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觀音廟下來，已近黃昏，天色沉郁，院落亮起燈籠，黑瓦森森，炊煙裊裊，今蕭的外公特地去村口買回許多菜，又宰了一只雞，滿桌家常，招待貴客。

    大黃狗趴在腿邊，齜牙咧嘴地啃骨頭吃。

    席間開了一瓶白酒，度數(shù)不高，幾杯下喉，身上暖了些，周措脫下外套放在板凳上，袖子挽上手肘，轉(zhuǎn)而看了看今蕭，低聲說：“你別喝酒，傷口剛好?！?/br>
    她點頭：“我不喝。”

    這時看見外婆偷偷碰外公的胳膊，示意他不要貪杯，外公說：“沒事，今天高興，我們家蕭蕭回來了?！?/br>
    安華笑道：“老人家有福氣，你們的外孫女很懂事，是個好孩子?！?/br>
    外婆說：“這兩年懂事多了，以前也不聽話的，一點兒不讓人省心。”

    今蕭立刻感覺有兩道詫異的目光向她投來，似有詢問之意，她不大自在，只解釋說：“青春期，有些叛逆。”

    周措聞言挑了挑眉。

    月亮升起，院子一片幽暗，這頓飯從黃昏吃到晚上，兩位老人已經(jīng)離席，燒水洗漱，回房里休息，留他們?nèi)嗽谧郎侠^續(xù)聊天。

    安華喝多了，略有些醉，忽而對周措笑說：“其實偶爾看見那些白頭偕老的人，心里還是挺羨慕的，比如游小姐的外祖父母，住在山里，朝夕相對，也算神仙眷侶了吧?！?/br>
    周措點了根煙，把打火機擱在桌沿，略笑說：“那得問問游小姐才知道。”

    今蕭握著一杯熱水暖手，說：“神仙可以不吃飯，不掙錢，不為生計奔波，人可不行?！?/br>
    周措笑著搖頭：“好吧，不該問你，我忘了你這個人非常不懂情趣?！?/br>
    安華聳聳肩：“算我一時感慨，太理想化了，想想也對，就算是衣食無憂的夫妻也未必過得自如，更何況尋常人家。”

    周措聞言愣了愣，又聽他道：“比如我父親，曾經(jīng)四次步入婚姻，又四次逃離婚姻，選擇的機會太多，反倒無法從一而終，當然我并不認為感情必須從一而終，因為人是會變的，這個東西自己根本無法掌控。”

    周措想了想，說：“所以這就是你一直不結(jié)婚的原因？”

    安華輕輕打了個酒嗝，擺擺手：“結(jié)婚或者不結(jié)婚只是一種生活方式，哪種方式過著舒服，我就過哪種日子，如果遇到合適的人，我也并不排斥婚姻?！?/br>
    “倒是你和裴若，”他忽然談及這個話題：“其實早年我就想勸你，感情走到盡頭，雙方可以理智放手固然最好，如果不幸鬧得兩敗俱傷，也該盡快了斷，千萬不要拖延，也不要心軟，否則只能讓兩個人繼續(xù)不開心而已?！?/br>
    周措面無表情，轉(zhuǎn)著酒杯沒說話。

    安華直言不諱：“你跟琰琰那個孩子也沒什么緣分，人和人之間有一種磁場，不投緣真的沒辦法?！彼妓饕魂?，問：“你們是哪一年收養(yǎng)她的？”

    周措抿著酒，淡淡道：“前年?！?/br>
    安華點頭：“對了，就是前年，我記得你那會兒情緒很差，根本就不想收養(yǎng)小孩?！?/br>
    周措沒說話。

    安華又道：“之前裴若折騰那么久，拉你做試管嬰兒，你好像也很排斥，是因為不喜歡那種方式，還是壓根兒不想要孩子？”

    周措沉默半晌，吐出煙圈，面色清冷，道：“我覺得孩子是一個獨立的個體，他應(yīng)該只能是因為愛來到這個世上，而不是為了某些私心，比如傳宗接代，比如養(yǎng)老，比如挽救婚姻，甚至排遣孤獨。成年人不該把自己的希望寄托在孩子身上，你能給他生命，但這不是他自己的選擇，誰能保證他就想來到世上經(jīng)歷生老病死呢？如果不是因為純粹的愛，未免對一個生命太不公平?！?/br>
    安華聞言靜下來，拿筷子緩緩輕敲木桌，默然片刻：“這些話你跟她說過嗎？”

    周措按掉煙頭：“她聽不進去。”

    安華歪著腦袋輕嘆：“裴若的個性外剛內(nèi)柔，比較脆弱，難免陷在感情糾纏里走不出來，不過她現(xiàn)在有孩子，也有了工作，精力慢慢分散，總會想通的?！?/br>
    說著停頓稍許，他笑道：“你們這場失敗的婚姻拖延太久，已經(jīng)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現(xiàn)在就是最好的時機，該考慮分開了。”

    第20章

    夜深人靜，今蕭在廚房燒水。

    周措進來的時候看見她坐在灶臺后面, 一張小板凳, 人對著灶膛，拿火鉗子夾一把柴草進去, 一洞紅火朦朧, 映照著她的臉，光與陰影之間，更顯寂靜。

    他覺得自己可能永遠不會忘記這個畫面，昏沉破舊的老廚房，屋頂那么高, 那么暗，房梁垂下一個電燈泡，微弱無力地點亮著灶臺，兩口大鍋泛著薄薄白煙，屋外隱約傳來火車寂寞的鳴笛，這一切如此陌生，與他原本的生活如此違和。

    三十七歲的年紀, 為一個女人，甚至不能稱為女人, 一個少女, 為她跑到山里, 飲粗茶, 吃淡飯，住老屋, 這種事情有生以來是第一次，以后應(yīng)該也不會了。

    周措默然走上前，微醉，頭有些暈，身子側(cè)靠著灶臺，衣角一定被蹭黑了，不過沒關(guān)系，他不介意。

    今蕭仰頭看他，靜了一會兒，說：“這里洗澡不方便，我?guī)湍銈儫崴荒芟词⒕鸵幌铝??！?/br>
    他不置可否，腦子有些犯暈，掏出香煙，卻沒找到打火機，今蕭隨手將火柴遞過去，他沒接，就那么看著她。

    僵持片刻，她默然起身，劃一根火柴，用手攏著，為他點煙。

    周措吸了兩口，微火明滅，他抬手攬住她的腰，把她往自己懷里拉近。

    低頭看著，這樣的距離，賞心悅目。

    今蕭很安靜，眼簾低垂，無所謂拒絕或接受，也沒有說話。

    “害怕嗎？”他啞聲問。

    今蕭想了想，不解：“怕什么？”

    周措夾著香煙的手搭在她肩頭，垂眸細細看一會兒：“剛才在桌上說的那些話，嚇到你了嗎？”

    她搖頭。

    “真是個傻孩子，”他莞爾：“怎么會不怕呢，再怎么表面鎮(zhèn)定，你也不過二十出頭而已，欠了我一大筆錢，又跟我這樣的人糾纏不清，你心里害怕，我都知道?！?/br>
    “別說了，”今蕭抬頭看他一眼：“別說了?！?/br>
    周措微微嘆氣，收攏胳膊，把人擁進懷里：“好吧，不說了。”親近的，無言的擁抱，持續(xù)長久，她剛才烤了火，身上很暖，頭發(fā)干燥柔軟，沒有什么特殊的香味，他用下巴蹭了蹭，心中沉定，忽然感到困頓，想要就此擁她入眠。

    今蕭不知道自己的手該往哪里放，他身上有煙草和古龍水的香氣，懷抱寬闊溫厚，將她籠罩其中，這感覺很陌生，也很迷惑，倘若換個境遇，或許不費吹灰之力就讓人溺在這溫存里了。

    “回去以后，可能會忙碌一段時間，”他說：“不過我會盡量抽空監(jiān)督你的?！?/br>
    “監(jiān)督什么？”

    他略笑：“不讓你去千秋，你就去做一些奇奇怪怪的工作，就不能安分的待在學校上課嗎？”

    “那個不算奇怪，”今蕭說：“我同學曾經(jīng)找過一份兼職，是去殯儀館抬尸體，八百一天……不過后來發(fā)現(xiàn)是假的，沒去成。”

    周措簡直哭笑不得，這時又聽她說：“我喜歡掙錢，心里踏實?！闭f完默了會兒，又道：“如果你不喜歡，我就不去了?！?/br>
    他心里幽幽蕩蕩地動了動，隨后輕輕嘆息，溫言低語：“沒關(guān)系，我沒有限制你個人意愿的意思，只是覺得你不用這么奔波辛苦而已?！?/br>
    “不辛苦的?！苯袷捖卮?。

    不提周措那五十萬，她們家還欠著親戚的債，只要沒還完，她就永遠惶惶不安，無法放任自己休息。

    “好吧，”周措撫摸她的后腦勺：“勤勞的姑娘，我喜歡你生命旺盛的樣子?！?/br>
    今蕭有些不自在，他輕輕松開，問：“我可以洗漱睡覺了嗎？真的好困?！?/br>
    今蕭“嗯”一聲，轉(zhuǎn)身忙去打水。

    次日清晨，三人早起，簡單吃些東西，這就準備離開了。外公外婆堅持一路相送，到村口，從背簍里拿出兩雙高幫的毛線棉鞋，表情略帶羞赧，笑說：“這是我們自己手工做的，可以裹住腳踝，冬天在家里穿著不怕冷，你們男孩子也要注意保暖。”

    周措和安華顯然愣了愣，接著立馬雙手接下，連連道謝。

    今蕭把外婆拉到一旁，說：“我在枕頭底下放了兩千塊，您待會兒回去記得收起來?！?/br>
    外婆聞言拍打她胳膊：“放錢干什么？我跟你外公在鄉(xiāng)下又花不了什么錢！”

    今蕭笑：“已經(jīng)放在那兒了?！?/br>
    外婆忙從兜里掏出一把折疊規(guī)整的零散鈔票，不管不顧塞給她：“快拿著，聽話！”

    約莫一百多塊，今蕭捏在手中，趁外婆不注意的時候又偷偷放進她的背簍里，上了車，道：“改天回來看你們，注意身體，注意血壓。”

    “誒，誒?！?/br>
    車子開動，她回頭望去，兩個老人家還站在原地看著她，今蕭鼻子有點酸，猛地一下，喉嚨堵住，她緩緩深吸幾口氣，把情緒按捺下去。

    安華笑說：“我已經(jīng)很多年沒有聽過人家叫我‘男孩子’了，剛才差點沒反應(yīng)過來，怪不好意思?！?/br>
    周措沒接話，回頭看了看，問：“怎么了？舍不得嗎？”

    今蕭老實點頭：“有點兒。”

    “隨時可以回來的，”他說：“離忘江不算遠，四個小時而已。”

    安華扯扯嘴角：“什么叫‘四個小時而已’？又不是你開車，說的倒輕巧?！?/br>
    周措忽而想到什么，繼續(xù)問今蕭：“你有駕照嗎？”

    “沒有?！?/br>
    “有空去考個駕照，以后自己開車更方便?！?/br>
    安華聽出話里的意思，頗有些意外，挑眉望向周措，那表情似有詫異，又有調(diào)侃。

    今蕭沒聽出來，只道：“等有時間再說吧?！?/br>
    安華當下又急又笑：“你這個小姑娘真是……還等什么呢？是不是傻？”

    今蕭不解：“我怎么了？”

    安華話到嘴邊，不好挑明，一時張口結(jié)舌。

    周措搖頭一笑：“真是皇帝不急太監(jiān)急?！?/br>
    “好，算我多管閑事，”安華冷哼著，瞥一眼后視鏡，忍不住咋舌：“怎么會有這么笨的人呢？簡直了。”

    今蕭聽不懂，不以為然，別開臉望向窗外。

    回到忘江，正好中午，安華提議：“找個地方吃飯吧?！?/br>
    今蕭聞言直起背脊，說：“那我先回學校了。”

    “你不和我們一起嗎？”周措問。

    她說：“我想回學校，下午約了同學去圖書館做題?！?/br>
    周措默然片刻：“好吧，先送你去理工大?！?/br>
    不多時，今蕭下車，安華看著她的背影，略笑說：“這個小姑娘話不多，性子沉穩(wěn)，但是挺好相處的。”

    周措收回目光，開窗點了根煙，說：“麻煩你先送我去公司吧?！?/br>
    安華問：“你也不跟我吃飯嗎？”

    “我回公司吃?！?/br>
    “可是今天周末。”

    “我加班?！?/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