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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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日神死去,夢神出世。 神真的不應(yīng)該愛上什么普通人。 風(fēng)浪退去,黑暗退去,海面平靜得像是什么也沒有發(fā)生過一樣。人們像是在陰溝里待得膩煩了的老鼠,探頭探腦地從緊閉的房屋里走了出來,抬起頭看的時候只有天光萬頃。 章敦找到沈略時,她正靠著欄桿看向海面,遠(yuǎn)處依舊是無邊際的海水,你難以猜測再遠(yuǎn)處有什么,除非你驅(qū)使著航船向前,否則那里將永遠(yuǎn)是處.女地,永遠(yuǎn)是不可知。 “卡文迪許……”章敦感知了身邊過于平和的氣氛,但是從中也嗅到了一種慘淡來。 沈略搖了搖頭,但是沒有說話。 章敦微微皺眉:“那么波賽頓呢?” 他終于是呼喚了他的名字,沈略聽到這個名字從第三人的口中說出,終于感受到了一種難以言明的違和。 沈略輕聲道:“他離開了?!?/br> 章敦的臉上有些困惑,也確實(shí)應(yīng)該困惑,照理來說,既然波賽頓已經(jīng)找來了,就不可能讓沈略繼續(xù)留在這里。 他直覺覺得沈略與他之間出現(xiàn)了什么罅隙,然而他并不能說明他們之間到底出了什么狀況。而沈略則是一副疲憊過分的模樣,她微微垂著眉眼,很顯然,并不打算回答章敦的什么問題。 你感受過失去一切的痛苦嗎? 你感受過旁觀的有心無力嗎? 他走啦,他什么時候回來,他嶧乩綽穡可蚵躍谷灰桓挪恢,他只是一言不發(fā)地擦干了她眼角的淚水,然后并不出言辯解地離開了。甚至連一句道別也沒有,沈略終于體會到了一切復(fù)雜感情的交織,她心里有怨恨和恐懼,卻照舊留戀不舍,這種情緒終于在波賽頓遠(yuǎn)遠(yuǎn)地看著她,用著最平淡的口氣對她說話時達(dá)到了頂峰。 那言辭間幾乎有了些疏遠(yuǎn):“我要走了?!?/br> 這算是一句道別嗎? 這是沈略從未有過的體驗(yàn),她從來孤獨(dú),但她的孤獨(dú)并不春純粹,她總是知道她的身后會站著波塞頓。那個時候他還沒有廣闊的海洋可以去,而那方寸的玻璃缸就是他的海洋。 沈略承認(rèn)她殺死了她的父親。 對于這一項(xiàng)罪她無所怨言被審判,然而就像她的存在永遠(yuǎn)都被眾人沈略一樣,她父親死后,竟然也沒有更多的人知道這件事情。 她渾渾噩噩地生活了下去,在漫長的海岸線邊上徘徊,始終沒有回家,也沒有去學(xué)校,驕陽把她的嘴唇照射得皸裂,皮膚發(fā)紅,但她只是無知無覺地站著。 她知道這邊海水與洋流的動向,等待著父親的尸體被海水沖上岸來,然而她沒能等到,她只看著那艘帆船忽然感受到了一種膽寒。 唯獨(dú)沒有愧疚。 她終于記起了她有一個家,一個陰森森、沒什么溫度的家,一個陰森森沒什么溫度的地下室。 想起了地下室里的波塞頓,終于有了生命一般地迅速從沙地上站起,金色的沙粒從她的衣角滑落,夕陽終于照射到了她的臉上,染紅了她的發(fā)旋和瞳仁。 她終于起死回生,想著的終于不是什么飄渺于天地,游離于生死的東西,感受到了口舌唇齒之間的干渴,饑腸轆轆的無力——心情輕松地只是想去吃一頓晚飯。 還有波塞頓,還有波塞頓。 她邁著酸痛的腿,一步一步攀上了巖石,往她家的那個方向跑去,時間晚了,公交車已經(jīng)走光了,她渾身上下更是一塊錢也沒有,于是只是拖著她疲憊的身軀往前走著。因?yàn)檎猛﹃柕姆较蛳鄬Γ袷潜彻馓与x。 她回到家里,卻沒有地下室的鑰匙,只能跑去撬開她父親房間的門。屋里只有一張簡陋的床,素白的簾子就像是招魂的帷帆,又或者是什么蒼白沉重的幽魂,被晚風(fēng)吹得鼓脹。 這個地方少有生氣,但是處處透露出她父親生活過的痕跡,椅背上甚至掛著一件他不久之前穿過的外衣。 她活了過來, 她有些急切地從柜子里翻出了鑰匙,剩下的空間里端端正正地擺放著幾本日記本。沈略的眼神輕快地飄開了。 她不知道自己的急切來自于內(nèi)心深處的惶恐,還是因?yàn)榈叵率也恢阑畹牟ㄈD。 或者兩項(xiàng)都有,但是沈略抗拒著前一點(diǎn)事實(shí),她飛快地沖出了房間,甚至還記得把門鎖死。 她將鑰匙正好地插進(jìn)鎖孔,準(zhǔn)確無比,手上再沒有半點(diǎn)戰(zhàn)栗,已經(jīng)全然沒有了她在她父親房間里的失措,好像一從那個房間走出來,沈略便脫胎換骨。 她也不過是個普通人罷了,沒有什么普通人會在殺掉自己的親人之后心安理得的。 但她此時終于像是被安慰了一般,她注視著那扇門的時候,似乎也感受到了什么來自黑暗的目光,那目光柔軟,似乎能夠撫平一切創(chuàng)傷。 然而疤總是在。 她伸出細(xì)瘦的手臂,難以看出那雙手中的力量能夠掀開那塊過于沉重的鐵板。 她孩童時候也曾這樣艱難地掀開這扇門,打開另一個童話一般瑰麗的世界。她還記得第一次見到波塞頓時的樣子,他似乎是睡著,等著什么人把他吻醒。 沈略靠近那潭死水,和死水中的那條有著紅色尾巴的人魚。他的雙眼緊閉著,像是睡著了,于是沈略就有些放肆地打量他,帶著孩子特有的天真好奇。 他睜開了眼,她看見了 他看見了什么? 金色的瞳仁似乎是跨越了百年的塵芒,掀開了塵封的故事。是的,他的眼中大約是有故事的,否則少年的沈略為什么會挪不開眼睛呢? 好像一眼就能夠看穿沈略心中所有的事情。 沈略沉默著同他對視,他的目光這樣的冷,而沈略只是走上前一步,抬起頭看著那仿佛是一件藝術(shù)品的人魚,輕聲詢問:“你有名字嗎?” 人魚沉默著看她,這樣的氣氛就像是童話中的小主角遇到了什么精怪,他似乎想說些什么,但是下一刻,一個粗暴而又吵嚷的聲音打破了地下室片隅寧靜。 “你在那里干什么,滾出來?!?/br> 人魚的目光還未徹底適應(yīng)那地下室入口被打開時過亮的光線,那是同地下室中會點(diǎn)亮的白亮的燈光不同,那應(yīng)該是一種名為陽光的東西。那是一種深藏在他記憶中的溫暖,是熱帶海洋被烘烤得發(fā)燙的時候包裹住他皮膚的感覺。 而沈略剛才在他眼中看見的所有故事,都不過是他剛剛醒來的迷?!抢锊]有什么全世界,只是一片空白,一片未曾開拓的野地,當(dāng)然野地也有它自己的美麗,你抬頭看那無垠的天時,不會有更多的東西遮擋住你看星光。 他聽到了喧鬧的聲音,終于徹底將他從夢鄉(xiāng)中驚醒。 少女黑曜石一樣的眼睛閃爍,有些惶惑地開向自己的身后,高大的男人的影子落在了冗長的臺階上,那是一塊永遠(yuǎn)散不開的黑暗,那像一片濃重的霧,沉沉地壓在了沈略的后背上。 他從來沒有打過沈略 ,沖她怒吼也只是偶爾的事情。他大部分時間里只是用他那雙同沈略有些相似的眼睛,過黑的瞳孔中透出一絲絲冷峻來。 他嚴(yán)苛而又冷漠,沉默是他最有力的武器。 沈略也沉默著站起了身,她動作輕快地竄過她父親的身邊,甚至沒有看他一眼。 第56章 我愛我本質(zhì)的幽暗時分(2) “那么你究竟為什么要?dú)⑺浪??”忽然有一個聲音如是問道, 沈略覺得這個聲音十分耳熟, 像是在什么地方聽過一樣。 她在腦中短暫的斷片之后忽終于想起了誰是這個聲音的主人。白人魚那張猙獰的笑臉像是隨著這個聲音一快,浮現(xiàn)在了沈略的眼前。 沈略冷下臉來:“放我出去?!?/br> 此時的她清醒異常, 知曉自己已經(jīng)又一次中招, 被困到了白人魚的夢中。 可這又與之前不同, 不同于之前那種混亂不堪, 每幅畫都透著森然的記憶回廊, 這個夢是清晰無比, 哪地下室的陰冷,父親眼中的冷淡,以及波塞頓看到她的第一眼, 都是和當(dāng)年一模一樣。 世界上最卓絕的工匠也只能模仿,而不能創(chuàng)造出兩片完全相同的葉子。 “為什么要趕走我?我想此時的你大概心中有很多的困惑——我也曾被成為陸地上最博學(xué)的生靈, 你的任何疑問都能在我這里得到解答。” 這樣的白人魚同過去的那個白人魚一點(diǎn)也不一樣。沈略所見過的白人魚是暴烈無比的,她永遠(yuǎn)地尖叫著怒吼著, 似乎希望世界上的人都死光。而現(xiàn)在, 假若是在打電話, 那么沈略僅僅是聽著這個聲音與說話的語調(diào),便覺得對面那個人冷靜自持。 沈略嘲諷似的笑了起來:“你剛才說, 你能解答我的任何問題。” 白人魚回答:“當(dāng)然?!?/br> 沈略說:“可是你甚至無法理解我為什么殺死我的父親?!?/br> 白人魚那邊似乎在微笑,這是很奇怪的的一件事情了, 沈略能從她的言辭中聽出她的不急不緩和微笑來:“確實(shí)是的,這一點(diǎn)我無法辯駁。我精通天文地理,文學(xué)或者科學(xué), 我都能告訴你一個準(zhǔn)確的答案,然而總有一件事情是我所困惑的——人性?是有這么一種東西存在嗎?” 沈略沒有什么興趣聽她談?wù)撈鹗裁凑軐W(xué),更不想同她聊。 “是它叫你們做出了許多匪夷所思的事情,那些我始終不明白的事情。” 沈略忽然想到什么一樣地詢問道:“比如?” 白人魚笑了笑:“比如?比如那孩子為什么要給我一個名字呢?” 沈略忽然產(chǎn)生了一種不好的預(yù)感,她有些過于倉促地問道:“卡文迪許現(xiàn)在在哪里?” 白人魚恍然大悟似的答道,那言辭中藏了一些少女式的驚喜:“卡文迪許?這是他的名字嗎?” “他和我在一起,他很安全?!彼缡切攀牡┑┑乇WC。然而漫無邊際的海洋里,能夠碾碎大多數(shù)陸地生物的海水中,又有什么生還的可能呢? 沈略卻仍舊抱著那傷人傷己一般的心態(tài)緩緩問道:“他是活著,還是死了?”這句話問出口,她其實(shí)已經(jīng)知道了會有什么樣的回答。但她已經(jīng)抱著僥幸的心理等待一個回答——也許她也有一個她的燈塔? 白人魚沉默了幾秒,終于譏諷一般地開口笑道:“你們都活著或死去,又有什么不同呢?”波塞頓也說過這樣的話。 沈略只是繼續(xù)問:“他呢?” 白人魚狀若無辜地回答了沈略發(fā)話:“我回答過你了,他和我在一起,很安全。并且他將永遠(yuǎn)和我在一起。” 她話音落下之后是短暫的靜謐,有什么東西蟄伏在黑暗中,隨時準(zhǔn)備跳出來給她這么一下,也許是一個怪物,也許僅僅是白人魚的一句話。 沈略轉(zhuǎn)動了已經(jīng)有些發(fā)酸的肩膀,也一并感受到了背后的冷汗,冷汗浸濕了薄襯衫,讓她忽然感覺到了冷:“你殺了他……你吃了他?!?/br> 肯定句,不用再做什么疑問。 白人魚像是在笑著回答:“是啊是啊?!?/br> “他就在這里,我感受到了……” 白人魚繼續(xù)說道,她的口氣輕松愉悅,卻教沈略遍體生寒。就像是一顆開得最茁壯燦爛的櫻花樹,你最后才曉樹下埋了尸體。 利齒與利爪撕扯開皮rou是一種怎樣的感覺,沈略并不打算去體驗(yàn),她只希望那個時候卡文迪許尚在好夢中無知無覺。眼睜睜地看著自己被一點(diǎn)一點(diǎn)啃食,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情。 白人魚的聲音穿來,像是無線電波遭受了干擾,以至于聲音也變得斷斷續(xù)續(xù)。 “你是不是很想問我這個問題,就像我很想知曉你為什么殺死你的父親。” “我知道你所想的,你在想波塞頓會不會把你拖進(jìn)深海,吞吃入腹?” “我很樂意告訴你,雖然他極盡全力地想要成為一個人類,至少是看上去像個人類,但是藏在本性里的東西,到底難以消除。” 那聲音像是一片羽毛,在沈略的肩背上劃過引起一陣戰(zhàn)栗,她努力打消所有多余的念頭,一些過于血腥的記憶在她的腦海中轉(zhuǎn)了又轉(zhuǎn),不肯離去。她抬眼,看著眼前的黑暗發(fā)問:“波塞頓,他為什么離開?” 白人魚像是聽了世界上最有意思的笑話一樣,吃吃的笑了,這笑聲終于讓沈略回憶起了那條鬼魅似的白人魚。 白人魚說:“因?yàn)樗チ四愕男湃?,失去了你的愛意——所以他失去了他的神力,試問,一個失去了神力的神,還有什么理由在人間滯留?” 沈略從來沒有想到過自己會聽到這樣的答案。她從未有仔細(xì)思考過神——這些人魚的神力究竟來源于哪里,如今卻豁然開朗了一般。 白人魚似乎不打算讓沈略好受,用她如今冷靜的平淡地語調(diào)發(fā)言,這樣的口氣比她瘋狂地尖叫時所說出的話更叫人信任,也更具有說服力。 “你創(chuàng)造了他,你也毀滅了他,多么有趣的造神游戲?!彼弥鞫鹚频膹?qiáng)調(diào)緩緩說道,像是在念一首古時候詩人河馬寫就的一首長詩,充滿了戲劇性。