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節(jié)
雄獅張著血盆大口迎面撲來,風聲在耳邊呼呼作響。 我忽然張開眼睛,一個矮身狼狽地閃到一邊,抓住鐵籠子狠狠一拍,用盡所有力氣仰天大吼。 “啊——” 所有隱匿的情緒在這一刻全然爆發(fā)。 我抹把臉,抵著鐵籠子低低笑了。 弗朗西斯科,醒醒吧,這個世界上,除了自己,還有誰在乎你。你只剩下自己。 只剩下自己。 我抬起眼,劍拔弩張地與對面撲空的獅子對峙。 它顯然是被我鎮(zhèn)住,又不確定地開始跟我周旋,企圖尋找一個最佳時機進行突襲。 我手邊只剩下剛才那麻子臉用來塞住我嘴巴的長長的手絹。右手已經(jīng)完全無法動彈,我用左手迅速打個結,然后將手絹另一頭纏幾圈在右手上。一條長手絹就變成了結實的繩索。 就算死,我弗朗西斯科也要選擇最尊嚴最體面的死法。就算羸弱得再不堪一擊,我不會讓任何傷害我的人得逞。 我微微彎腰,抬起手,死死盯著獅子的動作。 我要勒住這頭獅子的嘴。 我知道這個想法很瘋狂很荒誕,對于一個命快沒了的人來說,無疑是自尋死路??墒牵谶@種不論怎么做最終結局都是死的情況下,我只有拼死一搏。為自己拼死一搏。 眼前的獅子又開始伏下自己的前腿。 我拉緊手絹。 獅子最習慣使用的招數(shù)就是從高處躍起撲住獵物的后頸,所以不能把自己的脖子和咽喉暴露出來。它最脆弱的部位就是眼睛和嘴巴,所以要重點照顧這兩處。 吼—— 它咆哮一聲,一個躍身直直撲向我胸膛,巨大的前爪和鋒利的牙齒露出來,側頭伸向我的脖子。這回它學聰明了,知道我可能會向兩邊躲,專門把我逼到角落里。 在它開始動作的瞬間,我用力一跳,兩只胳膊奮力舉起,猛朝后仰。 身子騰到半空,我用左手的力量一下勾住鐵絲,眼看著它兩只前爪就要抓住我的腿,我又是一用力兩只腿高高抬了起來。 獅子又是撲空,過大的沖勁使它收不住勢頭,猛然撞上我身下的鐵籠子。 巨大堅實的籠子跟著一陣可怖的震顫。 我低頭,對上它漸漸變紅的暴怒的眼睛。 我在上頭,它在下頭,這個高度差非常危險。 這套動作,看似驚奇,但放在平時,對于我這個芭蕾舞演員來說并不算難事。我的彈跳能力不算差,腹肌控制力也算可以,更何況把腿扳過頭頂這在舞蹈里也是基礎動作,可是我的右手斷了,所以現(xiàn)在支撐我整個身體重量的只有左手,根本無法堅持多久。 整個人好像在懸崖半空岌岌可危地吊著。 獅子支起上半身,攀住鐵籠子,試圖勾我。 隔壁亞歷山大愉悅的笑聲響起,還有人在高興地鼓掌。 納巴贊客氣地恭維道:“……陛下不愧是陛下,放出專寵巴高斯的風聲,既可以讓那些敵對國的君主們掉以輕心,又可以讓一些心懷不軌的臣子暴露自己的野心,我明白了,難怪這幾天在你身邊都可以看到巴高斯的身影?!?/br> “嗯。”亞歷山大道,“納巴贊,辛苦你了,巴高斯這一招,說起來,還得謝謝你?!?/br> “陛下,這只是我的一點敬意,我永遠效忠于你?!?/br> 漸漸地,我的胳膊開始打顫。眼前一陣模糊,復又清晰。 堅持不下去了。我咬咬牙,用眼角余光看到雄獅高大的脊背。 弗朗西斯科,都這樣了,你的命運還能再坎坷到哪里去? 突然,房間的門被打開,細細一束光透進來。 獅子的注意力被吸引過去。 拼了! 我忽地放下雙腿,蹬住鐵籠子猛一用力,整個人在空中翻滾一圈,不偏不倚正好跨坐上雄獅的脊背。 獅子大怒,扭頭張嘴,緊接著猛一抬身子。 它快我比它更快。就在這迅雷不及掩耳之際,我狠狠夾住它肚子,俯身抬手一個緊勒,將長布條卡到它嘴里,然后用盡全部力氣朝后狠狠一拉。 吼—— 獅子憤怒地立了起來,要將我甩掉。我再一用力拉手絹,向下滑的勢頭被生生扯住。 “巴,高,斯!” 門口忽然響起一個非常難以置信的聲音。 雄獅騰在半空尚未落下,我騎在它巨大的身軀上,高高回頭。 托勒密舉著火把,目瞪口呆地仰頭看向我,身后是喀山德、賽琉古,以及無數(shù)衣著華麗、表情各異的男人女人。 “宙斯在上,巴高斯?亞歷山大的男寵在與獅子共舞!這是納巴贊大人安排的余興節(jié)目嗎?” “我的天我的天,最勇猛的馴獸師也做不到這種程度吧!” “巴高斯不愧是波斯最出色的舞蹈家!” 震耳欲聾的尖叫聲和掌聲爆發(fā),有人朝這邊吹口哨拋鮮花。 仿佛在他們眼里,我的生死攸關就是一出無足輕重的戲。 我費力用牙咬住左手邊的手絹,對著雄獅的眼睛揮拳。 獅子吃痛,又開始暴跳如雷,我連忙換手抓住。 “巴高斯,這不是兒戲,下來!快下來!”不知何時,賽琉古已經(jīng)沖到籠子旁邊皺眉朝我怒吼,“為了讓亞歷山大多看你幾眼,連自己的命都不要了嗎?” 我心里只覺得越發(fā)冰涼,冷笑一聲道:“你覺得我是故意鉆進來的?” 賽琉古愣?。骸半y道不是么?” 我看一眼他。 這張臉到頭來,竟然如此陌生。 我隨著獅子的動作上下顛簸,笑得越發(fā)心灰意冷:“哈,沒錯,你說得沒錯!我就是與獅子共舞來吸引亞歷山大的目光,那又如何?我哪怕死也要讓他多看我一眼!賽琉古大人,你能如何?” “你出來!”賽琉古的藍眼眸波動,他咬咬唇,低頭道,“我去幫你喊亞歷山大。” “喊什么亞歷山大!喊馴獸師才是正經(jīng)!賽琉古,你腦子燒糊涂了?巴高斯性子這么倔你還激他!”托勒密氣喘吁吁的聲音從人群里傳過來,“你看他的樣子,能是自己主動進的籠子么?你看看他,滿身的血,哪有一塊兒是好的?” 賽琉古睜大眼睛,聲音都變了調(diào),他手指摳住籠子:“巴高斯,你受傷了?你哪里疼?誰把你弄進去的?” 他抬起頭來沖后面狂吼道:“該死的,快來人,人都跑到哪里去了!把這個破籠子給我弄開!” “大人!別扯鐵鏈,籠子開了獅子就會跑出來!” 我眼前又是一陣短暫的模糊,渾身疼痛,眼皮沉沉,困意漸漸襲上來。 看到我的樣子,賽琉古開始慌張。 “巴高斯!不許睡!知道嗎?聽話,不許睡!”我聽見他有點沙啞的聲音,從命令逐漸轉為哀求,“巴高斯,聽到?jīng)]有,巴高斯!你不要睡……” 我猶豫一下,模模糊糊朝他那個方向轉頭道:“大人,雖然有些可笑,可還是想請你替我告訴陛下,晚上千萬不要回去,路上、路上有危險?!?/br> 雖然在他眼中,我不過是千萬人中不起眼的一個。雖然他根本不在乎我。 可一想起跟隨他的這幾天,這短短的幾天,看到他的孤獨他的難過,他的野心他的微笑,還是忍不住想去幫助他。 我的胳膊上最后一絲力氣耗盡,手里也變得軟綿綿的。 可是他騙了我。 他讓我相信他,可是他利用我。 好不容易又鼓足勇氣去相信一個人,還是毫無意外地被騙了。 我朦朦朧朧地笑了笑:“還有,告訴亞歷山大,不要再隨便跟別人說那種話,被騙的人會難受。” 周遭忽然安靜下來。 一個人的聲音隨即低低響起:“我已經(jīng)聽到了?!?/br> 我一怔,抬頭想看清他的臉,可是眼前越來越模糊。 嘴邊又很多話想問他,可是沒機會了。 我只好笑著點頭:“嗯,那再見?!?/br> “巴高斯?!彼拔?。 再見了。 雄獅再次躍起,我順勢松開手,從它脊背上滑下來,重重躺倒在地,看這只巨大的野獸怒氣沖天地朝我張開血盆大口。 黑色的陰影蓋過頭頂,我終于失去意識。 …… …… 沿途是春暖花開的美麗風景,椰子樹、綠洲和成群的牛羊。 馬車走得很慢。 我坐在馬車上,朝四周張望。 馬車一晃一晃。 我揪揪身邊那個粗壯男子的灰色袍子問道:“這是去哪里?” 話一出口我嚇了一跳,怎么是小孩子稚嫩的嗓音? 那留著山羊胡、裹著頭巾的粗壯男子瞪我一眼,哼道:“妓女的故鄉(xiāng),巴比倫。” 一只手突然從身后搭上我的肩,又捏捏我臉頰,女子嬌柔的聲音響起:“這個巴高斯是個上等貨,如今好些老爺家里也有不要閹人的,閹割的事先不急,他還小,我看我們先試試能不能賣個好價錢吧。” 男子點點頭,不再說話。 我有些回不過神來,難道我又穿到巴高斯的少年時代了? 右手忽然一陣劇痛襲來,壓得我喘不過氣來。 我猛地張開眼睛。 靜謐的夜晚,淡淡的月光沿著窗棱灑下。暖風拂面,更加清晰的疼痛從右手、脊背和膝蓋傳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