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辰莫名想起了故去的東陽侯，臨終前，也是這樣緊緊握著他的手，殷殷囑托，咽氣時都不肯松開。他心中有些失落，不由開口道：“您貴為一國之君，順承天命，有上天庇護(hù)，定可身體康健、長命百歲?！?/br>
    雖是寬慰之語，楚王雙目卻驟然煥發(fā)神采，喘了一陣，不無哀傷的道：“長命百歲又如何，身為一國之君，我不能像一個普通父親一樣愛護(hù)自己的女兒，以致她慘死他鄉(xiāng)，如今，我的外孫又不認(rèn)我……這定然是上蒼對我的懲罰，這么活著，又有什么意思?！?/br>
    他呼吸再次急促起來，陡然用力攥緊九辰的手，眼中淚光乍現(xiàn)，滿是期盼的道：“辰兒，你究竟何時才肯喚寡人一聲「外公」?。俊?/br>
    叔陽聞言惻然，噗通跪倒在九辰跟前，哽咽道：“小殿下，你就全了王上這個心愿吧?！毖粤T，以額觸地，久久不起。

    九辰手中漸漸冒出冷汗，耳邊聽著楚王越來越粗重的喘息聲，一時有些無所適從。楚王此刻神思昏聵，若一味拂逆他心意，保不齊他一口氣喘不上來、被自己活活氣死。說到底，在這楚王宮中，還得靠他庇護(hù)，計較片刻，咬了咬牙，便極低的喚了聲：“外公?！?/br>
    吐出這兩字，他便感覺到了一種深深的恥辱。

    然后，他明顯感覺到，攥著他手的那只寬厚手掌，陡然一僵，繼而，傳來楚王歡喜而哽咽的聲音：“好孩子，外公聽見了！”

    叔陽看到，年邁的楚王，這一瞬，老淚橫流，像個孩子一樣開心的笑了起來。

    九辰心中頗不是滋味。很早以前，他就聽說楚王性情暴烈，包括楚世子西陵韶華在內(nèi)的一干兒女，甚是懼怕這位老父，在他面前皆是唯唯諾諾，不敢親近，也不敢有絲毫悖逆。只怕，這楚王也甚少享用過什么人倫之樂罷。其實他自己也沒品位過這些樂趣，只不過忽然覺得眼前的老人有些可憐罷了。

    有九辰日夜陪伴，楚王的傷勢果然迅速好轉(zhuǎn)，當(dāng)夜午后便退了燒，到了第二日，已經(jīng)能正常下榻行走了。

    用完午膳，楚王命人推來輪椅，讓九辰陪他去外面散了會兒步，回來時，叔陽神色凝重的進(jìn)殿，在他耳邊低語一陣，并呈上一封蓋著巫國黑龍印的國書。

    楚王臉色瞬間變得極其難看，強(qiáng)裝出一副好臉色，同九辰道：“這兩日陪著外公，你也累了，先回子蘭殿歇著，等晚膳時，外公再讓人叫你。”

    九辰自然能察覺到叔陽帶來的消息，楚王不大愿意讓自己聽到，雖猜疑不定，也只順著他的心意裝傻，讓人扶著他回子蘭殿去了。

    目送九辰走遠(yuǎn)了，楚王才接過那封國書，翻開覽了一遍，氣得直接摔到地上，大怒道：“他把辰兒害得雙目失明，寡人還沒找他麻煩，他倒好意思來找寡人要人？！”

    說得義正言辭，怒不可遏，完全忘了這中間他自己也添了一把火。

    叔陽擔(dān)憂道：“聽說，巫啟給當(dāng)日王上送慶帖的那些個大國小國，都送了這封國書，說王上強(qiáng)行擄劫其世子，若不放人，他便要出兵攻楚！”這明擺著是在打王上的臉！

    “攻楚？”楚王哼了聲：“巫國剛經(jīng)歷了一場大戰(zhàn)，朝中混亂不堪，又與風(fēng)國交惡，他有什么資本攻楚！”

    叔陽道：“王上，這狗急了都會跳墻，巫國坐擁整個北方腹地，民眾歸心，底子殷實，如今巫啟知曉了當(dāng)年真相，定然心急如焚想接小殿下回去，若發(fā)起瘋來，難保不會做出玉石俱焚之事。”

    楚王又陰著臉哼了聲，半晌，道：“去把那個巫子玉給寡人叫來?！?/br>
    巫子玉已在驛館焦灼的等了數(shù)日，聽到楚王傳召，立刻激動的換了身衣裳，并打賞了前來傳令的內(nèi)侍一大錠金子。

    “王上，我已與淮國的國尉邵安取得聯(lián)系，只要楚國肯借我兵馬伐巫，一雪前恥，他便愿傾舉國之兵相助。”

    一進(jìn)殿，巫子玉便迫不及待的回稟這兩日的成果，并從袖中取出一封密信，呈給楚王。叔陽接過來，替楚王取出信紙，展開一看，落款果然是邵安。

    楚王眼睛一瞇：“寡人助你雪恥，于我楚國有何好處？你該知道，寡人向來看不慣淮國那股小家子氣，就算遇到戰(zhàn)事，也不愿與其產(chǎn)生糾纏?！?/br>
    巫子玉忙諂媚的笑道：“子玉自然曉得王上龍威赫赫，不愿與淮王為伍。可這淮王最是貪利狡詐，若咱們不拉攏，他只怕會投靠巫啟。到時，楚國受兩面夾擊，恐怕會吃那淮國的虧。再者，當(dāng)年楚國不也曾與淮國聯(lián)合伐云么，當(dāng)年既能滅云，今日滅巫也不在話下。”

    見楚王神色略有松動，巫子玉繼續(xù)道：“子玉知道，王上一直有稱霸九州的決心，待子玉殺掉巫啟，報了大仇，坐上巫國王位，子玉愿向王上稱臣納貢，助王上一統(tǒng)九州?！?/br>
    楚王目光一亮，又問：“到時，你如何同淮國交代？”

    巫子玉暗喜，楚王這意思，便是有些心動了，立刻嘿嘿笑道：“不瞞王上，子玉和淮國的交易，是助淮國在巫的質(zhì)子?xùn)|方祜登上淮國王位，不涉國土之爭。”

    楚王這才微微點頭，神色凝重的道：“你的意思，寡人明白了，只是，兵馬糧草，需得花費些時日準(zhǔn)備，你且回去，把討伐巫啟的檄文先寫出來。”

    巫子玉沒料到楚王這么爽快的便答應(yīng)了，又驚又喜，連磕了好幾個頭，才告辭離去。因心情太過激動，出殿的時候，險些被門檻絆倒。

    待殿中安靜下來，叔陽忍不住問楚王：“王上，老奴聽聞，巫啟待這巫子玉十分寵溺，沒料到巫子玉竟如此狼子野心。此人性如豺狼，貪婪無度，王上真的要信他么？”

    楚王笑道：“寡人正好缺一個名正言順的理由對抗巫啟，由這巫子玉出頭，再好不過。不過――”頓了頓，道：“待拿下巫國，寡人自會送他去該去的地方。”

    傍晚，楚王果然讓人去子蘭殿叫了九辰過來，和他共用晚膳。

    雖是晚膳，菜式也十分豐富，楚王不停的往九辰碗里夾東西，盯著他吃完，才滿意的道：“你這個年紀(jì)，正是長個頭的時候，可不能挑食?！?/br>
    九辰默默扒拉了一口米飯，沒吭聲。

    用完膳，楚王命人抬了兩把藤椅到外面，和九辰一起半躺半靠在上面解悶消食。

    閑說了兩句往事，楚王忽問：“前幾日，外公聽照汐說，你想去護(hù)靈軍駐地瞧瞧，順便住上一段時間。”

    關(guān)于這個問題，九辰已經(jīng)打了很久的腹稿，只是礙于楚王傷勢，才沒提起。見楚王今夜主動提起，九辰自然不會放棄這個攤牌的絕佳機(jī)會，便道：“之前，您在驛館立的毒誓，可還作數(shù)？”

    楚王眉頭擰成一個川字，本能的想耍賴不認(rèn)，可在后輩面前，又自覺太失風(fēng)度，頗不是滋味的道：“外公待你不好么？你是不愿留在楚國，還是擔(dān)心外公利用你去對付巫啟那混蛋？”

    九辰輕挑起嘴角，坦然道：“您待我很好，從小到大，從來沒有親人待我這么好。只是，我自小性情涼薄，即使是至親之人，也要和他明算賬，以求互不相欠。若我當(dāng)真身負(fù)鳳神血脈，我愿意助您復(fù)活神木，以報答您救命之恩，但您當(dāng)日立下的誓言，必須作數(shù)?！?/br>
    “無論何時，您都不能限制我的自由。”

    默了默，九辰鄭重的強(qiáng)調(diào)。

    楚王總算是回過味兒了，敢情，他這外孫，今夜是有備而來，專門來和他攤牌談條件的。他只當(dāng)九辰心里還記掛著巫啟，胸中越加憋悶，可轉(zhuǎn)念一想，待神木復(fù)活，他興兵滅了巫國，九辰就算記掛，也沒地兒找巫啟去，到時定會乖乖的留在他身邊，心甘情愿的做楚國的世子。

    如此一想，心頭便舒暢許多，可面上卻不動聲色，只有些遺憾的道：“外公并非不守信義之人，既然你主意已定，外公允了你便是。明日，外公便讓人安排車馬，陪你一同去巫山。”

    185.第 185 章

    剛步入清華殿，桓沖便敏銳的察覺到一絲不同尋常的氣氛。

    巫王還未駕臨, 群臣按文武分列兩班, 正三三兩兩的聚在一起, 交頭接耳的議論著什么。

    見桓沖進(jìn)來，幾個平時與他交好的文官立刻靠了過來，其中一人悄悄道：“右相聽說了嗎？世子殿下根本沒有戰(zhàn)死, 而是被楚王擄去了楚國，這西陵衍估計是要用鳳神血脈復(fù)活神女樹了！王上已經(jīng)正式發(fā)了國書, 要求楚王歸還殿下，否則, 就要興兵攻楚。”

    “攻楚？”桓沖不動聲色的問, 內(nèi)心卻已波濤洶涌。這些事, 他雖聽到了一些風(fēng)聲, 卻萬萬沒料到, 巫王竟有興兵攻楚的打算。

    劍北一戰(zhàn)，巫國雖然大獲全勝, 卻也死傷慘重，眼下剛得喘息之機(jī)。季劍已請旨駐守劍北，鞏固西北邊防，若再南下攻楚，且不說兵力糧草兩項，除了國尉史岳，這朝中已無可用之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