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略無法說清, 只是感覺周身有溫暖的海風(fēng)掠過 , 有時會驚擾湖心的水面，有時如果你不閉上眼睛感受, 你將根本無從而知風(fēng)從哪里來。

    章敦愣了一下：“你說誰？”

    他話音剛落, 船身便劇烈地搖晃了起來, 不用沈略回答, 他也知道了自己這個問題的答案。

    他勉勉強強在這種劇烈的震蕩中站穩(wěn)腳步, 鼻梁上架著的眼鏡卻因為慣性狠狠地摔了出去。他幾乎有些難以忍受地, 想要伸手去抓，但是顯然沒有控制好發(fā)力點，終于是跟著眼鏡一起摔在了地上。

    沈略一言不發(fā)地站著, 雙手死命扶著身邊的固定著的東西，風(fēng)帶著近乎毀滅性的力道, 夾雜真好海腥氣味的水滴，擦過她的后頸, 掠過她的眼眉, 她微微瞇起眼睛, 防止雨水灌進來。

    這一切都是他們以他們現(xiàn)階段的知識分子與能力解決不了的事情——如果非要問出一個解決方法，那么也很簡單, 閉上眼睛，你會死得輕松一些。*

    沈略又一次聽見了白人魚近乎歇斯底里的尖叫聲, 但是這一次同前幾次很不一樣，如果說前幾次的叫聲是純粹的發(fā)泄怒火，那么這一次沈略終于能聽明白這條人魚從始至終想要表達對對對言語字句。

    “我只是想拿回我自己的東西?！卑兹唆~尖叫著說道, 半跪在地上的章敦終于皺起了眉頭，艱難地捂住了耳朵 。

    沈略從他神情動作中看出，對于白人魚的話，章敦一個字也沒有聽懂。進入他耳朵的恐怕只有人類難以忍受高分貝的聲音，沒有絲毫意義。

    沈略終于反應(yīng)了過來，一個莫名其妙的念頭在她的腦子里盤旋不去——我為什么能夠聽懂她在說什么。

    就想貓和狗會打架的，雞同鴨講時說不清，不同的生命體種類總是難以暢快溝通的，至少大部分時間里他們都存在著障礙。沈略如今毫無障礙地聽懂了白人魚的話，似乎在預(yù)兆著什么極為糟糕的事情。

    沈略沉默地看了章敦一眼，他現(xiàn)在的模樣雖然有些狼狽，但也還是好端端的。于是她在那山雨欲來中邁出了無比堅定的一步。

    “沈略！”她聽見她背后有人叫她，聲音近乎顫抖。沈略知道那顫抖的來源是什么，是對未知事物的恐懼?？伤目跉鈪s又像是祈求一般，“沈略，別出去呀，別出去。”

    沈略扶著門板站定，才緩緩回過了頭，她像是在笑，卻兀自搖了搖頭。

    旁人的恐懼來源于未知，而她是世界上最了解波塞頓的人。她又有什么資格、有什么理由恐懼波塞頓呢？

    風(fēng)把她的長發(fā)吹亂，然而她還沒能踏出一步，就聽見白人魚繼續(xù)說道：“你裝作人類又有什么用呢？你永遠和他們不同，再怎么努力都是一樣，沒有什么人類會真的愛上你?！?/br>
    “他們虛偽至極?！弊詈笠痪湓挸隹诘臅r候，風(fēng)熄滅了一些，白人魚的情緒似乎也穩(wěn)定了一些，致使她的這句話聽上去不像是胡攪蠻纏，更像是一句簡單的嘲諷。

    不是這樣。

    沈略向著外面走去，扶著欄桿，冒著風(fēng)雨，一遍又一遍想著，不是這樣——希望波塞頓能聽見，希望他不要因為白人魚的那一二字句迷惑失望。

    但是白人魚還在說話，沈略甚至能夠猜出她臉上的神情，但她無從想象波塞頓的神情，因為他始終沉默，如果不是這風(fēng)雨，沈略幾乎要懷疑波塞頓是否真的來了。

    “她身上有你的味道?！?/br>
    白人魚一字一頓地說道，沈略沒有原因地放緩了腳步，她忽然覺得自己會聽見什么她不應(yīng)當(dāng)聽見的秘密。

    “我知道你在聽，他想把你變成同類——不，他是想把你變成一個怪物?！?/br>
    白人魚的言語緩緩道傾入沈略的耳中，她終于停住了步子，她也知道，只需要再往前一步，她就能看見波塞頓，他笑著的眼眉，或者他痛苦的神態(tài)。

    但她此時失去了再往前走的勇氣。

    沈略的腦子里似乎炸開了什么東西，思緒全然回到了那一日燈塔。她被槍支射中了胸口，但是醒來時毫發(fā)無損，她那時候只是知道是波塞頓救了她，但從來沒有細想過，波塞頓究竟是用什么方法救活她的——難道神真的有起死回生的能力嗎？

    沈略的臉沉了下來。

    “你喂她喝了你的血？還是直接給她吃了你的rou？她一點也不知道吧？哈哈哈！”白人魚的笑聲像是一串銀鈴，撞在沈略的耳膜上，卻像是惡魔的低語，毒蛇的蠱惑。

    她無疑是想挑撥離間她與波塞頓，雖然沈略不知道這到底有什么用。

    “但她很快就會發(fā)現(xiàn)，她不會死掉——永生？折磨罷了，困在籠子里的東西，行走在人間的地獄——這將是你送給她永生難忘的禮物了?！?/br>
    沈略確確實實沒有勇氣再往前走了，她自知自己意志薄弱，任何的鼓說都能很輕易地擊潰她。

    而現(xiàn)在的她，就站在被擊潰的邊緣。

    日本傳說中有過這樣的故事*，也在后來被應(yīng)用到了各種文學(xué)作品與影視作品當(dāng)中。少時的沈略為了能更加了解波塞頓，也看過不少，但從未想過這樣的故事會在自己的身上來一遍。

    沈略有些艱難地開口：“波塞頓?！?/br>
    她知道他在，越塔便直接問，隔著不遠的距離，看不見波塞頓，波塞頓也看不見他。

    “真的嗎？”她問。

    那邊沉默了一會兒，終于傳來了波塞頓極輕的回應(yīng)：“嗯。”

    沈略卻沒有想到他會回答得如此干脆，心中的某道堤壩像是隨時要被沖垮

    卻也努力安慰自己，當(dāng)時情況緊急，波塞頓是為了救自己，如果不那么做自己恐怕就已經(jīng)死了——

    然而她聽見波塞頓緩緩地回應(yīng)了自己：“不，就像你說的，我有意讓你失望，也有意讓你陷入那種境地，我所做的一切都是故意的?！?/br>
    “對不起?！?/br>
    大壩徹底被摧垮，不是一絲絲裂縫一點一點教它支離破碎，而是被忽然到來的洪流徹底打碎，就像是末世來臨時的狂風(fēng)暴雨。

    只是這次無人救她。

    “為什么……”沈略幾乎有些激動地問道。

    “為什么不說謊？即使是騙騙我也好啊?！?/br>
    有什么溫?zé)岬臇|西沿著她的臉頰滑下，她不希望聽見什么安慰的東西，而波塞頓只是用最平靜地言辭回應(yīng)她：“謊言會封住我對你言語的嘴，我從來不欺騙你?！?/br>
    堤壩土崩瓦解，尸骨無存。

    沈略聽見了白人魚的狂笑聲，刺耳而又囂張，像是無所畏懼于世上任何東西：“我的愛人，我抓到你了?！?/br>
    卡文迪許！

    沈略忽然慌了神，也不管什么波塞頓了，直接沖了出去。卻只看見臉色蒼白的ㄈ頓站在甲板上，他身穿淺色的衣服深色長褲，看上去服整潔，是個不折不扣的紳士。

    “狄奧尼索斯呢？”沈略仰起頭看他。

    他的目光憂郁，沉默了幾秒，花費了一些時間看向沈略：“你無法救他?！?/br>
    沈略只是大聲道：“我可以，只要我比狄奧尼索斯先找到他！”

    波塞頓只是嘆了口氣：“不，從來沒有這樣的規(guī)則。她只是要找的那個人，把他帶回去?！?/br>
    “帶回哪里去?！鄙蚵缘男暮鋈怀亮讼氯ァ?/br>
    “她的故鄉(xiāng)，海底兩萬里?！?/br>
    “拿回她自己的東西?！?/br>
    這句話波塞頓最初也說過，是對著沈略說的。那個時候她并未完全理解，但此時她終于明白了。

    沈略深吸了一口氣，終于緩過來了勁來，有些茫然失措地說道：“我要救他，他會死的。”

    波塞頓只是伸出他的食指，用他冰涼的指腹擦過沈略的眼角，用著最拙劣的言辭安慰道：“人總會死的?！?/br>
    “你們是多么脆弱的生靈?！?/br>
    不比蘆葦強上多少，像傻瓜一樣地追問一百年有多長，自以為完滿的一生在神明眼中近乎窮困潦倒。

    “忙著活，忙著死*，這已經(jīng)足夠了，不需要再多了?！鄙蚵灾皇强粗盟荒芾斫獾难哉Z回答。

    沈略找到卡文迪許的時候，他站在欄桿邊上，那一截欄桿搖搖欲墜，他再往前一步就能毫無防備的地摔下去了，但他只是往前走著。

    沈略出聲叫他，但他像是聾了一樣，他置若罔聞，他的眼前仿佛不是什么萬頃海水，而是什么寥落的溫柔鄉(xiāng)。

    沈略往前走了一步，終于陷入了他眼中的夢境。

    綠樹環(huán)繞的公園，孩童嬉戲的笑聲傳進了她的耳中，一片輕松愉悅。

    沈略從沒有想過卡文迪許會做這樣的夢，同他漠視生命的性格沒有絲毫相近之所。

    就算是夢啊，也就如此做下去吧。*

    沈略站在原處，看見他往前走，也聽見了他的自白，就像她那一天在記憶長廊中的懺悔一般。

    “我擅長捉迷藏?！?/br>
    “父母被殺害的那天我躲在了衣櫥的最上面，沒有人能找到我，我也只能眼睜睜看著他們倒在了血泊里，看著他們的生命流失掉?！?/br>
    “我犯了個錯?！?/br>
    沈略想說話的，想對他說“錯不在你”。

    但是他已經(jīng)一躍而下，像是一只輕快的鳥，衣袖被風(fēng)吹得鼓起，成了一艘愉快的帆——

    水中有浪花掀起，白人魚浮出水面，恰好接住了他，然后一把將他拖入了水中。

    我的愛人啊，我抓住你了。

    作者有話要說：　　*被東皇太一大住怎么辦？閉上眼睛數(shù)三十秒，睜開眼你已經(jīng)在泉水了，很安全

    還好沒給男主起名叫東皇太一，要不然就是另一個故事了（目光深沉

    *《肖申克的救贖》

    *尼采

    時隔多年的小劇場：

    白人魚：你給她喂了什么？

    波塞頓：……

    沈略：為什么沉默？

    白人魚：噫。

    （開玩笑的，所以看懂了嗎（斜眼笑）

    第55章 我愛我本質(zhì)的幽暗時分（1）

    狄奧尼索斯還不叫狄奧尼索斯的時候, 也曾經(jīng)浮上過海面, 她也曾以人類的姿態(tài)在陸地上行走——中世紀的未開化的黑暗中透露出人性與藝術(shù)的光芒。

    她待在陸地上的時間遠遠不及她沉溺于深海的時間，但她所見過的一切色彩都比深海中更加濃烈。

    她沒有一個特定的名字, 永遠是那副微笑著的面孔, 她最開始模仿著人們行走的姿態(tài), 但很快, 她就學(xué)會了語言, 交流, 習(xí)俗，藝術(shù)。

    她出現(xiàn)時像是個貴族，用著別人無法理解的最理智的字句辯駁, 年輕的公爵們被她不卑不亢的言辭吸引，被她神秘的微笑所迷惑。但是無人知道她的名字, 她并不是哪位有權(quán)勢者的女兒。

    她大放異彩，終于會在第二天的白日里消失無蹤, 像是什么泡沫一樣。

    后來革命開始了, 后來王朝覆滅了, 一切都是歷史只進不退的車轍。白人魚永遠都在看著，也會在適當(dāng)?shù)臅r候, 走到人群中，像個普通人一般融入了他們。

    她理智而平靜, 能夠隨時脫身，帶著冷峻的思考，遠觀每一個驚心動魄的事件, 然而見慣了波瀾的心難以有什么漣漪。

    但她終于蒙受了欺騙，人類中白化病的特征讓她從來被作為異類，最終有人發(fā)現(xiàn)了她的秘密。

    她失去所有，輾轉(zhuǎn)漂泊多年，最終落入了卡文迪許的縛網(wǎng)。少年是個喜怒無常地暴君，卻在百無聊賴的時候，隨口給了她一個名字，卻又在她希望燃起的時候徹底將她土崩瓦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