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節(jié)
“是您,您回來了?!彼械?。 撐傘的年輕人從茫茫白雪中走來,冷風(fēng)中,紫色的衣袍在少女眼前錯落飛舞,袖口、胸前、袍角各處繡著她日日看到的白薔。簌簌飛雪落滿了年輕人手中的傘,那傘上也畫著一式的白色薔薇,傘下面是一張冷徹高華的面容,此刻正不帶一絲感情地俯瞰著她。 他約莫二十出頭,然而眉目間氤氳開的滄桑之意,卻如亙古,時光洪流的刻刀在那里畫出一片寂然的痕跡。 這是平逢山的神官,殷景吾。 少女任憑對方一把將自己從地上拖起來,然后冷冷地開口訓(xùn)斥:“阿槿,你師傅將你送過來,不是為了讓你亂跑的。” “你若不能在術(shù)法一道超越你師傅,不許出平逢山?!币缶拔峥戳怂谎?,神色冷淡,“雖然你師傅本來也不會什么術(shù)法?!?/br> 阿槿從來沒有這樣近地看過神官,一時間不由得怔住了,居然忘了去理解他話中的含義。察覺到她的注視,殷景吾臉色不變,眼神卻愈發(fā)的冷然,也不攙扶她,只是自顧自地一揮衣袖:“走吧?!?/br> “???嗯!”阿槿雙頰緋紅,帶著羞意。 他只是抬手隨意地在胸口結(jié)印,阿槿便覺得似乎有無形的傘撐在頭上阻住了風(fēng)雪。她心中暖流涌動,一時間竟忘了天氣的冷和心中的畏懼,扯住殷景吾的一片衣角,由他帶著御風(fēng)歸去。 萬里長風(fēng)中,雪山無聲翻涌,一百多里外有影影綽綽的輪廓浮現(xiàn),是南離古寺里的敦與神像,立后苑,高百尺,意通天。 “醒了?醒了就自己走回去?!卑㈤茹と灰惑@,這才覺察到自己不知道何時,已經(jīng)在風(fēng)雪中倚著神官的肩睡著了,而神官正一只手推著她,眉頭微微蹙起。 她怯怯地抬眼看向那人肩頭光潔整齊的紫袍,她沒有流口水,應(yīng)該不會被神官討厭吧。 殿前三三倆倆打雪仗的弟子注意到他們這里,驚愕地竊竊私語。殷景吾只是遠遠地瞥了一眼,所有人便立刻噤了聲。 阿槿隱約看見最前面的那個平日總欺負她的刁蠻女弟子,此刻正驚嘆著匍匐跪地,禮拜連連。她僵硬著回過臉看,殷景吾長發(fā)委地,曲曲飛揚,露出的半邊側(cè)臉在雪花的綴飾下,俊美高華如同神靈降世。 “天吶。”阿槿捂著唇輕嘆,也跟著跪下來。 若說師傅算得上人間絕色,那神官便是天神一樣的風(fēng)姿,兩段儀容,兩種風(fēng)華。 不知若是師傅和神官比試一下,誰會贏呢?阿槿覺得在心中褻瀆了神官,又匍匐著拜了幾下。 等她磕完頭爬起來的時候,殷景吾早已看不見了,阿槿站在原地癡癡地站了許久,蒼白的大雪里,她臉上異樣的潮紅無論如何也遮不住。 走回房內(nèi)前的最后一剎,不知處于何種心理,阿槿抬頭看了一眼神殿最上方的欄桿,忽然一滯——那里,崇明華飾的欄桿外,殷景吾棄了傘靜靜立在那里。 飛揚的雪花拂了他一身還滿,神官凝望著一色蒼白的天穹,紫袍的寬袖激蕩吹起,襯得他神色枯寂,看上去竟有些落寞。 落寞?阿槿揉揉眼,覺得自己怕是看錯了,隔壁的來連聲催促進房去用膳,她便悄然闔上了門。 正文 第23章 執(zhí)傘作飄零其二 這一日平逢山的夜晚,似乎來得比平日要早些——殷景吾手中的指隱刻盤,清晰地指出了一點。 指引刻盤如今只有平逢山里還剩這一只,也用了許多年,每一日精準地指出日升月落的方位和時刻,連同十方星辰的軌跡運度,以供山中不知年的神官推算。 殷景吾半臥在榻上,定定地看著手里的指引刻盤,上面的指針反常到近乎瘋魔,難以抑制地一圈一圈飛速轉(zhuǎn)動,在短短一刻內(nèi)已走過十天的長度。指針驟停,精準無誤地指出了一個方位。 那個方向,無邊的照壁延伸開去,空蕩蕩望不到盡頭,雕窗外,雪色無垠,白浪翻涌。他目光落在近處的案上,那里,蒼苔封布的匣中有一柄長久未用的劍。 平逢山的神殿里點塵不沾,如今這里有了蒼苔,也不過是因為他心境的猝然改變。他每次看到這把劍時,以為平靜如水、近乎神道的內(nèi)心,都會微微泛起波瀾,甚至迭起良久,不能止息。 殷景吾秉燭走過去,燭焰靠過去一點一點炙烤干凈上面的蒼苔。他拂落匣上的塵埃,冷眼看著,緩緩開啟了匣子。 祈寧劍,他還不是神官時,打馬江湖的佩劍。 那時候,他未習(xí)仙術(shù),不似如今心緒寡淡,飲露餐雪。他是高門殷府的小公子,父母視若掌珠,寵得他少年輕狂,手中持劍,心比天高。 中州第八年,他游歷過遙城,想要買集市中的最后一盒梅萼糕,卻被林望安搶了先。他哪里肯依,憤怒地指劍挑釁要他相讓,最后大打出手。 那是他第一次遇到旗鼓相當?shù)膶κ郑滞舱讨袖h利,在劍刃相接的一剎,使力將他的劍砍斷。他憤憤地想要轉(zhuǎn)身離去,卻被林望安攔住了。 “我分你一半吧?!鄙倌耆嗣奸g也有些惺惺相惜、棋逢對手的意味,從懷里掏出那盒梅萼糕,卻漲紅了臉,糕點早已在劇烈的打斗中被壓得粉碎了。 后來,殷景吾和林望安已經(jīng)熟稔,常去他所在的璧月觀作客時,有一次終于忍不住問:“望安,你一介方外之人,為什么還喜歡吃那樣的甜食?” “自然是別人喜歡?!鄙倌甑篱L歪過頭微微一笑,碧色的眼瞳里蕩漾開一潭澈水。 殷景吾不知道他說的是誰,卻忽然發(fā)覺,望安道長的眼睛真是美,他從未見過那樣柔和深邃到要化開的眼瞳。 他去璧月觀多次,終于注意到有個華服少年,是謝家的少主謝羽,總是和他前后腳擦肩而過,那天遇上了,按住林望安抄寫道經(jīng)的手,氣忿忿地問他是誰。 林望安似乎是皺著眉呵斥了句“別鬧”,少年冷哼著摔門走了,此后的家族宴飲上,也對他怒目相向。 殷景吾不知道在何處惹到了這位牛脾氣的少爺,等他想起來去問林望安的時候,時局早已容不下這些絮絮溫柔的小事情。 中州第十年的一個深夜,烽煙初起的前夕,林望安背著長劍出現(xiàn)在殷府后院里,神色是從未有過的悒郁。他一字一字地念出自己的名字:“殷慈,我沒有和他道別,但我還是走了?!?/br> “你和我們一起吧!去行走江湖,去除惡降魔,殺一個便是一個,去哪里都好?!背脸烈股?,林望安的雙瞳如同最明亮的星子,他一時竟不敢直視。 這是風(fēng)岸大地上無數(shù)年累計的恩恩怨怨組合在一起,無法避免的一場戰(zhàn)爭。一旦踏入,就是不歸路。天下的簪纓門第大多選擇觀望,還有如郴河云氏的,以死遁世,不知所蹤。他身為殷府少主,本來是可能置身事外、獨保平安的。 然而,林望安站在這里,對他說,和我一起走吧。 殷景吾心亂如麻,拔劍長身而起,輕嘯道:“動手吧!你若贏過我,我就跟你走。” 他不知道自己有沒有盡全力,卻察覺出林望安和他一樣精神恍惚,似乎在遲疑著什么。 ——你是在考慮著是否要把我卷進去嗎?他滿心悲哀地想。 長劍落地的一刻,他躬身行禮,坦然應(yīng)了戰(zhàn)前的賭約,連同林望安叫來的另外兩人。他們在京城神廟的敦與神像下搓土為香,立誓: “我們四人,負劍行路,驅(qū)靈除jian,同去同歸?!?/br> 望安道長,云袖,擷霜君,還有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