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節(jié)
牢里無論白天黑夜皆是一片昏暗,唯頭頂上開著的一扇小窗能依稀投射點點微光。 聞芊也不知道自己在這兒待了有多久了。 她被單獨關(guān)在最偏遠(yuǎn)的一間,四下不見芳鄰,偶有獄卒來回巡視,連那些窸窸窣窣喊冤喊疼的動靜也顯得特別遙遠(yuǎn)。 朝廷欽犯。 她一直在想,這件事究竟是誰泄露的。 因為此前楊晉曾三令五申的吩咐,所以她守口如瓶,從未向外人說道,甚至為了以防萬一,族人的事連朗許也是瞞著的。 曹開陽為什么抓她?聞芊有個不太美妙的猜想——出賣自己的人,會不會是樓硯? 若放在以前,她對他永遠(yuǎn)是無條件的信任,別說萌生這種想法,便是腦海里連閃都不會閃過他這個人。 但看了那么多恩恩怨怨,親身感受了他脫變一樣的冷漠,聞芊竟有幾分動搖了。 念頭一冒出來,她心中便生出難以言喻的荒涼和時過境遷。 身下鋪著的干草零碎敷衍的散落在腳邊,同室而居的老鼠難得看到新的倒霉蛋,好奇地立在她對面直起身打量。 聞芊本就心情欠佳,再加上環(huán)境惡劣,難免脾氣暴躁,信手撿了石子就著那幾只看熱鬧的耗子擲去,以轉(zhuǎn)移憤怒。 她準(zhǔn)頭不錯,基本上一砸一個,砸得一窩耗子抱頭逃竄,大概也是沒見過如此兇悍的犯人,眾鼠知道惹不起,很快便皆作鳥散。 冷清下來,她不由自主地感到空虛無聊。 很奇怪。 東廠的人抓了她,雖嚷嚷著要審訊,卻也沒急著大刑伺候,只時常不慌不忙地來瞅上兩眼,確認(rèn)她還在之后,就沒什么興趣地走開了。 最初進來的忐忑到此時已蕩然無存,反而被無限的空虛所替代。 聞芊背靠著墻,漫無目的地盯著那扇單薄的窗戶,心里茫茫然的思念一個人。 她離開多久了? 楊晉知道這件事了嗎? 那他現(xiàn)在怎么樣? 是不是正在外面著急,然后想盡辦法的救自己出去? 聞芊胡思亂想了一通,暗道:他該不會打算劫獄吧? 這么一想完就先搖頭笑了笑,自己否定自己。 怎么可能。劫獄可是件要命的事,像楊晉這樣心思縝密,沉穩(wěn)冷靜之人,哪會選擇如此不計后果,破罐子破摔的辦法。 又不是施百川那種一根筋的毛頭小子。 她發(fā)完了感慨,正準(zhǔn)備閉眼小睡片刻,遠(yuǎn)處忽然隱隱傳來吵雜聲,而且越逼越近,好似帶著刀劍相撞的脆響。 聞芊不自覺撐地站了起來,石壁上的油燈仿佛也能察覺到刀光劍影,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fù)u擺不定。 她尚在狐疑,那火光找不到的暗處驀地蹦出幾個蒙面的黑衣人,四五雙眼睛橫掃過去,好幾對都是熟人。 你們錦衣衛(wèi)的處變不驚呢!? 聞芊盯著對面,默默地把方才“心思縝密,沉穩(wěn)冷靜”八個字吞回了腹中。 黑衣人甲同黑衣人乙對視了一眼,后者會意,正要砍斷門鎖,房頂倏忽一陣響,冷不防從上面又天降了三個黑衣人下來。 這下發(fā)愣的就不止聞芊了,還有牢門外站著的錦衣衛(wèi)眾。 兩撥黑衣人乍然碰面,各自都有點懵,很明顯這是不同的兩股勢力,又由于裝扮一致,一時間敵我難分。 “有刺客!” “有人劫獄!” 東廠外腳步凌亂,喊聲此起彼伏。 情況已很是危機,顧不得來者是敵是友,第二波黑衣人為首的那個朝第一波黑衣人的頭目遞出一個包裹,蒙在布巾后的嗓音模糊不清:“讓她趕緊把這身衣服換了,太顯眼?!?/br> 第一波黑衣人頭目頷首表示贊同。 聞芊剛接過手,黑衣人乙跑去探了個路回來,急匆匆催促道:“快換快換,動作快些,要來不及了!” “好。”她聞言點頭,正要打開包裹,第一波黑衣人頭目似是想到了什么,神色一凜,當(dāng)即擋在她跟前。 “她一個姑娘家,豈能在你們面前換衣裳?” 眾黑衣人面面相覷。 盡管這話有理吧,可眼下事態(tài)緊急,再說了,也總不能讓他們都出去,倘若出了意外,人手就不夠了。 第二波黑衣人頭目卻難得的與其達(dá)成一致,兩人極有默契地交流眼神,隨即分別站在聞芊面前,迅速解下衣衫,拉成屏障給她遮住。 聞芊:“……” 她看著面前這兩個門神的背影,心情復(fù)雜地?fù)Q完衣服。 這是套藏青的尋常襖裙,顏色在夜里不突兀,在白天也不怪異,想來是考慮到出去之后她還得在外躲一陣,故而特地準(zhǔn)備的。 由此不難瞧出對方的用心。 “行了,快走!” 獄卒早已被干掉,眾人摸著墻根借夜色遮掩身形。 東廠雖是宦官的地盤,但平日里負(fù)責(zé)抓人上刑的番子盡數(shù)是從錦衣衛(wèi)中挑選出來的精英,個個武功不弱,盡管同出一門,可惜各為其主,碰了面難免交鋒。 混亂的黑衣人們由于衣著的緣故在短時間內(nèi)結(jié)成了同盟,護著聞芊且戰(zhàn)且退,眼看摸到了東廠角門的門檻,兩個頭目拉著她蹬馬而上,留下一幫尚在奮戰(zhàn)的手下,沿御街揚鞭疾馳。 聞芊被人緊緊圈在懷里,她似有所感地轉(zhuǎn)身從他頸窩探出視線。 陰惻惻的燈籠照著凹凸不平的石板道,人影在其中交織攢動,明亮的白刃上血痕斑斑,多少顯出幾分絕境難重生的跡象來,她不忍再看,顰眉坐回原處。 聞芊并不知曉,在東廠打得沸反盈天的時候,曹睿的蕃將已抵達(dá)紫禁城外,一場比劫獄更大的風(fēng)波即將掀起。 * 禁宮中迎來了午夜最寧靜的時刻,偌大的皇城里沒有半點受到驚擾的痕跡,宮女太監(jiān)各司其職,井然有序的忙碌。 隔著數(shù)重高墻,肅殺的秋風(fēng)依舊瑟瑟吹來,無孔不入,連一向堅固的雕欄玉砌也不可抑制地發(fā)出嗚咽的聲響。 西暖閣外,歐陽恒正躑躅的沿著磚縫轉(zhuǎn)圈子,不時轉(zhuǎn)眸望上幾眼,又著急回頭的唉聲嘆氣,全美詮釋了何為“熱鍋上的螞蟻”。 暖閣之內(nèi),承明帝面無表情地站在桌邊,慢條斯理地剪著燈臺上的燭花。 旁邊的小太監(jiān)險些抖成了篩子,好幾次忍不住抬眸去瞧天顏,顫著嗓音說明原委。 “……皇、皇上,曹侍郎他,他反了!” 承明帝不緊不慢地挑著燈花,“反了就反了,有什么好大驚小怪的?!?/br> 他這語氣比說“你吃過了嗎,我吃過了”還要來得平靜,小太監(jiān)有些怔忡的瞪大眼,一時不知該怎樣接話。 “曹侍郎帶來的人,已經(jīng)打到長安門了,歐陽指揮使眼下還在外頭候著,您看……” 承明帝總算把剪子擱下,拿過巾子隨意擦了擦手,“讓他們狗咬狗吧,去把歐陽恒打發(fā)掉,叫他該干什么干什么?!?/br> 圣心果然難測,歐陽恒乍然接過當(dāng)今踢回來的這顆藤球,瞬間感到手足無措,這“該干什么”到底是要干什么? 總不能就真的坐山觀虎斗吧? 與他同樣迷茫的,還有隨行的僉事,兩人大眼瞪小眼看了半天,后者問道:“大人,咱們……現(xiàn)在如何是好?” 他撓撓頭,最后一拍腦門兒,“走,逮曹開陽!” 直到急促的腳步聲行遠(yuǎn),暖閣里的隨侍宦官才捧著托盤,小心翼翼地上前。 “皇上,這是太清宮青玄真人送來的今日的仙丹?!?/br> 黑漆描金的錦盒四四方方,周身繪著仙鶴與祥云的圖案,好像隨時能飛升成仙。 承明帝打開盒蓋,大紅錦綢內(nèi)躺著一粒金光閃閃的藥丸,在燭火中熠熠生輝。他信手揀起來,揮了揮示意那小太監(jiān)下去。 圓潤的金丹在他指間打了個轉(zhuǎn),最后被捏了個粉碎,丟進一旁的銀花凈瓶里。 領(lǐng)路的內(nèi)侍在門邊躬身向他行禮,“皇上,大相國寺的高僧已在外等候?!?/br> 承明帝這才回過頭,頷首道:“請他進來吧?!?/br> 大紅的□□被宮燈照得分外鮮艷,老僧清癯高挑,背脊微微有些駝,夜晚中的光頭尤其注目,他邁著大步款款出現(xiàn),周遭立時便有佛光普照之感。 人常說,老和尚總是道行越深,長得就越像神佛。 承明帝是特地邀他來講經(jīng)的,頗為虔誠的五指并攏,回了他一禮。 “大師,久聞大名。”他抬手,“還請上座。” * 馬蹄在空曠的菜市街上踢踢踏踏,天幕里仍然烏云密布,道路兩旁的民居,或有被吵醒的推開窗來看個究竟,或有尚未睡著的,忌諱地將門窗關(guān)得更加嚴(yán)實。 聞芊在馬背上顛簸,這條路通往的是廣寧門,只要從那里出去,城郊遼闊多山林,往里一鉆準(zhǔn)沒人能找到。 身后的刀劍聲早已拋遠(yuǎn),也就是在此時,微末的清輝自云層中滲透出來,在路中間的一道極細(xì)的鐵絲上滑出一縷銀光。 馬前足落下的剎那,正不偏不倚被絆住,深深嵌入rou里。 黑馬一聲凄厲的嘶鳴,當(dāng)下便要栽倒。 聞芊只覺眼前天旋地轉(zhuǎn),那人卻緊攬著她的腰,好似十分在意她的腿,落馬的瞬間甚至顧不得躲閃,只將她大半個身子抱起。 這一摔摔得很重,聞芊幾乎是整個人都倒在了他胸口,楊晉還沒及呼痛,她已心疼不已,伸手去撫他的臉頰。 隔著面巾的嗓音低沉渾厚:“我沒事?!彼p聲說完,抬眸時,一雙星目驟然聚滿殺意。 房檐上來歷不明的劍客悄然落地,斜里揮出的青鋒寒光暗閃。 方才越過鐵絲的黑衣人頭目發(fā)覺不對,已勒馬掉了回來,楊晉忙扶聞芊站起,往前推了推,“你先走?!?/br> 她神情帶著些許的猶豫,然而對方卻沒給她考慮的機會,鋒芒刺來的須臾之間,黑衣人頭目一把拽住她胳膊,而楊晉拖著她往上舉,兩個人配合得簡直天衣無縫。 背后的戾氣森然逼近,馬匹往前動的那一刻,楊晉迅速抽刀轉(zhuǎn)身,“砰”的,與之白刃相貼。 這回被甩在后面的可就不是方才無關(guān)痛癢的黑衣人打手們了,聞芊咬著牙頻頻回顧,險些沒從那人肩頭翻出去。 “你放心,他沒那么容易死?!睂Ψ讲灰詾橐?,“這點人都對付不了當(dāng)什么錦衣衛(wèi)。” 聞芊無話可說地抬眸瞥了他一眼,目光轉(zhuǎn)到空無一人的街市上,忽然奇怪道:“要上哪兒去?” “這個時候城門還沒開?!彼嵝?,“你到城下會驚動御林軍的?!?/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