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勒密緩緩轉(zhuǎn)頭，看向我，長眼睛睜得滾圓：“我們倆一起逃過課一起挨過罰，追過同一個女孩罵過同一個長官，他說他最佩服亞歷山大，我就說我最討厭他，十幾年了，這混蛋沒少和我打過架拌過嘴……我就這么親眼看著他從那么高的地方跳了下來?！?/br>
    這個硬漢側(cè)目看馬上的人，沒有眨眼，淚水卻順著臉龐滾落。

    “我他媽……就這么親眼看著阿明跳了下來?！?/br>
    我不知道該如何安慰他，可他現(xiàn)在情緒那么激動，見到亞歷山大肯定免不了一頓爭吵。亞歷山大受了傷還脫力，這樣的情況實在不妙。

    “大人，那是他的選擇。”我道，“你應(yīng)該為他感到高興，他成為了他想成為的人?！?/br>
    托勒密依舊搖搖擺擺地朝前走：“不論如何，我只希望亞歷山大不要忘記為他死去的人們。”

    我跟著他，快走到議事帳篷時看到前面的一隊人馬。走近一些才發(fā)現(xiàn)最前面的是喀山德，他身后跟著一撥人，黑頭發(fā)黃皮膚，眼睛細(xì)長，看上去是中亞人，卻并不是波斯打扮。

    一見我們，喀山德面露詫異：“托勒密，你這時候跑來干什么，上面馱著的人是誰？”

    托勒密不答，卻反問道：“這些是什么人？”

    “哦，他們啊，”喀山德懶洋洋抬手指了指，嘴角一勾，“他們是西徐亞的使臣，亞歷山大叫我?guī)麄冞^去。他最近真是艷福不淺啊，這不，有美女親自送上門了。”

    第51章

    他是什么意思？

    我忽然微微一驚。

    相傳亞歷山大的第一位妻子羅克珊娜就是亞洲一個部族首領(lǐng)的女兒，難道就是這里的西徐亞人？我苦笑著心里暗嘆一聲，歷史果然是不可逆的。

    “將軍，不能牽馬進(jìn)去！馬不能進(jìn)帳篷！”侍衛(wèi)的喊聲把我拉回現(xiàn)實。

    邁蘭尼上前一步擋到門簾前，剛把手放到劍上卻被托勒密一腳踹開。

    “胡說！我從來沒聽說過這樣的規(guī)矩！你騙誰呢！”

    邁蘭尼趔趄一下又沖過去拉住馬韁：“將軍！陛下正在休養(yǎng)，你不能這樣進(jìn)去！”

    托勒密怔了怔，又向前挺挺胸膛，邁蘭尼遲疑一下，這次居然舉起劍橫到他面前。

    “將軍，不要逼我了?！?/br>
    邁蘭尼墨綠色的眼珠堅毅無比。

    托勒密回頭看了看喀山德身后的那幫人，有些不敢相信：“別開玩笑了，他寧愿見這些人，也不愿意再看阿明最后一眼？”

    邁蘭尼雙唇緊閉，依舊沒動。

    喀山德陰陽怪氣的聲音從背后不大不小地響起：“……可憐的老大叔，白費功夫，每天都會死那么多人，亞歷山大不可能多么在乎……”

    啪！

    喀山德傻在那里，不一會，左半邊臉頰慢慢變紅。

    “我相信他，他不是你，喀山德，不要把這么骯臟齷齪的想法往他身上安。”托勒密收回手，扶著馬上的尸身轉(zhuǎn)身，藍(lán)眼睛里閃過一絲悲涼，“但無論如何，邁蘭尼，告訴他我很失望。如果他還記得那個在任何時候都把他視若神明的阿明塔斯……亞歷山大，亞歷山大……”

    他的背影顯得非常蕭索，一人一匹馬在風(fēng)中踽踽獨行，逐漸與夜色融為一體。

    喀山德似乎一直沒回過神來，他若有所思地摸了摸自己臉頰，又感覺到了什么，抹一下嘴角。直至看到手上的血跡，他才低笑一聲。

    我趁此機(jī)會把邁蘭尼拉到一邊：“陛下怎么了？”

    邁蘭尼皺皺眉頭。

    “他又昏過去了嗎？你那么攔著托勒密不讓亞歷山大見他，肯定有鬼！”

    邁蘭尼急眼了，一把捂住我的嘴：“別那么大聲，陛下一連三天幾乎都沒休息過。好不容易……”

    “邁蘭尼，外面有人？是我聽錯了嗎，好像是巴高斯的聲音。”

    營帳里突然傳來亞歷山大明亮的嗓音。

    “西徐亞的使臣求見?！?/br>
    喀山德?lián)尩馈?/br>
    “什么？”營帳內(nèi)的聲音頗感意外。

    “我是說，陛下，”喀山德略微抬高聲音，“西徐亞派使臣求見。”

    營帳內(nèi)靜了一會。

    “知道了。”亞歷山大頓了頓，忽道，“巴高斯，你……在不在外面？”

    “陛下?！蔽业馈?/br>
    “亞歷山大陛下，西徐亞的使臣還在等……”

    “巴高斯，你是不是有事情需要向我匯報？”亞歷山大不耐煩道。

    “……是的?！蔽业拖骂^。

    “先讓他進(jìn)來?！?/br>
    亞歷山大反常的表現(xiàn)更加重了我的擔(dān)心。在喀山德懷疑的注視下，我快步走進(jìn)去，卻發(fā)現(xiàn)長桌旁空無一人。

    “這里?！?/br>
    亞歷山大的聲音從一側(cè)角落里傳來。

    我繞過圓桌，看見抵著圓柱一個人坐在黑暗中的他。

    “陛下?！?/br>
    “宙斯保佑，我真的很高興你來了。”他低聲道，“盔甲不能穿了，你替我脫下來，我感覺……好像碰到傷口了?！?/br>
    我應(yīng)聲走到他身后，幫他小心解開盔甲，慢慢抬起，心忽然被扎了一下。血水順著里面的希臘白袍蜿蜒一直流到背后的衣角，傷口崩裂了。

    “陛下，疼不疼？”我看著兀自滴答個不停的鮮血手有點抖，穩(wěn)了穩(wěn)語調(diào)才道，“我?guī)湍惆??！?/br>
    他忽然抓住我的手。

    “謝謝。對不起，我保證，這是最后一次麻煩你，巴高斯，最后一次……謝謝?！?/br>
    我心里難受得不行，無聲地替他解開衣服，仔細(xì)擦拭，包扎好傷口。邁蘭尼進(jìn)來遞給我一件干凈白袍。我?guī)蛠啔v山大穿上，然后束好腰帶。

    他突然把橄欖枝形狀的金色王冠遞給我。

    我伸手自然而然要去接，忽然又縮了回來：“不，這個不行?！?/br>
    “啊，這個，”亞歷山大好像這才回神，自己拿起來端詳一陣。

    “赫費斯提翁……”

    他慢慢摩挲著皇冠，突然露出悲傷的表情。

    “你如果不制止我，我都快忘記了，巴高斯，我真的快忘記了?！?/br>
    他一把將皇冠扔到地上。

    “陛下！”

    “怎么回事？我的赫菲斯……我曾經(jīng)跟他說過那么多話，可是一句一句，在我腦子里都變得，都變得模糊了?！?/br>
    忽然間，我看到晶瑩的淚水落到半空中。

    “我是多么害怕，你不知道我是多么害怕失去他?？晌艺娴囊ニ耍蛘哒f我從未真正擁有過他。巴高斯，在他心里我成了個混蛋?？晌也恢涝撛鯓幼觥?/br>
    他哭得泣不成聲。

    “沒有了赫費斯提翁，亞歷山大怎么可能還是亞歷山大？”

    我彎下腰，撿起皇冠，擦拭干凈。

    “陛下，阻擋在你面前的是什么？”

    “恐懼與孤獨?！?/br>
    “實現(xiàn)夢想的代價是什么？”

    “學(xué)會傷害別人?！?/br>
    “陛下，”我朝他微笑，“那你怎么知道那些人在被你傷害后都會離你而去呢？”

    亞歷山大抬起頭看向我，迷茫的藍(lán)色瞳孔好似純凈的珠寶。

    我把王冠拿到他面前：“他愛你，他只會盼著你的好，他只會盡自己的最大努力去幫助你，哪怕刺傷自己也在所不惜?！?/br>
    眼睛快被淚水溢滿。

    我不敢眨眼，怕他瞧出端倪。

    他愛你。

    ……

    我亦一樣。

    他接過王冠。

    “他們恨我，但我無法停止?！眮啔v山大微微低頭，“就像你說的，阿明塔斯……很多人因我而死，可我一旦停止征程，他們的死就再也沒有意義了?！?/br>
    我揉了揉眼。

    “沒錯，可那些人恨的是你的偉大。陛下，你應(yīng)該明白，即便是神，也不能保證所有人都愛他?！?/br>
    他不再猶豫，為自己戴上皇冠。

    “正了嗎？”

    我點頭。

    亞歷山大站起身：“那你不會再離我而去了吧，巴高斯？”

    我沒有說話。

    他回過頭：“我不明白，巴高斯，既然你愛……”

    “不，陛下，正相反，我恨你，”我猛然抬頭，“我恨你的偉大?！?/br>
    你那么偉大，讓我連可容身的位置都沒有。直至今天，當(dāng)我看到你為那個與你一般優(yōu)秀的人不知所措地哭泣時，我才覺得，自己不是懦弱，是根本感覺不到希望。

    出來時我回想起亞歷山大最后的表情，難受得幾乎窒息。他那一瞬間的錯愕，以及與此同時突然變涼的眼神就像鞭子一樣抽在我心上。我剛倉皇逃出，看到赫費斯提翁站在門前的身影，他似乎剛從戰(zhàn)場回來，俊美的臉龐卻不見疲憊。

    邁蘭尼照例攔住他，他道：“我有戰(zhàn)報?！?/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