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節(jié)
田鏡輕輕把手上的碗放下,站在原地,默默聽著。 “我明白?!笔⒄琢颊f,“我會跟他談?wù)劦??!?/br> 副導(dǎo)演躊躇片刻,道:“其實我也有些忐忑,看得出來這部電影從演員到劇本,堪景到服化,所有流程你都把關(guān),挺細致的,所以想著攝影這塊也是重點,也許田攝影的亮點還沒表現(xiàn)出來,跟導(dǎo)演說這些,也是討不著好。” 他這么說,直率且又能挽回些盛兆良和田鏡的面子。 “您過譽了。”盛兆良聲音清朗,又有些漫不經(jīng)心,“我算是后輩,還需要您多指教,有些地方做的不對,也勞駕您多提點,只是田鏡他……也不是您看走眼,他算是中規(guī)中矩吧,有點放不開,也沒什么經(jīng)驗,該說的我會說,重點鏡頭我會自己來,他是我?guī)нM組的,也肯定會待到最后,這個劇組不會有第二個攝影pd?!?/br> 田鏡聽著,慢慢握緊了手里的手機,盛兆良跟副導(dǎo)演說完話,就直接推門進來了,看到田鏡,一怔。 田鏡看一眼窗外,發(fā)現(xiàn)副導(dǎo)演已經(jīng)離開,就低著頭要往外走,但房門窄,盛兆良堵在那里,他過不去。 “田鏡……”盛兆良有些遲疑地伸手去拉田鏡的手,被田鏡飛快躲開,他眼里一暗,想通田鏡聽見剛剛自己那番話會是什么感受,有些后悔。 “你別放在心上,劇組就是這樣的,人多,想法就多?!?/br> “我知道了?!碧镧R還是想擠出去,盛兆良看了看周圍,沒有人,把田鏡一攬,另一只手關(guān)上了門。 “你別生氣了,我不該那樣說你?!?/br> 田鏡聽到盛兆良溫聲軟語的,心更加往下沉,他突然想到,除了那些已經(jīng)被兩人拋開的國王,自己在盛兆良眼里到底是什么樣子的呢?一個中規(guī)中矩,無甚長處的胖子?一個硬著頭皮要搞攝影的庸才?這時想來,高中的時候盛兆良鼓勵他學(xué)電影,也時常是以居高臨下的姿態(tài),讓他覺得自己要是逃避下去就會被盛兆良看不起,所以才拼命學(xué)拼命掙,然而也許盛兆良就從來沒有看得起他過呢? 上一次在盛兆良眼中看見欣賞,還是在拍《賀徊》的時候,自己提出的想法被認可,田鏡只要一回想起來盛兆良挑著嘴角,熠熠生光的眼睛鎖定自己的樣子,就高興得睡不著覺,然而那似乎也是唯一一次看到盛兆良對他露出那樣的眼神了。 這個人給了他夢想,這個夢想支撐了他近十年,然而此刻田鏡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夢想,在盛兆良這樣擁有與生俱來的才華和驕傲的人眼中,并不值得一提。 甚至盛兆良是那樣痛恨在電影中摻雜私利的人,卻明知道他平庸,還要為他爭得一席位置。 田鏡像是在荒漠中朝著綠洲艱難前行的旅人,某一天卻發(fā)現(xiàn),綠洲是海市蜃樓。 多么惡俗又多么平常的事情,畢竟這個世界上,惡俗又平常的事情每秒都在發(fā)生。那些從任曜駒處得到的肯定,看到樣片的欣喜,面對取景器時暗自屏息的興奮,全都被盛兆良寥寥幾句評價,那幾句真實的反駁不了的評價,擊碎了。 好難過。 “你說的對……我要去看軌道了,等下我會好好拍的。” “田鏡……” “我會好好拍的。” 然而田鏡自己都不知道,他還能不能好好拍。 作者有話要說: *:此處來源于某則新聞,找了下沒找到,確實有個村子,婦女主任都是人口拐賣受害者。 第三十四章 人都是會越來越貪心的。 剛開始,田鏡想著我的喜歡對他來說很礙事,那我還是克制一下吧,后來克制不了,就變成了,那我就遠遠看看吧,不打擾他,等那條“不打擾”的線也被逾矩的自己抹花的時候,他就趁機h接住了對方拋出的誘餌——看上去誘人卻致命——但卻也是他所期盼的誘餌。 幫他忘記另外一個人,這種事看起來對自己很不公平嗎?其實是公平的,這世間有那么多的不公平,獨獨這件事,對田鏡來說是公平的,如果曾經(jīng)盛兆良沒有那樣脆弱到希望得到田鏡的撫慰,那么今天田鏡就不會有機會去想一件更有難度的事情。 田鏡坐在升降機上,從上往下看向正在部署的盛兆良。 我想得到你的欽慕。 這簡直是一個太過膽大且引人發(fā)笑的奢望了,田鏡慌張地在這個念頭前加上了太多個用來緩解他的心慌的形容詞,卻仍舊打消不了它。因為人是貪心的,盛兆良給他的那些親吻,關(guān)心,甚至rou|體碰撞,都沒能讓田鏡說服自己,那是愛,因為在他和盛兆良之間,還充斥著時光帶來的牽絆,還充斥著同情,還充斥著疲憊過后對安逸的貪戀,他了解盛兆良,此刻那個人對自己的感情是真的,但那不是愛。 他也是在今天才明白,愛里必不可少的,是欽慕。 “a!” # “cut.” 盛兆良從監(jiān)視器前站起來,看了看坐在升降上的田鏡,天色暗了,田鏡還戴著口罩,看不出來他狀態(tài)怎樣,但從剛剛那個調(diào)整了幾次才拍好的鏡頭來看,并不樂觀。 副導(dǎo)演這時候在一旁唉聲嘆氣起來,演員也都很疲憊,朝盛兆良投過來一些觀察性的目光,盛兆良捏了捏手心,開口道:“田鏡你先下來?!?/br> 坐在高處的田鏡朝他回過頭來,似乎愣了一陣,才點點頭,盛兆良看著他有些失落地低著頭,有些不忍,但還是出口道:“你先休息兩天,這兩天我會掌鏡,調(diào)整好了再說?!?/br> 他語氣嚴(yán)厲,大家也都噤了聲,田鏡驚訝地抬起頭,看向盛兆良的眼睛幾乎是瞬間就濕了。盛兆良心下一緊,張了張口,卻也說不出讓他坐回去的話。 田鏡有些沙啞的聲音從口罩后面?zhèn)鱽恚骸皩?dǎo)演,我能再試一次嗎?” 盛兆良看了看周圍緘口不言,眼睛里卻都寫滿不滿的工作人員,刻意沉了聲音:“你再試一次,大家都要陪著?!?/br> 田鏡也環(huán)視一圈片場,放棄了:“對不起大家。”然后朝助手點點頭,示意可以放下升降。 氣氛瞬時輕松下來,升降機緩緩下降,除了要離開的田鏡,其他人都重新投入到自己的工作狀態(tài)中,盛兆良卻沒有坐回到監(jiān)視器旁,他站在原地,看著田鏡,心里想的是,如果田鏡不是這樣唯唯諾諾,笨拙又平凡的人就好了。 他有些失望地移開了目光。 突然一陣刺耳的金屬扭曲的異響傳來,盛兆良心里咯噔一下,猛地扭回頭去,就見到本來高高揚起的升降臂在空中折了一個角,往一邊傾斜,田鏡的助手大喊道:“要斷了!好像要斷了!” 他話音剛落,升降搖臂的幾根支撐物突然崩斷,田鏡本來抓著頂端工作平臺上的座位,由于慣性,頂端平臺直接在空中劃了一道弧線,田鏡整個人被從七米高空摜到了地上。 盛兆良是第一個反應(yīng)過來的人,甚至比那個在升降機旁大叫的助手還要早,他奮力地跑向升降機,腦海中一片空白,但仍舊來不及了,田鏡的體重和搖臂斷裂瞬間的慣性,讓他摔到盛兆良面前的時候,揚起了一陣沉悶的灰塵。 # 田鏡被送進手術(shù)室的前一刻清醒過來了,他看到盛兆良雙眼通紅,臉上掛著淚痕,跟著他躺著的手術(shù)床跑。 “你覺得怎么樣?田鏡,聽得到我說話嗎?” 田鏡點了點頭,他渾身都痛,尤其是左半邊身體,滾輪床在平滑的醫(yī)院地板上過快行駛,也讓人覺得顛簸,他沒辦法仔細感受。 “沒事了,你會沒事的,我在外面等你,你要撐住,聽到?jīng)],記住我在外面等你?!?/br> 盛兆良話說得顛來倒去,又跟他說沒事,又叫他撐住,那他到底有沒有事啊。 手術(shù)室的門在前方打開,盛兆良的臉越來越遠,手術(shù)燈把他刺得閉上了眼睛,然后就陷入了第二次不省人事。 盛兆良在手術(shù)室外面等了三個多小時,田鏡被推出來的時候頭上的血已經(jīng)被擦干凈了,包著紗布,盛兆良從椅子上站起來,才發(fā)現(xiàn)腿是軟的,這三個多小時里他連動抖忘記動了一樣,整個人好像被抽了魂,此刻才找回神智。 “醫(yī)生,他……” “情況穩(wěn)定,沒有生命危險,具體的去辦公室看片子,觀察一下如果沒有內(nèi)出血,就只需要靜養(yǎng)了,骨折比較嚴(yán)重。” 盛兆良閉了閉眼睛,此時才聽到了走廊里其他人的聲音,他回過頭,這才發(fā)現(xiàn)好多劇組里的人都一起來了,副導(dǎo)演,林銳,攝影助理,兩個主演,一堆人把走廊擠得水泄不通,卻唯獨沒有楊勝旗。 “楊勝旗呢?” 盛兆良問,嘈雜的人聲靜下來,大家面面相覷,從盛兆良陰云密布的臉上看出端倪,一時間不敢說話。 還是林銳接道:“來的路上就通知楊制片了,他說不在本地,明早回來看情況?!绷咒J什么時候都很一板一眼,補充道,“原話。” “回來看情況?他以為他是個什么東西,要等他來領(lǐng)導(dǎo)慰問嗎?叫他立刻滾回來!” 盛兆良一聲暴喝,整個走廊的人都被嚇了一跳,醫(yī)生想提醒他醫(yī)院禁止喧嘩,都被他渾身暴起的幾乎rou眼可見的怒氣給嚇住了。 盛兆良剛剛恢復(fù)神智的短短幾分鐘內(nèi),就把事故始末想清楚了,搖臂崩斷的情景是他親眼所見,可以斷定是質(zhì)量問題造成的,當(dāng)初攝影器材的租用是田鏡把關(guān)的,田鏡到底不像那些資歷深的攝影師,而且畢業(yè)后脫離了電影攝影四年,他對各種型號的攝影機都非常了解,看得出來下過功夫研究,但對很多攝影附件,特別是近年的新品,肯定吸收吸收的信息不夠,而且在劇組的經(jīng)驗也少,不知道攝影機這種導(dǎo)演和攝影師都會對型號提出硬性要求的大件難動手腳,但其他附件,卻有很多可以貪污的空間。 沒錯,貪污。楊勝旗的小動作盛兆良不是不清楚,包括不來片場,跑到不知道什么地方花天酒地,徹頭徹尾的尸位素餐,這些盛兆良都忍了,他甚至兩天前還從自己的賬戶里轉(zhuǎn)了一筆錢出來填補賬目,楊勝旗是方昊的人,貪的是方昊的錢,而他是靠楊勝旗才得到了方昊的幫助,不僅僅是投資,更重要的是為電影鋪路,以及震懾董亞楠。江湖規(guī)矩他都懂,所以放任楊勝旗,哪里有需要錢的地方,他自己能補,他只是沒想到,有的地方缺了,卻是看不見的,看不見就補不了,最后竟然讓田鏡成了最直接的受害者。 就算電影不拍了,他也得把楊勝旗這個雜種弄死解恨。 第三十五章 楊勝旗到底還是心虛的,接了林銳的第二通電話后,連夜趕了過來,然而就在他還沒搞清楚情況的時候,就被盛兆良一拳放倒了。 護士尖叫著去叫保安,盛兆良把摔在地上流了滿臉鼻血的楊勝旗拎起來,不顧楊勝旗抖抖索索地求饒,又拳拳到rou地揍下去。 最后這部電影的制片和攝影都躺在了醫(yī)院里。 田鏡醒來后聽說了這事兒,差點兒沒從床上掉下來。他此時左腿和左手都包了石膏,肋骨也有一定程度的骨裂,事故發(fā)生的時候,他感覺到自己被甩出去的一瞬間,有意讓自己落地的時候避開了頭部,蜷縮起來護住了內(nèi)臟,落地的時候本來還想著打幾個滾做緩沖,但摔下去他就疼蒙了,別說打滾,最后意識清醒的那幾秒鐘,他只想趕緊昏過去。結(jié)果剛醒來,他就又想昏過去了。 “他現(xiàn)在在哪里?” 林銳站在田鏡床前,沒有絲毫停頓:“拘留所。” “……林銳你幫我租個輪椅吧?!?/br> 楊勝旗的牙被盛兆良一拳就崩了三顆,算上其它讓他躺在床上動都動不了的軟組織傷勢,被判了個輕傷二級,這就不能私了了,除了罰款賠償,盛兆良要在拘留所待幾天才行。 田鏡坐在輪椅上,被林銳推進探視間的時候,盛兆良一股火又往上竄,本來就布滿血絲的眼睛紅得駭人。 林銳把田鏡放好,自己也在旁邊坐下來,從西服內(nèi)袋里掏出個小本本來,坐在一邊隨時準(zhǔn)備記錄。 盛兆良看了看田鏡吊著的胳膊:“我還沒來得及去醫(yī)生的辦公室看片子……你傷得重嗎?” 田鏡本來想聳個肩回答沒事,但是一聳就牽到了傷處,在盛兆良面前擠出個十分糾結(jié)的表情。 “就是,躺久了,抻著了?!碧镧R忙解釋,“傷得一點兒都不重。” 林銳在一旁補充:“今天我去租輪椅的時候被醫(yī)生罵了,‘才做完手術(shù),是想摔成八瓣嗎’,這樣,所以輪椅是我偷出來?!?/br> 田鏡一臉尷尬,對幫自己忙卻做了小偷的林銳尷尬,對看上去要教訓(xùn)自己的盛兆良也尷尬。 盛兆良忍了忍,想到自己也有錯,只好說:“我會盡快出去的?!?/br> “嗯?!碧镧R不由自主把手放到桌面上,盛兆良坐在他對面,雙手交叉也擱在桌面上,他從進來那刻就想拉一下盛兆良的手了,奈何這屋里不僅還有個林銳,而林銳翻了翻筆記本,非常沒有有力見兒地問,“老板我有三件事要匯報。” 田鏡只好把手縮回去。 “你說?!笔⒄琢嫉馈?/br> “第一件,現(xiàn)在外面已經(jīng)走漏消息了,導(dǎo)演和制片人大打出手,最主流的猜測是說你恃才傲物,脾氣太爛?!?/br> “暫時不回應(yīng),楊勝旗那孫子先說話,我再說?!?/br> “行,那第二件事……老板你踹到我了?!?/br> 盛兆良面不改色地收回腳:“繼續(xù)?!?/br> 田鏡沒注意這茬,結(jié)果在林銳說道“第二件事是劇組的進度,制片人不在不要急,導(dǎo)演和攝影都不在就糟糕了?!钡臅r候,田鏡感覺到有什么碰到了自己的腳尖,輕輕的,而后就不動了,他稍微側(cè)過眼光,看到盛兆良把腳尖搭到了輪椅踏板上,挨著他的石膏腳。 “劇組先放六天,我六天以后回去?!?/br> “第三件事,是方昊,方昊兩天后會來,你做好準(zhǔn)備?!绷咒J說。 田鏡把腳往回縮了縮,連忙撿住這個話頭:“我跟方昊也算是見過,我去接待吧?” “你會什么,你就會灌自己酒?!笔⒄琢甲赖紫碌哪_迅速挨過來,砰地一下夾住田鏡的石膏腳,看著田鏡的眼睛幾乎是瞪視了。 田鏡也不明白,石膏那么厚,怎么就砰得他心口怦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