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是。”盧氏將一對流蘇耳墜放回首飾匣中，頗為遺憾，“你還要在書院讀書，有了耳洞，旁人會生疑的。”

    程尋微微一笑，心里想的卻是，打耳洞多疼，我才不要。

    她六歲時(shí)，母親雷氏拿了米粒和針要給她穿耳洞，她只瞧了一眼，就臉色發(fā)白，直言自己不想穿耳洞，怕疼。

    母親當(dāng)時(shí)皺了眉，說這是必須穿的。還是父親程淵出面說服了母親，她才得以不穿耳洞。

    再后來，她女扮男裝去了書院，雷氏也就不再提起此事了。

    “不說我了，今日嫂嫂生辰，我祝嫂嫂心想事成，芳華永駐。”程尋似模似樣施了一禮，又將準(zhǔn)備好的禮物拿了出來，笑道，“這是京城馥香齋新出的水粉，我上個(gè)月托三哥買的，就是為了今日。嫂嫂生的好看，戴上二哥送的碧玉簪，再涂上新水粉，會更好看……”

    她一本正經(jīng)說著，盧氏早紅了臉，烏發(fā)間的碧玉簪散發(fā)著瑩潤的光澤：“呦呦說什么呢……”

    五月初一，是盧清音的生辰，因?yàn)椴皇钦麛?shù)，也就沒有大辦，只一家人簡單吃了個(gè)飯，就算是過壽了。

    程尋正同嫂嫂說著話，外面江嬸揚(yáng)聲道：“呦呦，你三哥給你寄信了。”

    “真的？”程尋聞言雙眼陡然一亮，丟下一句“嫂嫂，失陪，我先去看看”之后，就掀簾出去，前往廳堂。

    三哥名喚程瑞，和她一母同胞，模樣不大相似，性格也迥然不同，如今正在國子監(jiān)讀書。

    十年前，膝下只有一女的二叔程浩，向程淵提出，想過繼一個(gè)侄子繼承香火?！毯频钠拮于w氏在生女兒端娘時(shí)，落下病根，很難再受孕。程家規(guī)矩，男子年過三旬無子可納妾，可程浩無意納小，就想到了過繼。

    程淵猶豫再三，與雷氏商量后，把程瑞過繼給了二弟。

    于是乎，程瑞從她的哥哥，變成了名義上的堂哥。不過，兄妹兩個(gè)的感情倒也沒有因?yàn)槊值淖兓l(fā)生改變。

    兄妹兩人時(shí)常通信，仿佛有說不完的話。

    三哥程瑞的信，素來很長。這次也不例外，他先照例向家中眾人問好，后講了自己近來在國子監(jiān)的若干趣事，又講了京中一些趣聞。在信的末尾，他拜托程尋幫忙尋一本名為《雨夜求問錄》的書，還特意聲明最好不要驚動大伯和二哥。

    將信從頭到尾看了兩遍，程尋定定地看著三哥托人帶給她的一些京城時(shí)興的小玩意兒，心里隱隱有些發(fā)酸。她放下信，聲音極輕：“什么大伯……”

    過繼以后，改了口，好像什么都不一樣了。

    《雨夜求問錄》這本書，程尋在文庫里見到過。前朝一個(gè)叫秦方的儒士在雨夜去拜訪當(dāng)時(shí)的大儒舟山先生，請其解惑答疑，后整理成冊，因觀點(diǎn)與當(dāng)世主流有些差異，學(xué)院的夫子們只是一筆帶過，并未仔細(xì)講解。

    程尋略略掃過一遍，對其中的大部分觀點(diǎn)都很贊同。如今程瑞想看，她少不得要去文庫里尋了來。

    稍作休息后，程尋換下漂亮的裙子，又裹上了雨過天青色的校服，收拾打扮后，跟爹娘打一聲招呼，晃晃悠悠往文庫而去。

    文庫又名藏書樓，離學(xué)子們?nèi)粘；顒拥膱鏊^遠(yuǎn)，安靜干凈，藏書頗豐。

    程尋對文庫并不陌生，那《雨夜求問錄》放在何處，她心里有數(shù)。于是，她到了文庫后，直奔二樓。

    午后的陽光溫暖而明媚，程尋自書格上抽出自己想要的書后，視線微移，又看到了其他的書籍。她心念微轉(zhuǎn)，反正時(shí)間還早，不如就在這兒看一會兒書。

    就當(dāng)是泡圖書館吧。

    她隨手拿了一本《浮齋小記》，粗粗一翻，全是古怪故事。在一水的圣賢書中，這本《浮齋小記》格外清新脫俗，一下子就吸引了她的注意力。

    程尋站在書格邊，盯著《浮齋小記》看得入神，渾沒有留意到越來越近的腳步聲。

    直到一個(gè)熟悉的聲音在她耳畔響起：

    “你在干什么？”

    少年的聲音干凈清冽，可是正看到精彩處的程尋卻是悚然一驚，她“啊”了一聲，雙腿一軟，下意識后退疾行。

    她身后是堅(jiān)硬的書格，眼看著她的脊背就要撞上書格，驀地里忽然伸出了一只手，穩(wěn)穩(wěn)地墊在她身后，將她的身體與書格硬生生隔開。

    程尋匆忙站好，穩(wěn)住身形，而她身側(cè)的少年，卻皺起了眉，似乎還抽了一口冷氣。

    他開口問她：“你沒事吧？”

    作者有話要說：

    關(guān)于古代打耳洞，據(jù)說有的地方是兩顆黃豆（或者米粒）把耳垂夾起來，一直碾，碾薄后用燒熱的針穿過去，棉線浸香油養(yǎng)一段時(shí)間。

    聽著就覺得疼啊。

    第10章 單獨(dú)相處

    程尋眨了眨眼，后背殘留的灼熱感讓她的思緒有些混沌，順著他的話答道：“我沒事?！痹捯怀隹冢庾R到不對，身體微動，關(guān)切地問：“你呢？你有事沒有？”

    她說著探了身子去看他的手。——她方才分明聽到了他倒抽冷氣的聲音。他的手擋在她的脊背和堅(jiān)硬的書格之間，肯定硌得很疼。

    蘇凌也不遮掩，大大方方任她看。

    程尋低頭仔細(xì)看他的手，他肌膚白皙，手背的那一片紅格外明顯。但是讓她詫異的并不是這個(gè)，這是她第一次近距離看蘇凌的手，手指修長，骨節(jié)分明，比尋常小姑娘的手要大了不少。

    這真是姑娘家的手么？然而再一瞥眼，看到蘇凌幾近完美的側(cè)顏，她又漸漸打消了疑慮。唔，長相中性的姑娘，有一雙大一號的手，也不奇怪。

    她輕輕呼氣，吹了吹他微紅的手背。

    但是她剛呼了一口氣，她面前那只手就幅度很小的瑟縮了一下。在她詫異的目光中，他以極快的速度收回了手。

    午后的陽光灑在他的清俊的面龐上，隱約有一絲紅。

    程尋面上閃過一抹尷尬，她想了想：“你用不用看大夫？咱們書院的藺夫子醫(yī)術(shù)很高明的。”

    “不用?！碧K凌下巴微動，重提舊話，“你來這兒做什么？”語氣比先時(shí)緩和了不少。

    “真的不用嗎？不用就算了，你回去以后小心一些。”確定了一下之后，程尋才答道，“我么？來文庫，自然是看書了?！?/br>
    她雖然一直牢記著要遠(yuǎn)離同窗，尤其是蘇凌和紀(jì)方。但是在看到蘇凌，尤其是在蘇凌出手助她之后，她的這些小心思不免會退去一些。因?yàn)樾詣e問題，在書院讀書三年，她一直孤孤單單的，連個(gè)能交心的朋友都沒有。

    如今好不容易來個(gè)跟她處境一樣的姑娘，二哥還不允許他們走得近。

    “看書？”蘇凌身形微側(cè)，立于她身后。

    “是啊。”程尋揚(yáng)了揚(yáng)手上的《浮齋小記》，燦然一笑，“里面有很多古怪的故事，我正看得入神，你就過來了……”她眼角的余光不著痕跡地瞟向他的手，忍不住再次問：“你的手，真的不要緊么？”

    這是她第四次問這個(gè)問題了，蘇凌眉心微攏，壓下心底滋生的那種微妙的怪異感，聲音很輕：“不要緊，看的什么故事？”

    “啊，都是鬼啊，妖怪什么的，很有意思?！背虒ばπ?，眼睛亮晶晶的，“你要看么？”

    蘇凌目光在她臉上停留了一瞬，略一遲疑，向她伸出了手。

    “給。”程尋合上書，直接放到他手上，“你看吧，很有意思?！?/br>
    書放在手上，略微有些癢，蘇凌眉峰微動，輕輕“嗯”了一聲。

    兩人離得很近，相距不過一尺。蘇凌可以清楚地看到程尋眉毛刻意加粗的痕跡，他扯了扯嘴角，身形不動，翻開了書。

    見蘇凌認(rèn)真看書，程尋取出先時(shí)的《雨夜求問錄》再次翻看。

    文庫里安安靜靜，只能聽到偶爾的翻書聲。

    時(shí)間一點(diǎn)點(diǎn)流逝，不知不覺灑在身上的陽光漸漸移去，絲絲涼意襲來，程尋將思緒從書中抽離出來。一看日影，估摸了一下時(shí)候，心知該回去了。

    她一轉(zhuǎn)頭，蘇凌正靜靜地看著她。

    少年眼神干凈澄澈，程尋輕輕一笑：“時(shí)候不早了，我得回去啦，再見?！?/br>
    她沖他擺了擺手，從他身旁側(cè)行而過。

    她行得很快，身后腳步聲不輕不重。程尋知道蘇凌在后面，干脆停下腳步，與其一道行走。她后知后覺想到自己方才打了一聲招呼就走，好像有些不大禮貌，她隨意尋著話題：“你也不看了么？”

    “嗯。”

    兩個(gè)人之間安靜有些奇怪，程尋一面行著，一面繼續(xù)說道：“我聽說蘇同學(xué)是京城人，京城離這兒只有三十里，休息日也不回家么？”

    蘇凌腳步微頓，詫異地看了她一眼：“……你知道我從京城來？”

    “難道不是么？”程尋眨眼，疑心自己搞錯(cuò)了。

    “那倒沒有?！碧K凌神色淡淡，臉上看不清喜怒，只在下樓梯之際，將程尋讓在了里側(cè)。

    程尋心里琢磨著她是不是說錯(cuò)話了，正想著再換個(gè)話題，卻聽對方忽然問了一句：“你叫什么名字？”

    正在下樓梯的程尋聞言差點(diǎn)一腳踩空，她匆忙去抓欄桿，卻不小心撲在了蘇凌身上。

    她的腦海瞬間一片空白，腰已被緊緊箍住。

    “沒事吧？”

    干凈清冽的聲音就在耳畔，還帶著若有若無的溫?zé)釟庀?，程尋耳朵里癢癢的，熱熱的，隱隱還有些酥麻感。她輕輕扯著他的胳膊，從他懷里掙脫了出來。

    幸好此時(shí)距離地面只有五個(gè)臺階了，她輕聲道了謝，低著頭，蹭蹭下了樓梯。

    蘇凌收回了手，默默跟隨其后。

    雙腳站在地面上后，她才調(diào)整好了情緒，再次鄭重道謝：“今天多謝你，幫了我兩次。”

    雖然說這兩次都是她被他的舉動給驚著了。

    回想起他方才的問題，她現(xiàn)在還有些難以置信，他們同窗十來天了，還是前后桌。

    他現(xiàn)在問她的名字？她真沒聽錯(cuò)？

    壓下心頭復(fù)雜難言的情緒，程尋輕聲說：“你不知道我名字？”

    “我聽他們叫你程尋?！?/br>
    “是啊。”程尋點(diǎn)頭，不明白他知道了為什么還要問，她猜測著也許蘇同學(xué)是想知道這倆字怎么寫。她咳嗽了一聲，一字一字道，“程是禾木程，尋是‘輕舟泛月尋溪轉(zhuǎn)，疑是山陰雪后來’的尋?！?/br>
    “哦?！碧K凌眼眸低垂，唇角輕輕勾起，“八尺？”

    “??？”程尋微愣，繼而反應(yīng)過來，一尋為八尺，她眨一眨眼，“是這個(gè)尋。我告訴了你的我的名字，你可別忘了?！币院蟛灰賳査惺裁戳?。

    沒聽見他的回答，她就當(dāng)他是默認(rèn)了，她笑著揮了揮手：“我真得回去了，明天見。”轉(zhuǎn)身離開時(shí)，她還沖他遙遙擺手。

    她對蘇凌的印象頗為不錯(cuò)，在她心中，蘇凌是一個(gè)有想法，有志氣，有本事，有膽量的好姑娘。尤其是系統(tǒng)顯示的那句“內(nèi)容簡介：少女蘇凌喬裝打扮到崇德書院求學(xué)，結(jié)識一眾同窗，收獲了友情和愛情，并成功提高女性地位?！备屗X得蘇同學(xué)有魄力，堪比先驅(qū)。

    沖著這一點(diǎn)，她對蘇凌的某些怪異舉動，都能理解接受。

    誰還沒點(diǎn)古怪脾氣？也許人家這么做，是有原因呢。

    她走得很快，并不知道她心中“有想法有志氣有本事有膽量的好姑娘”蘇凌正若有所思地望著她漸行漸遠(yuǎn)的背影。

    程尋剛踏進(jìn)程家的院子，就撞見了二哥程啟。

    二哥一身簇新的墨綠色杭綢袍子，比平日里更顯俊彥，不過他的神色不大好看：“去哪兒了？”

    “閑著沒事，去文庫轉(zhuǎn)了轉(zhuǎn)?！背虒ひ浑p眼睛滴溜溜直轉(zhuǎn)，莫名有些心虛。

    程啟頷首，以示知曉。

    “那……二哥要是沒事的話，我先回房了？”

    “嗯?！?/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