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節(jié)
陸明遠自顧自地探尋:“你說要撈油水,是從哪里撈?” “宏升啊,”陸沉點燃一根煙,慢慢吸了一口,“宏升子公司的銀行貸款,摻了一筆爛賬。我先前搜集了一些證據(jù),打算舉報他們?!?/br> 他隱忍著咳嗽的欲.望,諄諄教誨道:“你這一年來,見識過蘇家的明爭暗斗嗎?把你放進去,真不夠他們玩的,蘇喬沒心沒肺,也不管你的安危?!?/br> 陸沉還有話要說,陸明遠卻把他的香煙奪下,用報紙一卷,輕飄飄一甩,扔進了車外的垃圾桶里。 這一番動作行云流水,一氣呵成,陸沉只能捏著打火機,道:“你害怕別人抽煙?” 陸明遠搖頭:“昨晚聽袁騰說,你肺不好,得了什么病?!?/br> “檢查結(jié)果還沒出,”陸沉心知瞞不過,和盤托出道,“我這煙癮戒不掉,幾十年的老習(xí)慣。再加上這幾年啊,一宿一宿地熬夜,人老了,不服輸不行?!?/br> 陸明遠終于正色看他。 陽光清透,他眼中有探究:“到底是什么???” 陸沉雙手合十:“肺炎,吊過水了?!?/br> 陸明遠低頭觀察他的手,沒發(fā)現(xiàn)一個針眼。但見陸沉諱莫如深的樣子,陸明遠這會兒不便多問。 幾分鐘后,轎車啟動,穿行于街道中,按時將他們送達目的地。那地方有些隱蔽,絕非金碧輝煌的高門大戶,但是正門一開,別有洞天,匯聚了形形□□的客人。 房間的裝修風(fēng)格偏向新古典主義,家具的樣式都很考究,近旁木柜上刻著兩位的不知名天使,而陸沉指了一下柜子,笑道:“這是我賣給他們的?!?/br> 陸明遠道:“走私貨?” “這不是走私,”父親糾正他,“是開放式的國際貿(mào)易?!?/br> 陸明遠固執(zhí)地認定:“開放式的國際貿(mào)易走私。你加一百個形容詞,它還是走私?!?/br> 陸沉心感無奈。 正因為他在做走私生意,需要各類藝術(shù)品,所以參加今天的沙龍,算是情理之中。他既能認識藝術(shù)家,也能認識收藏家。 而今看來,帶上陸明遠,似乎是一個錯誤決定。 陸明遠游走在四周,用蹩腳的法語介紹自己。后來他說得煩了,也不管別人喜不喜歡,肆意切換到英語模式,引來了旁觀者的注視——周遭人群里,飄來一個熟悉的聲音:“陸明遠,你怎么來了?” 陸明遠回頭一望,原來是江修齊。 江修齊驚喜道:“你就是刀子嘴豆腐心,郵件上回了一句,再催就拉黑我,結(jié)果還不是出席了?!?/br> 陸明遠無法反駁。 他并不是為了追求藝術(shù)而來。周圍這些名流們,他一個都不認識,他好像《名利場》中沒見過世面的毛頭小子,旁人跟他說幾個名詞,他也要想一會兒,方才能答出見解。 “你遇到了幾個同行?”江修齊盤問他,“有沒有那種一見如故的知音?” 陸明遠找了個軟椅坐下。 他審視著各式各樣的藝術(shù)品,欣賞它們的美麗,欽佩它們的別出心裁,但也僅此而已。他應(yīng)該是最好的鑒賞者,不驕不躁不點評,只用長久的駐足,回報它們的與眾不同。 江修齊調(diào)笑道:“我來這里,是借著經(jīng)紀人的名義。他們中的好些人,從小出生富足,偏好‘自由而無用的靈魂’,熱愛美術(shù)和藝術(shù)史,功底比你深厚許多?!?/br> “我在鄉(xiāng)下長大,”陸明遠打斷道,“別和我談功底?!?/br> 他找不見陸沉的身影,正準備走,江修齊又拉住了他,臉上依舊笑意盎然。 不可否認,陸明遠確實在鄉(xiāng)下長大,撫養(yǎng)他的幾位叔叔,都是五大三粗的人,他們合伙在農(nóng)場做工。陸明遠的少年時期,大約和森林、湖泊、農(nóng)場脫不開干系。 江修齊耐心安慰道:“你有你的獨特之處。人人生而不同,世界因為這份不同,變得更加精彩……” 陸明遠若有所思,卻道:“我想起小喬說過一句話,人人都在坐井觀天?!?/br> 他不是故意拆臺,只是不想再閑聊。 今天下午,陸明遠之所以會和陸沉一起出場,就是為了能與陸沉搭上話,否則陸沉三天兩頭露一下面,這件事永遠無法了結(jié)。 江修齊被噎了一下,想不到要如何駁斥。 他便清了清嗓子,側(cè)身坐立,拉起了家常:“既然說到了小喬,她怎么樣了?我聽林浩說,你們結(jié)婚了,這是什么時候的事?” 陸明遠習(xí)慣在說話時與人對視。他稍稍偏過臉,盯住了江修齊,眼角余光瞥到一寸深灰色衣角——那個顏色,正是陸沉的衣服。 原來,陸沉站在沙發(fā)的后面。 沙發(fā)之后,又是另一個會客廳,各種談話聲不絕于耳。 思及陸沉方才的警告,還有已經(jīng)出院的蘇展,數(shù)不清的紛亂雜緒,傾覆了沙龍會上的藝術(shù)氣息。陸明遠忍不住設(shè)想,他這里拿出什么籌碼,才能讓陸沉完全相信他? 幾秒鐘后,陸明遠道:“我戴了婚戒?!?/br> 江修齊一瞧,果不其然,陸明遠的無名指上,有一枚低調(diào)的戒指。他細細觀摩,忽而一笑:“戒指上有拼音,xiaoqiao,你小子行啊,媳婦的名字隨身攜帶?!?/br> 陸明遠繼續(xù)道:“小喬懷孕了,b超上說,是一對雙胞胎。他們家找人算過,應(yīng)該是龍鳳胎,名字已經(jīng)定好,男孩叫陸其琛,女孩叫陸潯美,從《詩經(jīng)》里節(jié)選的詞語。原句是‘憬彼淮夷,來獻其琛’,另一句是‘自牧歸荑,潯美且異’?!?/br> 此話一出,不止江修齊,連他們身后的陸沉也僵住。 陸沉隱隱有些相信。因為僅憑陸明遠的文盲水平,不可能突然編出兩個源于《詩經(jīng)》的名字,再者,陸明遠沒必要對著江修齊撒謊,江修齊是他的表哥兼經(jīng)紀人,在這位兄長面前,陸明遠理當坦誠。 是了,他一見到陸沉,都沒有說實話。 而江修齊剛問了一句情況,陸明遠便主動談起了蘇喬。 此外,陸沉還有一個弟弟,當年結(jié)婚后,他生了一對雙胞胎。弟弟定居在國外,與陸沉聯(lián)系漸失,但從遺傳角度考慮,倘若家族中有雙胞胎基因,將會大幅度提高下一代的雙胞胎比率。而這件事,陸沉從未透露過。 陸明遠不知道自己撞上了巧合。 他的肩膀被父親扶住,那人與他說:“你們要萬事小心。”頓了頓,又問:“幾個月了?” “兩個月,”陸明遠假模假式地撒謊,“并不明顯?!?/br> 陸沉沒應(yīng)。 他的手拿起又落下,他分明是來做正事的,兩位收藏家正在等他。但或許是因為,他亦不再有完整的家庭,而人一旦上了年紀,心里服老,多少都會生出感懷。他健康時,常幻想一夜暴富,總也掙不夠金山銀山,總要臣服于權(quán)勢地位。而當他得償所愿,他已不再瀟灑年輕,妻離子散,奔波于世界各地。 貪心是七罪宗之一。永不滿足你得到的,永在介懷你失去的,時日漸長,一眨眼便到了今天。 陸沉緩聲道:“你媽當年有你時,也不明顯。五六個月了,看不出肚子,我們都夸你懂事。” 陸明遠應(yīng)了兩句,轉(zhuǎn)回他最關(guān)心的問題:“你在郵件里提到的東西是什么?蘇展出院了,小喬的處境更艱難,她父親的公司已經(jīng)和宏升合并,她現(xiàn)在走,等于一無所有?!?/br> 陸沉嗤笑:“蘇展是他們家最麻煩的人?!?/br> 他后退一步,雙手負后,找到了兩位收藏家。 陸明遠看著他走遠,卻沒有出聲阻攔。他知道,這時候面對陸沉,只能用懷柔政策,倘若步步緊逼,只會讓局勢愈加僵持。 一旁的江修齊拉了拉陸明遠的袖子:“這位先生是誰?你的老朋友?” 對了,江修齊不了解陸沉。他從沒和陸沉見過面,更不知道對方什么來頭。 陸明遠諱莫如深道:“他是我家的一個親戚。” 江修齊皺緊了眉毛:“我也是你家的一個親戚?!?/br> 陸明遠一時忘記了這一點,他緊跟著補充道:“你最好不要認識他。”——作為一個經(jīng)紀人,江修齊手上有多少資源?要是被卷入走私糾紛,那便是自己害了他,陸明遠作如是想。 時間飛逝,陸明遠度秒如年。等陸沉從里屋出來,暮色早已渲染了天空。 歐洲的夏天夜晚來得很遲,夕陽舍不得收盡余光?;厝サ穆飞?,云朵就浸潤在晚霞里,整個天空半明半暗。 陸明遠無心賞景,再一次問道:“你想給我什么東西?” 陸沉搭著公文包,泰然自若道:“先開始,我想把財產(chǎn)分你一半。宏升快要亂套,我和幾位老朋友商量好,要從賬上拿點東西……蘇澈那孩子,精力不足,坐不穩(wěn)財務(wù),還對總裁有意見,被人蒙了好幾次?!?/br> 陸明遠當場拒絕道:“你的錢,我不會要?!?/br> 靜默半秒,他又在后面跟了一句:“我的兒子和女兒也不會要?!?/br> 陸沉低笑:“現(xiàn)在我改主意了。蘇喬害怕被蘇展□□,原因有兩個,第一,她……” 陸明遠接話:“第一,岳父被人誆騙,簽下了一份合同。第二,蘇展的人脈比她廣,他上位后,蘇展的父親會放心?!?/br> 晚風(fēng)透過車窗,吹得他頭發(fā)微亂。街燈流映,落日垂暮,他的眼眸深處多了些從前見不到的東西。時隔多久呢?也就兩年吧,認識蘇喬的這兩年。 陸沉點了一支雪茄,任那煙灰飄散在車內(nèi)。 這一次,陸明遠沒再管他。 陸沉道:“蘇展上位,他爸不可能放心。蘇景山在世時,蘇展和他爺爺?shù)年P(guān)系,也比和他爸的關(guān)系好。至于為什么?你得問問他爸爸,當年他爸在外面,養(yǎng)了不少情人,其中一個最得寵,死得最快?!?/br> 陸明遠試探性地詢問:“那個人,是蘇澈的母親?” 話音未落,陸沉已抬起頭來。他用牙齒咬著雪茄,“嘶”了一聲,笑道:“誰告訴你的?蘇喬?”這一句疑問像是從牙縫中蹦出,他還無可奈何地評價道:“他們蘇家沒有一個人重感情,從老到小,利益至上。” 陸明遠道:“他們做了什么,拋妻棄子?” 陸沉啞口無言。 陸明遠自顧自地分析:“蘇澈的母親死于非命,是不是被他父親殺了?還有蘇景山的車禍……” 談?wù)撨@些無濟于事,陸明遠忽而一頓,繞回最初的話題:“走私的罪責(zé),在岳父的身上,蘇展要是威脅小喬,她沒辦法解決?!?/br> 話里話外,總是離不開蘇喬。這也難怪,他快要做父親了——陸沉心道。 但他一時也想不出方法。倘若要他犧牲自己,成全蘇喬,那是絕無可能,但他相信船到橋頭自然直,扳倒蘇展雖然困難,卻也不是一點希望都沒有。 陸沉正在思考,陸明遠又問了一句:“你身邊有沒有哪個人,參與走私,甘愿自首?他主動背負公司的問題,承認栽贓嫁禍蘇喬的父親……” 陸沉有一肚子彎彎腸子,而陸明遠的想法很直接。他簡單地認為,罪魁禍首理當伏法,既然查不到,那他們就應(yīng)該自己跳出來。 過了好半晌,他的父親才說:“你啊,青出于藍而勝于藍。” 顯然誤會了陸明遠的意思。 父親笑道:“你還記得周揚嗎?他死了,我做好各項證據(jù),讓他去背責(zé)任吧。不過這件事一出,我的生意不能繼續(xù)做了,我在瑞士小鎮(zhèn)上買了一套房子,將來就在那兒養(yǎng)老。” 他罕見地透露自己的計劃:“那里沒有wifi網(wǎng)絡(luò),山清水秀,民風(fēng)淳樸。你可以把陸其琛和陸洵美帶過來,等他們出生,我就是爺爺了?!?/br> 比起前一個設(shè)想,后一種血脈傳承的微妙感,更令他心頭動容——陸沉往常絕不會這樣,他早已將家庭看得很淡,而最近的不同尋常,和他的身體狀況密切相關(guān)。 陸明遠卻道:“周揚去世了?” 陸沉合上雙眼,神色微倦:“嗯,周茜萍是他的女兒,你們在威尼斯見過?!?/br> 陸明遠知道不該問,但他還是問了一句:“他為什么會死?” 陸沉閉目養(yǎng)神,悠然道:“我讓人開槍,打斷了周揚的一條腿。他經(jīng)常自作主張,他追查到蘇喬的行蹤,買兇殺她,你們在羅馬旅館遭遇了一場槍擊案。那件事的幕.后黑手,就是周揚本人,你說我該不該管教他?” 陸明遠了然,卻沒做評判。 陸沉彈掉煙灰,熄滅了雪茄:“他斷腿后,人跑了。為了換錢,扣押客人的東西,那幫中東客不好惹,他死在了伊朗。周茜萍和她母親都去了伊朗收尸,先開始她倆總鬧,自從那一次收尸回來,她倆再也不敢鬧了?!?/br> 雪茄被裝進垃圾簍,陸明遠將簍子挪到另一邊,又說:“我數(shù)過了,你一天抽十五根煙?!?/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