖族唯一的王啦。二十多年前，她主動放下成見，促成了人、妖兩族結(jié)盟，真是了不起！”

    竹生凝視著周瑋的眼睛，重復(fù)道：“青君？”

    提到青君, 周瑋就來了精神頭：“聽說青君是個大美人兒, 可惜我還無緣得見?！闭Z氣中充滿了遺憾。

    竹生看著周瑋, 忽然道：“冒昧問一句, 你可知道周霽……是如何隕身的？”

    “??？”竹生這個話題轉(zhuǎn)得太突然，周瑋呆了一呆，才道, “我不知道啊……小叔祖殞身都快有一個甲子了，那時候我還沒出生呢。”

    說的也是。竹生沒再繼續(xù)這個話題，轉(zhuǎn)問道：“你多大年紀(jì)了？”

    周瑋道：“我今年二十九了。你呢？”看起來像個少年，實際比當(dāng)年的周霽大了十歲，卻比安靜謙遜的周霽更有著少年的跳脫。

    竹生道：“我該六十六了?！?/br>
    周瑋開心的道：“咱們倆差不多大！”

    于修士看來，相差在百歲之內(nèi)，都算是同齡人。這還是針對低階修士而言的。對于高階修士，年齡已經(jīng)是浮云。夫妻間相差個兩三百歲都很正常。

    修士生命漫長，他們的時間觀和凡人大不一樣。

    兩人御器升空，竹生回頭看了一眼那繁華熱鬧的城池，忽然問道：“這是離界門最近的傳送陣嗎？”

    周瑋道：“是啊。”

    竹生道：“我從前去界門的時候，走的不是這里。很小，不算是城市，是個塢堡?！?/br>
    周瑋道：“啊……那個啊，我聽說過的。以前四大宗門在這邊設(shè)的塢堡?！?/br>
    竹生道：“離這里遠(yuǎn)嗎？”

    周瑋道：“……就是這里?！?/br>
    竹生微愕。

    “當(dāng)年妖族雙王大戰(zhàn)，戰(zhàn)場綿延了千里。那塢堡當(dāng)時就毀了?！敝墁|道，“這個城還是后來結(jié)盟后，兩邊合力修的。你看，這邊很熱鬧，因為是邊境，兩族的人都聚集在這里交易，這里的集市很有名氣的?！?/br>
    原來如此，一個甲子的時間，已經(jīng)物是人非。

    竹生又問起了雙王之戰(zhàn)的戰(zhàn)場在哪個方向。周瑋道：“你要去參悟嗎？你是武修吧。去那參悟要小心啊，我有個族叔也是武修，去那里參悟的時候傷了神識了。”

    周瑋的話竹生其實不是很懂，但她想再去看看當(dāng)年的地方。周瑋取出輿圖辨了下方向，帶著她往戰(zhàn)場方向去。

    才一日，竹生就感覺到周瑋的飛梭速度不行了。她的速度比周瑋快得多。

    周瑋也很無奈：“等我準(zhǔn)備完我叔祖的結(jié)丹賀禮，就換個新的飛行法器?！?/br>
    最后竹生干脆帶他一起飛。她學(xué)會御器才一日，速度就讓周瑋咋舌，一路上咋咋呼呼的。

    對當(dāng)年那場決戰(zhàn)，竹生的記憶甚至有點模糊了。最清晰的一直都是那朵血色之花，和地上冰冷的斷手。或許就是因此，她不愿意去回想那一段記憶。

    幾十年過去，昔日崩塌的山峰已經(jīng)被綠植覆蓋，昔日倒伏的森林，又有參天大樹拔地而起。在地面或許看不出來，但站得足夠高的時候，還是能看出來一道綿延了千里的狼藉。

    周瑋以為竹生來這里是為了參悟，直接指點她去了一處崩塌的山峰：“那邊，那邊，那邊去的人最多了?！?/br>
    一如周瑋所說，這本該是荒無人煙的地方，竟不斷的碰上三三兩兩的修士。這些修士，都是來參悟的。

    竹生原不明白周瑋說的參悟是什么意思。但她來到那亂崖前，就看到那里有三四名修士正在對著那斷崖和碎石沉思。她不由得也凝神望去。

    那山崖斷得十分銳利，嶙峋到要扎人的程度，眼睛看著就不舒服。竹生忍不住瞇起了眼睛。

    兩股不同的戰(zhàn)意便陡然自那斷崖碎石中升起，纏卷撲面而來！竹生沒有防備，瞬間便仿佛被卷進(jìn)了驚濤駭浪之中。青色和絳紅色的光團(tuán)在她的眸子深處爆開。

    南北妖王一戰(zhàn)，驚天動地。竹生感到了大地的震顫，她仿佛化身成了那山崖，粉身碎骨，又仿佛成了挺拔森林，脊椎寸斷。

    兩位當(dāng)世強者的力量對撞，竹生當(dāng)年親眼目睹時，都沒有此時此刻來得感同身受，后頸發(fā)寒。想想，還是那時太過弱小并不能真的懂那種強大。

    那兩股戰(zhàn)意糾纏對抗，終于只剩下一股。竹生眼看著那團(tuán)青光凝結(jié)，最后，那個青發(fā)的男人出現(xiàn)在她面前。

    他敞著衣襟，露出胸膛，望著竹生挑眉，嘴角勾出一抹壞笑。身后，九尾豎立如華麗的皮草。

    竹生大喝一聲，陡然出刀！

    青發(fā)的男人消失，眼前還是那片斷崖，碎石嶙峋突兀。竹生冷汗涔涔，打濕了衣襟。伸出手，兩手空空如也，手中并沒有刀。

    綠刃正踩在腳下，她人在空中。

    附近幾個同在參悟的修士都轉(zhuǎn)頭看她。其中一人還踩著飛劍，遙遙的喝了聲彩道：“好刀！”

    竹生并沒有真的出刀，她出的是刀意。

    從前，她的刀便已經(jīng)有了刀罡。一刀劈出，能裹挾雷霆之勢。今日她觀摩雙王戰(zhàn)場，體味其間殘存的戰(zhàn)意，竟悟出了刀意。

    原來，這就是參悟。

    周瑋踩著他的飛梭晃悠悠的從遠(yuǎn)處飛過來，道：“就知道你們這些武修參悟起來要發(fā)瘋。虧我有先見之明躲得遠(yuǎn)，要不然非被你傷著不可。”

    竹生這才覺出天色已與剛來時不同，一問周瑋才知，她已經(jīng)在這里參悟了三個時辰了。周瑋都趁著這功夫，到遠(yuǎn)處溜達(dá)了一圈，碰著個小妖修，買了些中意的礦石。

    “物美價廉。”周瑋滿意的拍著腰間的錦囊道，“到我們家那邊，這價格就得翻兩三番啊?！?/br>
    周瑋雖有家族，不是散修，奈何周家只是個小家族，闔族上下不過百人而已。家族雖然對子弟也有供養(yǎng)，但主要集中供養(yǎng)那少數(shù)幾個資質(zhì)過人的。周瑋年初才剛剛筑基，他這年紀(jì)筑基，算是很沒天賦的。他顯然也不是大器晚成，一旦跨過門檻進(jìn)境就能一日千里的那種人。

    比起長天宗里，弟子們領(lǐng)執(zhí)役、執(zhí)事崗位便可以賺取靈石，并能在宗門里以比外面便宜得多的價格買到質(zhì)量上乘的材料、丹藥和法器，這些身在紅塵中的修士顯然更辛苦一些。

    竹生原只想來看一眼故地，不想竟在雙王戰(zhàn)場上參悟出刀意來，也是意外收獲。她本想尋周霽隕落之處祭拜一二，卻找不到當(dāng)年的位置，只得作罷。

    待要離開時，她回頭遙遙望了一眼適才參悟刀意的斷崖。她的神識倒沒被亂崖間殘存的雙王戰(zhàn)意所傷，但那兩道戰(zhàn)意，著實讓人畏懼。

    竹生遙想當(dāng)年，自己提著一柄凡兵，就敢向青君砍去，真是無知無畏。

    周瑋追問她參悟得如何，由這戰(zhàn)場，又將話題扯到了青君和北君當(dāng)年那一戰(zhàn)上。話語中，對青君多有推崇。

    竹生忍了一段，在周瑋又一次對青君大加稱贊的時候，轉(zhuǎn)頭問他：“那些死去的人呢？”

    “??？”周瑋道，“哪些？誰？”

    “那些，被卷入雙王戰(zhàn)場，平白死去的人呢？可有人為他們復(fù)仇？”竹生問。

    “復(fù)什么仇??？難道要去殺青君嗎？”周瑋駭笑，“別逗了！”

    他道：“碰上那種事，的確倒霉，可又能怎么樣？四大宗合建的塢堡死了有一半人，也沒見有人喊著要報仇的?！?/br>
    “所以，”竹生道，“就白死了？”

    “也不能這么說吧……”周瑋撓頭，“被卷入雙王之戰(zhàn)，跟碰上天災(zāi)的級別差不多了，只能說是氣運不佳，這是命啊。親人也不是不想報仇吧，可是青君……當(dāng)世敢對青君動手的人，也就只有那些縮在各大宗門秘地里的老家伙們吧。他們也不可能為這個就去挑戰(zhàn)青君啊?！?/br>
    竹生一言不發(fā)，催動綠刃迎風(fēng)而行。

    她懂了，這個世界的規(guī)則就是弱rou強食，強者為尊。

    青君太過強大，強大到不小心碾死了別人，別人只能自認(rèn)倒霉。他的宗門，他的親人，甚至都生不出為他報仇的念頭來。

    及至終于到了界門所在的山谷，兩人落到地上，步行入谷。

    幾十年流過，戰(zhàn)場都能覆上綠意，綻放新生，這山谷卻與竹生記憶中一模一樣，毫無變化。

    她一直走到了樹翁的面前。這里已經(jīng)是山谷的最深處，巖石嶙峋，泥土干硬，連只小獸都沒有。

    樹翁還在打盹。他身前的一片開闊空地，有四周山崖投下來的影子。

    卻不見蒼瞳的身影。

    160

    “樹翁, 我的同伴與我在界門中失散, 他可曾來尋過我？”竹生問。

    樹翁緩緩睜開眼睛, 打個大大的哈欠, 道：“沒……有……?！?/br>
    竹生沉默片刻, 對周瑋道：“多謝你送我至此，我將在此等候我的同伴, 尚不知要多久，就此別過吧?！?/br>
    周瑋撓撓下巴，道：“那好。正好我要去妖域那邊看看有什么能收購的, 等我忙完再聯(lián)系你吧?！彼艘呀?jīng)交換了神識印記, 憑此印記，便可以使用傳音符、傳書符之類的符箓傳遞消息, 取得聯(lián)系。

    周瑋便去了妖域。自二十年前，人妖二族結(jié)盟后，便開放了邊境。許多只在妖域才有的天材地寶，從前很難獲得，往往還伴隨著殺戮、流血和搶奪?，F(xiàn)在流通起來便利得多了，妖修們將自家的東西販賣出去, 換取人修的法器、丹藥、符箓, 互通有無。

    周瑋抱著不走空的想法, 既然都到這邊來了, 就收些東西回去?；蛘咦杂?，或者帶回去販賣，賺點小差價, 也是好的。

    他在妖域轉(zhuǎn)悠了兩個來月，頗有些收獲。他家那位叔祖的結(jié)丹慶典在一個月后，他瞅著時間差不多了，掐著日子又回到了界門。

    竹生還在那里等蒼瞳，蒼瞳依然還沒有出現(xiàn)。

    “那你……”周瑋問。

    竹生沉默了許久，道：“我等他一年，他若再不來，我就不等了?！?/br>
    周瑋和竹生萍水相逢，也沒熟到可以對此事發(fā)表意見的地步。他寬慰道：“或許遇到什么事，耽擱了?！?/br>
    周瑋和竹生道了別，回家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