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質(zhì)現(xiàn)在厭惡極了“藥”這個字，連說出口時都是很快地帶過。

    太醫(yī)道：“回王爺?shù)脑挘騼簺]開方子?，F(xiàn)在情況不明，而且是藥三分毒，先前的藥還殘留著，所以這時候最好連安胎藥都不必吃。有時候不用藥，反而比用藥的效果好。”

    陸質(zhì)聽明白了。太醫(yī)的意思就是，只能等著，沒有其他的辦法。

    他垂著眼睛，臉上神色不明，往椅背上靠了靠，食指無意識地在扶手上輕敲，良久，才道：“退下吧?！?/br>
    太醫(yī)此時已濕透了兩層衣裳，聞言頓時像得了大赦，恭恭敬敬應(yīng)了聲是，站起來便躬身往外退。

    “等等?！标戀|(zhì)突然又道，剛退后兩步的太醫(yī)立刻重新跪下，等著陸質(zhì)的吩咐。

    “他最近老想些東西吃，正頓飯吃過，也總要零嘴點心，能給嗎？”

    太醫(yī)聽了，臉上的神色明快了些，甚至帶上了喜色，道：“給，當(dāng)然能給。貴人要吃，便是身體用得著……奴才斗膽問一句，都要些什么吃？”

    陸質(zhì)思索片刻，道：“沒什么固定的，就是些點心，甜的咸的都有……有時候會想吃口味重的，一碗粉里全是辣油和醋，這個妨不妨事？”

    太醫(yī)搖頭笑道：“不妨事，有身子的人是愛吃些口味重的，能吃就是好事。不用說這些，最近天熱，貴人便是想吃些涼的也可，別太多就好?！?/br>
    陸質(zhì)低道：“倒是沒聽說想要涼的吃?！?/br>
    太醫(yī)走了，走前面色好了很多，不再皺著一張老臉。說仔細看著，如果還有別的反應(yīng)，那有極大的可能是孩子沒事。

    陸質(zhì)坐了很久，天色跟著漸漸暗沉。他閉著眼往后靠在椅背上，拿兩根手指捏眉心。

    他想起之前紫容天天吃不夠東西的樣子，可是后來看自己不愿意，就常常是背著他跟玉墜要，有一回被自己抓到“偷吃”一塊點心，最后是他生了氣，紫容來哄他，心里便又是一陣不停歇的艱澀。

    別人懷了孕，想著法兒安胎都來不及，紫容卻被他逼著吃化瘀的藥。

    別人懷了孕，要滿府的人圍著轉(zhuǎn)，上一刻嘴里說出個什么吃的，下一刻就要端到眼前，紫容卻得偷偷摸摸地求了伺候的丫鬟才有。

    命運常常愛開這樣的玩笑，陸質(zhì)知道自己誰都怪不著，有什么苦和悔，都只能自己往下咽。

    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玉墜找到書房來，陸質(zhì)問：“你主子醒了？”

    玉墜答道：“回殿下的話，剛才主子睜眼要了口水喝，奴婢來前，看著好像又要睡了?！?/br>
    紫容回來沒多久便又睡了，昨天從太醫(yī)院來給紫容看過的太醫(yī)才到，給重新把脈后，陸質(zhì)便先帶他去書房，叫玉墜看著紫容，醒了來叫他。

    看外面確實已經(jīng)不早，陸質(zhì)便起身，道：“走罷?！?/br>
    玉墜跟在陸質(zhì)身后，前面是兩個提燈的侍衛(wèi)，后面也跟著兩個。

    王府的書房到正殿有一段距離，走了一會兒，陸質(zhì)突然開口，問玉墜：“你主子之前胃口好的那段時間，白天都吃些什么？”

    玉墜小心翼翼地答：“早晨用過早飯后，會先叫兩盤子點心。有時候是酥餅，有時候是糯米糕，別的也有，但是不多，都是素的。午飯前會喝一次茶，是要葷點心，或者把茶換成骨頭湯?！?/br>
    陸質(zhì)點頭，問：“下午呢？”

    現(xiàn)在闔府上下都知道了紫容懷孕的事，紫容要吃的自然也是因為這個，玉墜不用藏著掖著，反而很高興，說話時音調(diào)也輕快：“下午吃的更多，晚飯前叫的最多的是燉雞的熱鍋、老鴨湯燉竹筍、辣豆腐……能放多少辣椒放多少，上頭浮著一層紅油，別人看了都覺得燒得慌，可主子不要米飯就能吃一大碗?！?/br>
    “他叫了，都能吃的完嗎？”

    玉墜笑道：“吃的完，一桌子菜端上來之后，主子連話都顧不上說，埋頭不到半個時辰就能吃干凈，有時候還不夠呢。嘴唇被辣紅了一圈，還叫奴婢‘再加辣、再加辣’?！?/br>
    陸質(zhì)負手往前走，心中越聽越不是滋味。

    這些模樣的紫容，他從沒見過。

    明明應(yīng)該是兩個人在一起很幸福的時刻，紫容想起個什么吃的，先向他撒撒嬌，然后他叫下人快快的做了來，用的全是最新鮮最好的食材，看他吃完后，把人抱在懷里，拿帕子幫他擦干凈嘴，再揉揉他的肚子。

    他不想吃、也不能吃的藥一早就扔的遠遠的，把懷里那個，和懷里肚子里那個，全都好好地保護起來。

    這些本來就是他的責(zé)任，他卻沒有做好。

    天上星子閃耀，忽明忽暗。陸質(zhì)走在燥熱的夏夜晚風(fēng)中，卻如同置身臘月寒冬。

    他進屋時，紫容醒了，正面向門口這邊側(cè)躺著。

    花妖見他進來也不起身，只抿著嘴笑，一只手把被子扯起來蓋住半張臉，露出一雙烏黑的眼睛，好像害羞了，一眨一眨的，等他走近，才拖長聲音叫了一聲：“陸——質(zhì)——”

    陸質(zhì)嗯了一聲，單膝跪在床沿，俯身在花妖隨著他動作閉上的眼皮上親了親，低聲問：“難受嗎？餓不餓？”

    紫容伸手圈住他脖子，搖頭說：“不難受，也不餓?！?/br>
    陸質(zhì)在紫容看不見的地方握了握拳頭，才穩(wěn)著聲線說：“以后想什么吃都可以，沒人管著你的?！?/br>
    紫容想了一下，小聲說：“可是……”

    陸質(zhì)道：“你懷孕了，想吃東西是好的。從前，從前是我錯了，但你不能自己忍著餓，想要什么都告訴我，記住沒有？”

    紫容跟著點頭，然后慢慢的紅了臉，過一會兒，才不好意思地垂下眼睛，小聲說：“那我現(xiàn)在想吃牛乳，可以嗎……”

    “可以?！标戀|(zhì)沒有將他遮著臉的薄被扯開，只俯身輕輕抱住他，像呵護著什么易碎的寶物一樣。他拿拇指蹭了蹭紫容的眼角，說：“當(dāng)然可以?！?/br>
    第53章

    第53章

    回京六天,陸質(zhì)一直稱病告假,陸麟約了他兩次也都沒有出門,就在家里陪著最近愈發(fā)嬌氣的花妖。

    為了讓紫容自己也當(dāng)心，一有不舒服就說,陸質(zhì)便把他先前沒吃對藥的事對他說了一些。

    但只道吃的藥有些影響,讓花妖自己留意，沒說更細節(jié)的東西。

    紫容答應(yīng)的很利索，聽陸質(zhì)說完便認真地點頭,重復(fù)一遍道：“肚子疼要說，想吃東西要說,頭暈要說，惡心也要說?！?/br>
    他說完,就立刻低下頭,拿食指戳戳自己的肚子，一本正經(jīng)地對著那兒講話：“聽到了嗎？我們要乖乖聽陸質(zhì)爹爹的話，知道不知道？”

    然后再抬起頭來，對著陸質(zhì)換了一副腔調(diào)，假裝自己是寶寶,奶聲奶氣道：“知道,聽陸質(zhì)爹爹的話。”

    他最近多了一項可玩的,便是對著肚子嘰嘰咕咕說個不停，還時常拉著陸質(zhì)也叫他同寶寶打招呼。陸質(zhì)不配合他也不沮喪，一個人玩的不亦樂乎，下刻便把兩條胳膊一張：“抱?！?/br>
    陸質(zhì)便伸手將人抱起,走出涼亭去正屋。

    最近這好幾日，都是一大清早，太醫(yī)便掐著剛用過早飯的時辰到了豫王府。

    在三皇子府時，便是這位太醫(yī)照顧了紫容兩天，再加上這段時間的熟悉，所以紫容對著他并不怕生。

    又是一日清晨，剛洗漱過吃完飯正精神著的花妖乖乖坐在床沿，右手握著陸質(zhì)的四根手指，熟練地伸出左手，露出一截手腕給太醫(yī)號脈。

    “貴人用過早飯了？”這是每日晨間的第一個問題。

    紫容點頭：“用過了?！?/br>
    “食量如何？有無犯惡心、想嘔吐？”

    紫容搖頭：“和以前吃的一樣多，沒有惡心和吐。”

    太醫(yī)點點頭，道：“多有冒犯，奴才再看看貴人的舌頭。”

    紫容抿嘴笑著轉(zhuǎn)頭看一眼陸質(zhì)，才轉(zhuǎn)過來伸出舌頭：“啊——”

    太醫(yī)快速看一眼，便道：“好了好了。”

    紫容卻很新奇似得，依然露著一截舌頭，歪頭沖陸質(zhì)略略略。陸質(zhì)便跟著輕笑。

    太醫(yī)垂眸不敢看，只問：“貴人精神還好？晚上有無不易入睡、噩夢驚醒或是盜汗？”

    紫容想了下，認認真真地回答道：“容易睡著，沒有做噩夢，但是醒來喝了一次水。盜汗……”

    花妖不懂什么叫盜汗，便轉(zhuǎn)向陸質(zhì)求助。

    陸質(zhì)沖他溫和地笑笑，又拿食指輕輕蹭紫容的臉蛋，邊道：“夜里熱，稍微有些出汗，但以前也這樣，沒覺得比之前厲害?！?/br>
    太醫(yī)點點頭，心里有了點數(shù)，按慣例把剩下的幾個問題詢問過，他問紫容：“小腹處可還覺著疼過？”

    太醫(yī)問出這個問題，陸質(zhì)便跟著屏住了呼吸。

    紫容沒發(fā)覺這一屋視線都集中在了自己身上，只順著太醫(yī)的話低頭看自己的肚子，又拿手摸了摸，歪頭打量了一會兒，最后猶豫著說：“……沒有?！?/br>
    太醫(yī)循循誘導(dǎo)：“悶悶的痛，或是短暫的抽痛，都沒有嗎？”

    紫容不確定，便下意識地去看陸質(zhì)。

    他一抬頭，便對上一雙漆黑狹長的眼睛，好像很緊張。再仔細看時，卻只見陸質(zhì)面色淡淡，同往常沒有什么不一樣，剛才的片刻脆弱，仿佛只是錯覺。

    “沒有?！弊先葸@次很確定，掌心貼著自己的小腹。

    他想到了什么，面上有些害羞、又很欣喜地對太醫(yī)道：“他們是不是會動？這兒有時候會有一點感覺，但是好像不是疼，我覺得是他們在動?！?/br>
    太醫(yī)剛才放晴一些的臉色慢慢退了，山羊胡子一抖一抖，最后垂頭道：“這……也未可知?！?/br>
    太醫(yī)心中惶恐，兩個月不到的胎，形狀還沒長好，哪里會動。

    請過脈后，嚴裕安送太醫(yī)出去，卻在半路上被陸質(zhì)叫回去。今日還是在書房，不過陸質(zhì)沒讓他再跪，給賜了座。

    這幾天陸質(zhì)心里隱隱有個想法，但實在太過駭人，面對紫容的笑臉，他不敢深思。

    陸質(zhì)先問：“他剛說感覺到里頭動，是什么原因？”

    太醫(yī)道：“這……可能的原因倒是挺多，一般來說，腹中脹氣、胃部消食蠕動，都可引起這種感覺?！?/br>
    “還有呢？”

    太醫(yī)抹了一把冷汗，他知道陸質(zhì)的意思，只能硬著頭皮道：“回王爺，不管什么原因，總、總之，不可能是胎動。這……月份實在太小，不可能動的?！?/br>
    陸質(zhì)低低嗯了一聲，想問的那句話卻怎么都說不出口。

    那個念頭，讓他頭一次真切感覺到自己身為皇家人天生帶在身上的冷漠和自私，叫人齒冷。

    可還是要說。

    “本王仔細想過你們之前說的話，他肚子里的孩子，你們現(xiàn)在看不出死活，要滿三個月才可以。也就是說，還得等四十幾日，是不是？”

    太醫(yī)道：“是，王爺。”

    陸質(zhì)一字一句說的很冷靜：“到時若孩子是活著的，怎么樣？”

    “只要懷孕的人受累些，但不會再有大問題，應(yīng)當(dāng)可以順利生產(chǎn)。孩子就算體弱些，但好好照料，便不會有礙?！?/br>
    陸質(zhì)道：“若是死胎呢？”

    太醫(yī)一聽這兩個字便哆嗦的厲害，道：“若、若……”

    “直說，赦你無罪?！?/br>
    “若是死胎，便開一副落胎藥，藥性加大，將胎落出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