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節(jié)
房舍雖小卻實在溫馨,不時有過路的鄰里沖她打招呼,言語間和和氣氣的,她應(yīng)該過得不錯。 聞芊捧著茶杯環(huán)顧了一周,問道:“他呢?” “他教書去了?!比锩蛑杷卮?,“在崇北坊隆安寺那邊,是個小書塾,人倒是挺多的?!?/br> “日子還過得去嗎?” “還成,我也能做點小活兒,補(bǔ)貼家用是沒問題。” 白三娘身體不太好,所以他們至今沒要孩子,聞芊把這些年的瑣碎有一搭沒一搭,倒豆子一樣鋪在她面前。 說起樂坊的危機(jī),說起棠婆過世,說起自己受傷的腿…… 饒是許多事在信上已經(jīng)提過,她也不厭其煩地反復(fù)陳訴,因為已經(jīng)很久沒有一個人,能像這樣聽她抱怨那些委屈與不甘了。 日頭投進(jìn)了屋內(nèi),把空氣里浮著的細(xì)小塵埃照得分外清晰。 盡管白三娘早脫離樂坊,墻上卻還掛著從前常用的那把琵琶和瑤琴,聞芊信手取下來,指腹從琴弦上撫過去。 那上面纖塵不染,她平時應(yīng)該很在意這些老朋友。 “師父還在練琴嗎?”聞芊把琵琶遞過去,如從前那樣想讓她指點一下自己,不承想白三娘卻搖頭婉拒。 “我已經(jīng)許久沒碰音律了,現(xiàn)在彈也彈不出什么有價值的曲子來,你挑一首擅長的,我聽聽也就是了?!?/br> 聞芊在她話音落下時,不過略一沉吟,纖纖素指已隨之撥動了琴弦。 久未開嗓的琵琶好似大夢一場剛蘇醒過來的人,發(fā)出一聲幽幽的嘆息。 聞芊一向要強(qiáng)倨傲,素來喜歡那些氣勢磅礴,力拔山河的樂曲,而今日,她破天荒的撿了一支平緩沉穩(wěn)的調(diào)子。 在風(fēng)中跳動的旋律與悠長的小巷融為一體,顯得柔和又自然,每一個低回婉轉(zhuǎn)的琴音都帶著一股凄切之感,氣如游絲。 在她收了勢之后,四周安靜了很久,白三娘才輕輕道:“你的琴變了不少。” 聞芊抬起眼皮,正聽她接著說:“聽得出來,你心里裝了很多事……音律不會騙人的?!?/br> 她的琴聲不再純粹,哪怕是最簡單的曲調(diào),也能感受出無數(shù)旅途中的迂回與艱險。 “師父。”聞芊握著琵琶頸低聲問,“琴會變,那人也會變嗎?” 白三娘不答反問:“那你覺得,我變了嗎?” 她皺眉抬起頭,好像是在認(rèn)真地打量與思索,隔了一會兒方不確定地微微頷首。 “你自己呢?”她又問,“你認(rèn)為你自己變了嗎?” 聞芊陷入了更長久的沉思。 “我換個方式來問你。”白三娘好整以暇地看著她,“十年前的你,和十年后的你,有變化嗎?” 聞芊不假思索:“有?!?/br> “你看,你也知道了。人都是會變的,沒有誰能永遠(yuǎn)停滯不前?!彼攸c破,“你與其在意對方會不會改變,倒不如去想想究竟是什么讓他改變的,就像你自己……你有想過,你的這些變化到底是因為什么嗎?” 聞芊聞言怔愣,垂下眼瞼,似有所動。 自那以后,楊晉白天幾乎忙得難尋蹤跡,就連去北鎮(zhèn)撫司給他送飯也總碰不到人,每每要等到后半夜,聞芊才迷迷糊糊的感覺床邊往下一陷,可第二日醒來又空無一人,鬼魅似的來去無蹤。 彭定洲的死倒是在群臣中起了個殺雞儆猴的效果,朝廷里的文武百官果然消停了,萬馬齊喑不敢造次。 但承明帝似乎沒有要收手的意思,在某些別有用心之人的調(diào)唆下,隔三差五地鬧出點動靜來,滿朝人心惶惶。 這日,聞芊和難得休假的游月菱歌在燈市街的首飾鋪里閑逛,時近正午,人群中突然起了sao亂,議論聲如海潮推蕩開,漸漸傳到了她們跟前。 菱歌當(dāng)下坐不住,好奇的蹦出去瞧熱鬧,聞芊不放心她一個人,喚了兩聲擱下手上的銀簪緊隨其后。 長街上,圍觀的百姓立在兩旁,官差在前面開道,跟著的是一老一少,肩頭各戴了一頂厚重的枷鎖,沉甸甸地壓得人直不起腰。 烈日當(dāng)頭,父子倆皆披散著發(fā),雙唇龜裂出皮,步伐遲緩,好似下一步就會悶頭倒地。 年輕的那個聞芊隱約有些印象,仔細(xì)回憶后才記起是當(dāng)初在太清宮前想給樓硯送玉如意的誠意伯家的公子。 楊晉曾和她提起過枷刑,比起廷杖和詔獄的其他酷刑,戴枷繞城□□能算得上是最仁慈的懲罰了。 但話雖這么說,聞芊卻多少能猜到他為此所付出的代價,興許也是送了無數(shù)銀錢,疏通了無數(shù)關(guān)系才把人從牢里撈出來的。 眼前的背影愈發(fā)佝僂蹣跚,她目光微沉地顰起眉,身側(cè)有好事者交頭接耳。 “彭閣老花那么大力氣把曹開陽趕出宮,連命都賠上了,結(jié)果怎么著,人家現(xiàn)在不照樣官復(fù)原職?一手捏著批紅的權(quán),一手捏著蓋印的權(quán),錦衣衛(wèi)指揮使見了也得叩頭下跪?!?/br> 有人說:“真是賠了夫人又折兵,你說這世道還有什么意思,一個內(nèi)閣大臣斗不過太監(jiān)?!?/br> 他嘖嘖搖頭,“皇上是怎么想的又啟用曹開陽的?” 那人冷哼:“還能怎么想的,曹廠公宮里的人脈還少了么?青玄真人一句話,他老人家就是大齊最大的功臣!你還沒處反駁,人家說了,那是老天爺?shù)囊馑迹 ?/br> 一瞬間,聞芊只覺周身的血液直往上涌,一股難以抑制的熱氣把她所有的理智盡數(shù)吞沒。 菱歌正悻悻的瞧著熱鬧散場,正打算回店里,旁邊的聞芊突然轉(zhuǎn)身,大步往前走。 “師姐?” “師姐!” 她小跑著追了一段沒能跟上她的步子,只好巴巴兒的在后面喊。 與此同時,楊府書房之中。 楊漸頗有幾分疲憊地坐在帽椅內(nèi),手掌攤開捂住酸澀的雙目,長長地嘆了口氣。 楊晉站在對面,別過臉冷聲道:“早朝上奏的言官必然是曹開陽的人,這老太監(jiān)這么快就趕著給自己洗白了……爹,你不用在意,他那些證據(jù)根本漏洞百出,不足為懼?!?/br> 兒子還是太年輕了,楊閣老松開手搭在椅子上,嗓音里滿是倦然,“此事沒你想的那么簡單?!?/br> 楊晉不甚明白:“不過就是jian臣當(dāng)?shù)?,小人得志么?還能有什么?” “倘若真是如此,那倒還好辦一些,怕就怕等著坐收漁利的不是jian臣,也不是小人。”楊漸雙臂撐在膝蓋上,低頭沉吟,“你沒經(jīng)歷過靖難,沒經(jīng)歷過建元末年、承明初年,根本不知道當(dāng)今是個什么樣的人。” 承明帝是在戰(zhàn)火中出生的帝王,歷經(jīng)兩朝風(fēng)雨,裝過瘋賣過傻流過血,踩著多少人的尸體爬上皇位,他怎么看都不像是會被幾個小小的宦官、道士玩弄鼓掌之間的昏君。 可惜,他們這一代活在太平盛世,說再多也難有感悟。 “罷了,你別多想……”楊漸支著下巴思索片刻,吩咐道,“得空去查一查那位青玄道長的身份,我要知道他的來歷。” 楊晉:“……” 他暗暗咬了下唇,不自然的點頭應(yīng)了。 * 新開道街的盡頭如往常一樣冷清,太陽已漸漸西偏。 這是聞芊第三次敲開太清宮的門,她也毫無例外得到了小道童連改都懶得改的回答—— “我們真人不在,姑娘你改天來吧?!?/br> 門“砰”的一聲掩上了。 聞芊在橙色的黃昏中深吸了口氣,冷著眼睛抬眸打量那堵墻的高度。 自從腿傷了以后,她很久沒干這種上躥下跳,上房揭瓦的事了,一腦門的熱血在道童敷衍的言語中簡直快沸騰成了熊熊大火,當(dāng)即挽起袖子,借著磚墻的凸起之處縱身一躍往上爬。 因為上次打發(fā)得很順利,小道童便沒將聞芊放在心上,兀自抱著掃帚在花壇邊看螞蟻搬家,萬萬想不到就在他走神的這一會兒工夫,有人“噌”的從屋檐上跳了下來,嚇得他險些撞到門柱。 聞芊剛落地,便覺得腳踝有刺骨的疼痛。 她在心里將樓硯祖宗十八代罵了個遍,完全不介意把自己也罵進(jìn)去。 “姑、姑娘,我都說了真人不在,您怎么能擅闖呢……” 小道童驚慌失措地想上來攔她,可惜聞芊走得氣勢洶洶,一巴掌揮開他說了聲滾,隨即便大步朝里走。 她沿著此前行過的路,準(zhǔn)確無誤地找到了那間小書房,這個時候聞芊基本上是瘸著一條腿在一拐一拐的往前行,聲勢上有點大打折扣,可她并不在意,抬手就推開了面前的門。 樓硯果然在這兒。 他正坐在桌前看書,被突然而來的響聲驚動,一轉(zhuǎn)眼看見是她,明顯地怔了怔,繼而皺眉道:“你的腿怎么……” 那個“了”字尚未出口,便聞芊劈頭蓋臉的一巴掌打斷。 第八三章 聞芊手勁不小,樓硯險些被她打了個趔趄,束發(fā)的頭冠一歪,立時垂下幾縷青絲在臉頰旁。 他喉頭有個吞咽的動作,半晌轉(zhuǎn)過眼來,抬手抹去唇角的殷紅,仍舊道:“腿怎么了?坐下來讓我看看?!?/br> “你瘋了是不是?”聞芊揮開他的手,質(zhì)問道,“曹開陽是什么樣的人,你跟他合作?你三歲小孩兒嗎?知不知道他在利用你???” 門口的道童遲疑著是否要上前,樓硯擺手示意他出去,一面在桌邊坐下,“這件事,你不用管,好好在楊府里待著就行。” 她皮笑rou不笑地一聲冷哼,“我倒是不想管,誰讓人走到哪兒都能看見你們倆干的那些好事?!?/br> 聞芊上前一步,“我不管你有什么苦衷,有什么理由,也不管那個閹人許了你多少好處。這筆賬,我算不清你難道還算不清嗎?” 眼見他不言語,她皺眉道:“你跟著他不會有好下場的,你是不是想遺臭萬年?” 樓硯好似有些疲倦地嘆了口氣,欲言又止般搖頭,“聞芊,你不會明白的……” 他眸色暗沉地別過臉,“所以我才說,就不該讓你進(jìn)京?!?/br> 一提起這個,她敏銳地反應(yīng)過來,“你是承認(rèn)花讓是你的人了?這些事,你究竟瞞了我多久?” 聞芊難以置信地看著他,幾乎失望道:“樓硯你從前不是這樣的?!?/br> “那你了解從前的我多少?又了解現(xiàn)在的我多少?”樓硯似笑非笑地朝她勾起嘴角,“你看徐州的春山三兄妹感情深不深,在一起久不久,經(jīng)歷的事情多不多?結(jié)果呢? “三人行,總有一個,是會越走越偏的。” “聞芊,你還是太天真了?!?/br> 她總是這樣。 別人對她好一些,她就能咬牙把樂坊撐起來,別人說舍不得,她就心甘情愿地在江南待上數(shù)年,別人為她受點傷,她就可以為他萬劫不復(fù),矢志不渝。 樓硯看到她眸中的神傷,勉力打起精神,“現(xiàn)在的我有什么不好?錦衣玉食,榮華富貴,想要什么要什么,想有什么有什么。哪一點比不上以前?”他抬起手向她展示。 聞芊看了他一眼,打心底里生出無力感來,沉默了良久,才絮絮吐出胸口那股郁結(jié)的惡氣,緩緩道:“我們在濟(jì)南,找到了當(dāng)年的村子……你知道么?樓家人還沒有死,他們還活著?!?/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